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议事大帐之后,锦衣卫正在为我支御帐,业已完毕。徐成泽等人倒是想将御用之物铺设入内,我却说令他们暂缓一缓。
此时陆云修立在我身边,向我道:“万岁此时还是去车上歇一歇为好。”
天色若耀金,太阳正以近乎炫目的姿态缓缓沉入地平线。陆云修身上披着白狐大氅,萧萧立在大漠落日中。
我望着陆云修回首而笑。
“道长难道不惧杨修之祸?”我笑问,语毕即缓缓转身而去。
然而身后却传来陆云修平静无波的声音:“若得君王还一顾,人生安复觉彭殇。”
我脚步一顿,却并未再回首。
马车中焚着宫廷秘制的暖阁香,此香是人间二月的芳菲,品之有如沐春风之感。我未曾带出久在养心殿侍奉的内使内人,连日行军也未有兴摆弄香药,此时乍闻此香,又如回溯养心殿东暖阁。然而转念即知,此时只有焚香才能聊以荡涤四方弥散的血腥浊气。
我身前的案上铺开了一卷砑光如玉的内造白笺,几欲提笔终却不得。疏于润笔,乌墨饱蘸以至于滴落,墨水顺着紫毫兰蕊落在光洁的白笺上,持之弥久而不化。
良久,我才提笔写下了这封信的起首:始政吾夫鉴……
我虽擅各种书体,却用了他所爱的卫氏楷书,小楷以清秀婉丽为尚。然而写完自己却觉得不甚满意,只因此时心境去清婉远矣。心境既不若此,虽工于形体,怎能不透出无可奈何的生硬来。
匆匆瞥向自己方才写下的寥寥数言,而觉语之未尽。正待起笔时,却闻得车外闻轻咳叩门之声。
轻咳一声,道:“进来。”
却是新近上任的中官内使徐成泽。他从前在司礼监郑怀恩手下当差,因新任御用监掌印许顺不擅笔墨,才入中官领宫内起居注官一职。然他虽是内起居注官,此番行军我带出的内使不多,便也担起御前侍奉之职。徐成泽虽曾在怀恩手下办事,却比他年长。再则他长相虽然甚为齐整,却也无怀恩、怀梁等人品貌风流。然而我却看出他奉事之谨,早先在司礼监也因循旧例不曾踏错,并非因怀恩一人保荐之故。
我将半干的信笺一卷,只听徐成泽道:“臣恭请万岁圣安。”
成泽半低着头,我便道:“甚好,起来吧。”
虽说是平身,然车厢虽宽敞却并不高,他只得膝行到御案前,道:“臣伺候万岁笔墨吧。”
我颔首,徐成泽即伸手取了我方才所用的玳瑁管紫毫,于笔洗中荡洗干净,又启了一青花瓷盒,以笔尖沾取盒中黄连轻粉。做完此事,他才将笔管重新悬于笔架之上。
我虽然还有未尽之语,却见他已为我收拾了笔墨,做事也甚为妥帖,便出口赞道:“你做事甚佳。”
他遂低头谢道:“谢万岁赞许。”
我顿了顿,方道:“你让朕想起,曾在中官服侍的吴怀梁。”
徐成泽身躯微震,继而稽首道:“臣远不及吴先生。”
我一笑,随手取了身边火铳,探至徐成泽颔下,将其下颚缓缓抬起。他眼神轻抖,仍不敢直视圣容,因而极其努力地向下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