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舆复起,此时怀恩与阮直默然对视。他二人虽一个是掌印,一个是秉笔,但司礼监按理比其他衙门高一级,因此他二人算是同品。然而即便是同品内使之间,若私下碰上定有寒暄,便是在御前颔首示意的礼节也不能没有。怀恩与阮直的这一眼,可称是怪异了。
我心里大概知道是什么事,却并不言语。
当年,李延吉权倾天下,内使二十四衙门几乎尽归统辖。怀恩、怀梁、以及眼前阮直,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但怀恩与怀梁尚且不对盘,更不用说阮直和怀恩了。郑怀恩是这样的人,他看似圆滑、谄媚,其实却很能来事,因此也见不得任何人在御前居于其上,包括他的师傅李延吉。而阮直……在漠北,我多少察觉出一点他的心思。李延吉曾极下功夫培养怀梁,怀梁也学了十足九,只是剩下的那一成最关键的,怀梁却不愿意学。阮直,大概本就是一个备用品,见怀梁不堪用了,李延吉自然要把他提到我面前,让我日日看着。彼时虽然心里觉得厌恶,但他在御马监很能办事,确实是个值得相与的人。
但若能收服阮直,或是让阮直与李延吉师徒反目……我想到这里,思绪只是一停,明明已经走出一些距离,却还是回首向阮直一望,原来他正远远望着我而并未避视。我非但不以为怪,反而向他一笑,他这才受宠若惊地垂首。
进了文渊阁,钱先生与郑澜二人在,宋顾庭也就罢了,杨箕倚老卖老蜷在家里。二人向我礼毕,钱先生问道:“万岁此时过来?”
我颔首,道:“朕一个人在宫里难消烦闷,不如来看看先生们理事。”
钱先生捻须颔首,道:“万岁如此勤勉,真乃我大乾社稷之福。”
我脸上浅笑应当十分得体,让了钱先生与郑澜在原先座上仍旧坐下,自己也向自己椅子上坐了。原先做公主时我也常常到文渊阁走动,我用过的椅子旁人是不能坐的。登基之后犹其如此,所有我坐过的椅子都被称为“龙椅”,若是旁人坐了,便是大不敬。因此我在文渊阁也有自己专用的椅子,虽然它看上去与其他圈椅无异,但阁臣们平素将它放在上座处,无人理会。
“说来还未向先生道喜,”我站起来,叉手向钱先生一礼,“恭贺先生喜得外孙女。”
钱之孝先是坐在圈椅里笑眯眯地,坦然受之。尔后才离座长揖到地,三拜而谢:“谢主隆恩。”
我与钱之孝有师生之谊,也能止于君臣本分,便至于此。继而转向郑澜,他也是一脸喜色,仿若被我与钱先生之间氛围所感染一般,我向他诚恳道:“这几日宋阁臣少不得要多陪伴妻女,郑先生要辛苦了。”
郑澜闻言,连忙离座礼道:“不敢。臣有幸与天王殿下有同僚之旧,怎敢于万岁前妄自许先生之名。”
我听了,便琢磨出他话语中意思来。我与房选自然两相知晓,然而旁人难免为天王失宠的传闻困惑。若是他一系的官员,则更是忧心忡忡了。因此郑澜此时提起房选,未免不是对我的一种提醒。
于是我笑笑,道:“阁臣比始政年长数岁。始政过去也曾同朕说过,郑卿于他亦师亦友。如今阁臣如此说,可不是拂了我夫妻二人的面子么?”
郑澜揖礼,摇头笑叹道:“天王殿下错爱,请万岁代臣向殿下致谢。”
我颔首。继而才与他们谈起政务。前日去疏浚大运河的陈元吉就要回京了,不过断断一年余,他竟然将大运河全部贯通。至此,自北京至余杭,舟客不复换车马,而朝廷漕运也可不必全仰海运。我听闻这件事,本来就很高兴。觉得自己没有信错人。当时房选对陈元吉是有诸多怀疑的,但如今政绩在眼前,他也不得不在递予我的短笺上说了许多后续安排之事。他居于吏部,这些事自然十分关心。
内阁的意思与房选大抵相同,他们认为陈元吉其功可居,应当加官进爵。而之前宋顾庭提出,让陈元吉将自己疏浚大运河的过程详细写出来,再请个工笔好些的翰林润色成书,以供后世考量。
这件事基本已经敲定,与内阁商议也带着喜色,并无什么争端。
原来去内阁也仅仅是表示关心而已,若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应当还是在勤肃殿议论。因此,见日色渐沉,也就从文渊阁辞了出来。钱先生等人送出来,我道:“先生们也早些家去罢,如今这日头高,看着敞亮,离下钱粮的时候也不远了。”
说罢转身,钱之孝和郑澜还在身后躬身相送。
怀恩服侍我上了龙舆,躬身道:“万岁,方才圣驾与钱先生、郑相公说话时,外头递话进来,让臣千万去趟东厂。”
我点点头,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怀恩望望左右,低声道:“万岁,是前些时候派去南京的人回来了,臣原想着总是要早些见他们的,所以才吩咐底下人见着回来就立刻来知会臣。外头人不好带进来,待臣咨询清楚了,若有什么顶要紧的,恐怕今夜前头还要来叨扰万岁。”
我虽是颔首,却不知为何心里突突几跳,望着怀恩若有所思,仿佛还有些话想说。然而我终究不曾说。
“好了,你去罢。倘若没什么,你回去后也不必来回跑了,朕这几日身上也乏,经不起你们磋磨。”我身子半陷在引枕坐縟里,懒懒道。
怀恩应了才去。
龙舆一转,转眼跨过内金水河进了慈庆宫门子去。然而才花园,就见着回廊上一个人笼着罗袍广袖慢慢地走出来。内使们步履不由一停,我高居于龙舆上,俯视着一身黛蓝罗袍的阮直。
“难为阮先生这里等着。有什么话,跟着去养心殿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