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当下背对陆云修伫立良久,只觉得此处军帐比他处更为和暖。那墨洗显然是临时被用来充作风水池,官窑矮足青花,饰缠枝兰花,并不是陆云修所喜爱的。
半晌,云修轻咳一声,道:“好了,万岁。”
我转过身去,走向他对面施然坐下,毫无异色。只见陆云修松松系着月白交领,又偏偏还在妥当的范围内。他青丝半束,别了一支羊脂玉簪,尾部雕工栩栩精巧地弯作莲花。云修脸色微白,而腮上却仍有红晕,却是遍寻不至瑕疵的好面皮。然而他却并非往常闲散的神情,半倚着扶手略有慵懒之意。
清了清嗓子,思绪几转,方道:“这两日不常见道长,朕又有些话想问……所以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话音方落,即察此语之不谨,如此发问不又将话题引入……方才无意窥见他裸背之事了么?遂暗自咬了咬舌头,察觉了疼痛,只听陆云修道:“万岁向来有事要问。”
他语气十分漫不经心,甚至有了嗔怪之意。美如莲花陆云修,竟然有这样的语气,我不禁浑身一抖,几乎打了个寒战。只能尴尬道:“也不是甚为要紧之事……朕方才进来时,察闻有香盈面而来,不知是何香?”
“哦?万岁忘了此香?”陆云修言语中嗔怪之意更甚。
我明明是闻见过,又偏偏想不起来,不禁微微恼怒。而宫廷之中常用的八种香品,房选所制孤峰雪,怀梁所制诸多御用香品……其香意与之迥然不同。如何言说此香?即若幽兰之芬窜入鼻观,不想闻之而无法自持,渐知真意之时又陡然抽去,四方如无香之淡泊。然而转瞬之间,那幽幽香意又萦绕回转,却终究难以捉摸追随。每以为香事已了,又起复摄心,了也未了,未了已了……若云海山涛踪迹无定,时隐时现。香事尽头,暮然开朗,杳寂无声。
见我脸上迷惑之色愈起,云修却反而不恼,他淡笑道:“万岁平素御赏诸多香品,不曾记得也是有的。何况此香本来浅陋无定,自是不能及此刻万岁盈袖‘孤峰雪’。”
我笑笑,道:“香品是随制香人心境之物,又自有其灵。朕不过独爱桂花香,才常常熏染始政所合孤峰雪。然而,‘济藏’之香如此高妙难寻,朕又如何会忘记?不过只得一小盒,深藏于帝京寝宫之内并不敢用。”
此时,炉中香事已了,陆云修揭开炉顶,缓缓挑开香灰,重又于云母隔片上撒了新香。依旧是济藏。当日报恩寺一行,道恒方丈赠以“济藏”之香,我同时知晓此香正是道门方士陆云修手制。
寰宇未统、黎庶蒙昧之时,经世济国之才藏之名山。
杳然深寂之后,云开雾散,光辉普照山川。
香事既了,世事即始。
“万岁,香沉而意著,然而久置却一样会受潮、霉变,而失却合香之时的灵气。同样的,若令一个人等待太久,心门前亦能生青苔。”
我哑然良久,却终是缓缓摇头道:“云修,朕从前一直以为你很年轻,是不吝于等待的。”
抬眸,陆云修的脸色显得十分苍茫,这是我不曾见过的。
“许多事,我想于年少时完成。这样的愿念远比之年岁渐长后再完成更为灼烈。我不止一次请求万岁成全,您一向知道……我所想做的事,又何止于战事之时畿语推演,乃至为你皇室专医?”
陆云修笑笑,我默然无言,良久方问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万岁的江山,其他的所有,我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