对于怀梁的处置,房选并未多加过问。但并不意味着,他并不知晓。当日至汤泉行宫,他即向我道:“御前服侍的人,本就不多。如今只余下清荷一人,终归不像。六尚内人虽好,却是不知冷热的。吴先生那样好的,或再找不到。多少也提些到跟前来,才成个样子。”
我满口应了。也知道他本不会挂心这些事,说出这番言辞来,不过是想告诉我,这一页就此翻过,我们之间绝口不提,也就当做没发生过。
然而这也只是一种念想罢了。
怀梁的陡然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令我知道利害。递搁臂的是清荷,端茶的是承泽,扶着我手的也是清荷。能够看到的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我身后,在任何一个我需要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
沐浴之前,卫氏与清荷为我理发卸妆,我的乳母韦尚宫留在宫中。从前这样的时候,怀梁总是默不作声地立在身后不远处,细心地看着内人们的工作,她们常常询问他的意见,众人言笑晏晏。我能在明晃晃的镜子里看到他专注的眼睛。无时无刻,只要我看到他,他永远望着我。
然而此时我理妆,却是静默无声,我望着空荡荡的镜子,又几欲堕泪。
见我恹恹的,清荷一面服侍我沐浴,一面道:“万岁还未曾见过新修的莲花汤罢?”
莲花汤旧名海棠汤,是我作公主时专用的浴汤。因新帝登基为避圣讳之故,更名为莲花汤。此次修缮中,此汤规模扩大,外沿形状也由海棠变为莲花。
“一会不就能见到了。”我淡淡道。
清荷却一改往日的温柔沉默,轻声道:“妾知一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我望了望她,她即会意道:“莲花汤中,有殿下进与万岁的宝物一件。先时殿下却不曾说,只要给万岁一个惊喜。”
我也只是笑笑,道:“是么?”
天王殿下的宝物,绝不会是房选本人。又有何喜可言。
沐浴后,内人们为我穿上一身轻薄的纱衣,外披及踝长斗篷。穿过浴室与汤泉的隔间,来到修整一新的莲华殿。
殿门口隔着汤泉的大屏风隐在数重纱幔之后,屏风上单单蒙着金色的素面纱。屏风呈透明之状,人立于当地可将屏风后的景色轮廓窥见,却又有一种朦胧奇异的美妙。
透过景色的素纱,可见其后热气微腾,整个莲华殿都以蓝紫色杂以金色布置。紫色曾是我少女时代最为喜爱的颜色。廊柱上垂着厚重的紫色丝缎帘幕,到处铺着织工细腻的蓝紫色地毯。更为奇异的,是正对着屏风的殿阁,呈敞开式,绷着紫色的纱,可以将殿外景色看的一清二楚。而因为热汤的缘故,这样的敞开并未带来寒凉。
清荷引着我绕过屏风,整个莲华殿以一种方拂去尘埃的清澈姿态,呈现在我面前。脚下是朵朵千瓣,步步生莲。在行走中,这些看似普通的莲华,仿佛会舞动一般,开阖幻化,令人眼花缭乱。
清荷解释道:“莲华殿是殿下亲自设计的,地毯的花样也是殿下所绘,称‘幻画’。人步于其上时,莲花开合生姿,人静止不动时才可见静画。”
我正为脚下幻画所迷时,又注意到那些帘幕,从梁顶垂落,长数丈,皆相连。纯粹为装饰而存在。而用料却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精致锦缎。在缎底上起明花,莲花如同浮于锦缎之上。再细看,朵朵莲花皆不同,绚烂如天上云霞,有些像云锦中的芙蓉妆,却更细致辉煌。金线如同洒金泥一般浮在花瓣上,如同暾日方出时太液芙蓉的周身光华。
清荷道:“这些锦缎属于南京云锦,是最新的织样。每一朵莲花皆不相同,却是一架花楼机织出。织样皆取自殿下平生所绘的莲花。”
我虽长于宫廷,却只知人们在衣物上用织金妆花,未曾想江南的富丽豪奢竟止于此。所谓帝王所衣黼绣,商人则用以被墙壁,童奴且穿丝履①。恐怕也并非只是书上之语。不禁想起日前在丽正门外那一行,房选所与我谈起的民风之论,再细想他所举富民之法,心下也就了然了。帝王皆重民生质朴,然而百姓因此困厄。江南自古民风豪奢,却多有小康之家。大抵与产业兴旺大有关系。如此复杂的织品,房选竟能在数月之间备齐如此之多。也知寻常宫中所用织金、妆花、库缎,不过零头罢了。
又见那敞开式的纱幕设计颇不寻常,不由偏首问清莲道:“此处为何如此作?”
清荷浅浅一笑,道:“殿下道,万岁见惯富贵风流,倒是山水清音更为有趣。这纱幕之后青山碧树,亦是一幅画。而四时之景不同,却是人间笔墨画不出的风骨。”
我讶然,却也不得不佩服房选神思。
正为“山水清音”所迷时,清荷引我转身,遥指汤泉中。我才发现那莲花形的汤泉中央,赫然浮着一张白玉床。不过那玉床半没于水下,我才一时没有注意。
清莲道:“这就是殿下所要进献给万岁的惊喜。殿下闻昔日华清池皆铺蓝田玉,遂令人在陕西寻访宝玉。此玉床是以整块蓝田缠丝玉制成,通体透明,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
再一看,池底是墨绿色,这才是我熟悉的蓝田玉。至于那玉床,却是截然不同的清冷雪白,透明中缠着丝丝缕缕的飘絮,漂浮在水中,如为一体。
房选给我的惊喜,竟然是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