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沉默良久,暮然抬首望他。陆云修之美艳如莲,恐怕世间难有可以与之媲美者。然而,不知是否那几日见多了莲华殿的幻莲,此时面目云修的容颜,却毫无动容意迁之心。
但我却第一次发现,陆云修的面容除却美如莲花,他猎猎孤高的姿态亦是与莲如出一辙。并不是山巅雪、天上月一般的孤高,而是从淤泥中拔节而出犹带着水光的清艳孤绝。就像太液莲,虽似在天上,却依旧处于世间。
“不可能。”我沉沉答道,语气之中却辨不出丝毫怒意。
闻此言,陆云修并未有讶异之色,却是道:“难道万岁还有比江山更重要之物?”
我弯起唇一笑,道:“并没有。在朕的生命中,朕之父留给朕的这片江山,是最重要之物。然而最重要却并不意味着可以用任何东西与之交换。更何况,大乾江山在朕的手中可持数十年不变,然若是道长执要,即便有旷古绝今之才,又能得几时好?你尽可自察。”
素手执杯,紫砂粗粝不琢,茶筛轻搅而素沫轻浮。
我的语气平静而美好,仿若下一瞬间就会在茶汤之上开出曼妙花朵。然而我并不会这种高超的技法,一直以来……我所懂得的,从来兜转不出“心术”二字。
“万岁并未理解我所说。我要江山做什么?又要皇位做什么……”云修接过紫砂杯,摩挲之态欣赏意愈甚,取而不饮,沉吟良久。
他继而道,“世间男子最为宏远的愿望,不过是类曹孟德。真正愿做王莽的,却是少之又少。”
我似是轻轻一叹,道:“原来朕以为,你是出世之人,本不屑于为入世之事。”
“我入道门十余载,却从未有出世之心,却独爱做入世之事。万岁却从来不懂。”陆云修笑答。
我望着陆云修凤目,意态专注之未有。“所以,你也并不懂,朕并无汉献帝之胸襟……恰恰与之相反的,朕平素最常抑制自己的欲望正是,‘武皇开边意未已’。”
虽曾答应房选,我不会陷入开疆拓土的迷狂。然而……真正看到这片土地时,我却不可抑制地想,大乾如何能够失去这些汉唐以来就在我中国疆域之图上的地方?我一人之力有限,只能尽力而为。但是我做不到的事,有天下人去做,天下人做不到的事,有后人去做。
我早已说过自己并不惜声名,如果后世留下我暴虐穷欲的评述,就让他们去议论吧。百代之后,自有公断。从来只有人记得盛唐开边的气象,忘却其后百年的衰朽,却从不会有人记得故宋胜仗远多于败绩,只因愈少的疆土令人心生羞愧。
“万岁想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完成。”陆云修笑笑。
我的目光却毫不为意地向着茶汤流转。却终于对陆云修道:“云修,你挽救始政之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因此并不将你当做外人。我也向来知道你的宏愿,然而有些事却必须在今日与你厘清。我的确是有许多想做的事,也需要人替我去完成,然而那个却并不是你。这并非先与后之别,而是……你可以做我的幕僚,我予你建成经国伟业,不负此生。但是,你唯独不能成为那个人……他眼中远不止于需有建功立业的壮志,更要满怀天下苍生的悲悯之情。”
他神思毫不动,仿若思考良久。我的话终于打破他先前志得意满之态。
终于,他慨然长叹,“你深谙帝王之道,却并无帝王之才。”
我略一怔,从未听过这样的评说。略一思索,却立刻明白,所谓帝王之道并非心术而是道义。陆云修此语,却是直接指摘我在治国上的草率与疏失了。
先,我与房选论禅位之事。彼时我之天真远甚于今,此时虽已明白皇帝位之所以为皇帝位,在其让而必亡。然而我先天所信奉的大道却从未改变,是佛经里讲的西方净土,也是钱先生所说的礼乐大同。我是一直相信自己可以缔造那样一个时代……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然而,我执政已经四年了,登基也有两年,国家战乱却是由我登基而始,内乱未攘又何谈治国平天下。房选虽有治国之能,然而如今次一般京城被迫陷于戒严的窘迫,他的新法、他利国利民的希冀,都只能戛然而止。
我心中虽然如此思虑万千,悲不能胜。然而面上却殊无异色,对陆云修道:“我虽不谨,为政四载,也能堪堪过去。你说我并无帝王之才,我固然少辩词。然而在我看来,为帝王者,何必需有帝王之才?我有天王,有满朝文武,帝业大成又何必事事躬亲。既有王道教化,安知不能垂拱而治天下?”
陆云修却仍旧是笑得简而淡,“王道教化?垂拱而治天下?你自己信么?既如此,你又何必收纳我的香?……钦惟天王,满朝才俊,有何必外求密奏?万岁,你所用的人,真的都是你所信任之人么?……如今朝中诸事请天王殿下决,然若不出我所料,若始政有一事之决稍不如你意,你定然有一万种方式可以立即弥补。你若真的相信天王,相信满朝文武,又何必如此?”
我心中一震,却还是故作镇静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朕刚愎自用,视满朝文武皆不可信而日益****之心么。”
“自古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你这样做并无任何疏失。”陆云修道。
我冷笑,“那你又何必有如此凌厉之问?”
目睹我渐渐冷却的面色,陆云修却毫无动容之色。他依旧摩挲着那已渐渐冷去的粗粝紫砂杯,依旧是不饮。与之默然对视,如有交涉之意,望之神韵飘飘然。
良久,我耳畔始觉陆云修清冷之声:“我可以成为你至为信任之人。”
好笑。
“你既然以为我连自己的夫君亦不信任,防之又防。有何以有如此自信,自认能够成为我最为信任的人?”我淡淡道。
目光渐次流转,终于停驻于陆云修的明艳面容。
“因为,我可以成为你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