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仍然维持此势,口中却凉凉问道:“你并不是他,如何要苦于追及他?”
徐成泽身躯更颤,额上登时滚出豆大的汗珠。我略一蹙眉,心中有不喜之意。
只听他道:“臣……并非苦于追及,却是一心想要全力服侍万岁……”
“厂臣定也有此念想。”我手中火铳轻轻动了动。
“厂公……厂公自是忠心为万岁……”徐成泽慌乱道,他的眼神却轻轻向上,而敢于直视我了。
我遂向着他轻轻笑道:“厂臣之忠心,朕自然是明白的。然而,朕对厂臣希冀甚高,又何必以中官内使为绳墨?”
徐成泽汗如雨下,他已然分不清我是在追究他,还是他身后的郑怀恩。他闭口不言良久,终于才道:“万岁圣鉴,内使二十四衙门,不过量忠心二字耳。臣在中官,自然一切以万岁起居便宜为上……厂公在司礼监,自然一切以为万岁分忧为上。臣等,皆以万岁欢喜为绳墨。”
我听他此语,才满意一笑,收回手中火铳。
至此,徐成泽不迭以云肩曳撒襕袖拭额,转而端净如常,又俯身稽首。我便摆手让他出去了。顺便道:“内臣去请清定来。”
我心中亦是一静。原先怀恩在司礼监,怀梁在中官,二人虽不是相得益彰,却也平衡妥帖。怀梁一走,许顺为人我自是知道的,然而这徐成泽却本是怀恩的人。防微杜渐,向为我所重。徐成泽本比怀恩年长,资历甚厚,自不甘为下。能趁早使之与怀恩割裂,乃至其后渐成抗礼之势,方能安心。
徐澄转瞬即至。
他向我作揖礼,我便令他宽坐。脸上笑道:“那瓦剌王子,果真是有趣罢?”
徐澄一笑,也道:“若非你颖慧,我恐怕认不出。”
我动手合了合衣襟,道:“他生而有王者之气,虽年弱布衣,却不能掩尽。”
徐澄略一蹙眉,仿佛想到什么甚好笑之事:“你说望气之事,我无端想起陆云修来。”
我讶然,转而轻笑,唇边亦染上久违暖色:“望气之事,并非陆云修所擅。反而是始政教我,也是误打误撞罢了。人生谁无几次小赌?”
徐澄亦笑,转而道:“看来万岁赌运甚佳。”
见他如此,我即正色道:“既若此,清定可许我再赌一次?”
他笑笑,不言。
我缓缓舒出一口气,继而道:“使大军安营不动,中军神机营、三千营、五大营精锐,直赴忽兰忽失温。行军止带二日干粮……清定,我希望此战之后,漠北再无战事。”
徐澄眉心一动,“棠棠,禁卫军是先帝所遗王师,你当真要以此豪赌?”
“可木汗部下四向逃散,所能列阵者不过五六万而已。兵贵精不贵多,你这几日也能见大军累赘。而我们已孤军深入朔漠,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敌意在拖延而已。”
听我缓缓道,徐澄也似陷入沉思。
见他如此,我继而道:“再说今日那几千骑。焉知不是诱饵,虽得全胜,大军火器却消耗无数。你看眼下,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消耗呢?”
徐澄一震,才道:“我先前只想着,如今蒙古人对火器,正如当时汉军对铁骑一般无能为力。却不曾想到这一层。以蒙古人之向所为事,倒真有以血肉之躯消耗大军力量之可能。”
我缓缓摇头。
继而向徐澄道:“他们并非无能为力,只是如今还不曾想到。若不是有覆灭之忧,何以用如此惨烈之法对抗?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想出对抗火器的办法之前,荡清朔漠。”
闻我此言,徐澄却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我见之蹙眉,正是我先前所给他能够调动禁卫军神机营的一半虎符。
徐澄道:“我先前也许多次构想过决战之日。而今困局不解,更是火上心头。本来今日你不曾有这些话,我亦有先锋作战之意。大军,实在不宜拖累。然而我却不曾想到,你竟要以中军王师相博……既如此,我只能将这枚虎符还给你。我来,作万岁的先锋罢。”
他语意沉沉,却透着十分的坚定。他早已料想如今之局,若以中军王师解之,自然是最上策。但是,除了皇帝亲征作战之外,是没有人能同时指挥亲军三营的,否则等同于谋反。他只能将虎符交还给我,转而做我的先锋将军。
以他向护卫我周全之心,又何尝不知令我亲自带兵所涉之险?
然而已再无更好的办法。
我虽感喟于徐澄的懂得,却仍旧慨然叹道:“徐澄,这是我第一次带兵。”
他敛去肃穆神色,笑意和煦,道:“棠棠,先帝骑兵时一十九岁,只有廿四员军士。你如今亦是一十九岁,却已手握天下兵马。”
我闻言一震,沉默良久。
“你们是久常带兵的人,我必慎重问之学之。今日虽为我带兵之始,却与天下武将怀同一念想——愿,威势北狄,天下太平。清定,我先前令你去平江南之事,即是希望你不要囿于关外朔漠之防,除却蒙古之外,我们还有更辽阔之事要做。如今我自己至此,却微生怯意,又是何道理?我怎能愧对我们已逝的父亲呢?父亲帝业将成未成,大乾十万忠骨埋荒漠,我不能让天下失望。”
语毕,我即取了方才写完的白笺,在灯台上燃尽。
灰烬落时,我又对徐澄道:“我本来还有些心愿,如今,便留待凯旋之日再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