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膳内人邹氏,年四十余,少年时就侍奉于宫廷。她资历老,又是父亲的试膳,内外也多尊她一声“夫人”。因此经历阵仗自然是镇得住的,她只含胸叉手听着房选训话,过了半晌才半低着头道:“妾身谢殿下教诲。”
我蹙了蹙眉,心里有些不喜。房选确实是没事找事,哪怕是因为我不喜欢吃今日的膳食,也不至于动此肝火。但尚膳内人对房选这种态度,却是另一回事。这十足引起了我不喜。房选再不对,他也是主子,皇帝的丈夫。而尚膳内人虽然是老人,却也不应该挑战他的尊严,尤其是在我面前。
我眼睛转了转,微笑道:“朕当年虽年少,却记得昔日先帝疰夏,不思饮食,朕母后贞顺皇后垂询于夫人。当时情景,历历在目。竟不知如今形势已与当年不同,还是夫人你有了些春秋,竟忘了与圣人说话的规矩么?”
宫中尤其是前朝称中宫为“圣人”,至于“殿下”则是皇后、太子、太子妃、诸王、公主、诸王妃都可以有的称呼。宫里称房选“殿下”说得实在顺嘴了,也有叫王爷的,竟忘了该有的规矩。
尚膳内人听了,立刻跪下,向房选叩首道:“万岁教训得是,请圣人责罚。”
此时房选却摆了摆手,但我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很受用似的。“本王也不过是服侍万岁之人,而宫中上下无一不愿万岁安好。你们多上些心就是实的了。”
这句话不似先前重,尚膳内人舒了口气,谢恩。
不一会儿,宫正尹夫人就派人来传,光禄寺、尚膳监、尚食局涉及当日御膳之人皆罚一月月俸。对于宫里服侍的,尤其是伺候御膳的人来说,那几两银子自然不在话下,却是个警醒。
好容易用完了膳,穿堂里走来几个穿曳撒的内臣。许顺、徐泽成穿着石青云肩,悬着正红穗牙牌,足踏皁靴,抱着手慢慢走出来。中官许穿石青,因此,他们身后的怀梁穿着老绿云纹曳撒,也未着补,半低着头跟在后面,有些显眼。别人说内臣身上穿的老绿像是腌久了脱了色的老菜,足可见其色劣,然就是这么一身穿在怀梁身上,那通身的气派仍然是个读书人,哪怕他半低着头恭顺不已。
拱手,道安,都是跟着别人后头,然而我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在他面上逡巡了好几圈。我一日就只能见他那么几次……连说话也不能,又怎能不好好看看?他眉目间是恰如其分的矜持,原来甚是谦恭亲近的年轻人,变得疏离而安静。
“臣与崔掌印请个罪,他说了今日让万岁不快,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如今万岁正在气头上,见了他难免又动肝火伤了龙体,才令臣代向万岁赔个不是,还望万岁宽宥。”请完了安,许顺陪着笑向我讨恩典。他说的崔掌印,是尚膳监才上任不久的新当家,崔长亮。今日尚膳三局受罚,负责做菜的尚膳监自然首当其冲。
“罢了,始政都教训过了。”我不冷不热道。
许顺会了意,又对房选长揖到底,谢道:“谢圣人恩典。”
“今日可有什么事回?”我满意地转而问道。
“回万岁,宫里的小事哪敢叨扰万岁。臣等来,是请上意今日去哪儿散食的。”那就是没事。
照例进完晚膳,内臣们就会进来回事、请地方儿,就是问皇帝想去哪里消食的意思。一般是我指定一处,中官内臣就安排了人把皇帝抬到那儿,略走走,再抬回来。此事主要是都知监负责的,怀梁虽然是新官上任,也很熟稔其间规矩。以往自然是都知监的把总来请问皇帝消食之处,现在有了掌印自然就该掌印来。但是怀梁一直回避着与我单独说话,就是御用监掌印、中官内臣许顺来说了,他只是跟着来,我能见上一面。以往的规矩是,我去了哪儿,那里的内臣内人们就可以得到当日御膳的赏赐。而我的御膳又是剩不下什么的,大抵都折了银子赏下去。皆大欢喜。
我刚想说想去太极殿,才想到云修已不在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好。遂向房选道:“始政,让他们带你出去走走吧。朕在这儿再看看这个灯。你晚些回来也无妨。”
我背对着内臣们,向房选眨了眨眼,他自然是看见了,微微一笑,道好。
待房选随他们走了,我就只带了司饰司衣等几个亲近的六尚内人并清荷进了后殿。告诉她们如何如何布置,听了我说道,内人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司饰卫氏捂着嘴,一边笑一边问:“万岁真是要这样……殿下,哦,圣人若是受不住怎么好呢?”
我轻轻打了她一下,笑道:“你们圣人是见过大世面的,秦淮北里,十里欢场,什么样儿的不曾见过?这点子场面能吓住他?你们只管照着朕说的做就是了。”
听了我的保证,内人们才算放了心,各自找东西去了。
我又站在东庭里对着那奇巧的水晶灯欣赏了一会儿,才满意地重新进了后殿,此时方才几个内人们也都回来了。司衣内人徐氏捧着一个镂云紫檀木盒来,道:“万岁先前那套宁国公主的朝服拆改了,这是万岁监国之后的朝服,可那时候服用的中单也不堪了,用这个可好呢?”
我捧着脸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便道:“这无妨。那先去沐浴吧。”
卫氏应了,引着我向体顺堂去了。我一面还不忘对清荷道:“晚上备些宵夜。”清荷说了知道,叉手一礼,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