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清定,我近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宫里住了二十年,以前和父皇住着偌大的乾清宫也不觉得有什么,养心殿小小的,应当不显得空旷才是,何况还有房选。然而我有时候却觉得空荡又无聊。早晚想着往外跑,昨天我还去看锦衣卫在西苑击鞠……他没跟着,说喧嚷。”我蹲在花丛边,摇着手里这下的纤细花枝,慢慢地絮叨起来。月季又红又粉,很是晃眼。
徐澄慢慢在我身边坐下来,他席地而坐的姿势很随意,仿佛一点儿不担心一幅被弄脏,还把曳撒下摆铺开来,我顺势坐在他曳撒膝襕上,也盘起了腿,身下是绒绒的秋草,很是舒适,仿佛回到了长城外的营房。
“感情您今儿是寻乐子来了?我说你怎么没事儿上我家来玩儿,原来是宫里待腻歪了。万岁呀,不是我说你,你看看如今你一天到晚……我也听说了,你下了朝还干什么?”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有些困惑:“近来常常觉得困,所以召对不大去了,下了朝总是先睡一觉再起来的。”
“你看你,召对让殿下去,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自然觉得无聊。又不见大臣……”
我打断他,道:“谁说不见?我每天都见阁臣,你去问钱先生和相公们,连郑澜我都是天天见。”
见我语气急促,徐澄便笑了:“好了好了,你勤政,勤政是不错呀,可勤政只是见阁臣吗?前儿我上了个议论边境通商的折子,原来这样的折子总是你批的吧?虽然他写得确实像,可我看出来了,如今我的折子你都让他批……”
我打了个哈欠,摆手道:“内阁司礼监再加上房选,他们转得起来,前几****身体不大好,就都让他看了。左右最近也什么事儿。”
“你看看你,方才我说你勤政,你竟然还应得下来。殿下,却是应该让他工作,可你把活儿全让他干了,他既没时间陪你,你自己也只能写字画画无所事事了,怎么会不觉得无聊?”
我想想甚是,口上却还是力争为自己挽回几分薄面:“我并不要他陪呀……”
“他不陪你,谁陪你?”徐澄嗔怒,恨铁不成钢地开始责问我:“你看你,自己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还怪殿下不陪你让你觉得无趣,没有个人开解,竟然上升到了说‘宫中空寂’,还去看锦衣卫击鞠……为什么不叫我……”
他开始如个老太太般的念叨,我倏地立起来,捂着耳朵跺脚道:“好了好了别念了,这就回宫去。明天开始召对大臣,从你开始吧,下了朝你也别走了,留下来说说通商贸易的事儿,我下午批折子,和他一起批……行了行了别念了!”
我们又叽叽喳喳吵了一阵儿,我才正色对他道:“是该回去了,不过我得看看你母亲去,来去不打个招呼,总不大周全。”
徐澄站起来,抱着手翻了个白眼:“你是君,我是臣,讲究这些?”
我大笑:“刚才数落我时,和我自家哥子似的,这会子想起君臣之礼来了。”
之后还是去看了胡夫人,她本来腼腆,自然受宠若惊,拿了许多吃的用的玩的给我,我心里也很受用,看她觉得和在宫里见时不大一样,欢欢喜喜地回了宫。
徐澄送我到丽正门,将回去时一改嬉皮笑脸,正色对我道:“以后没有殿下陪着,别自己去看他们男人击鞠,或者你喜欢的捶丸之类。也别像今日这样,只内臣内人们陪着就到下臣家里去。他听了,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受用的……女孩子家,你懂的。”
我微微撇了撇嘴,嘟囔道:“知道了,真是婆婆妈妈。我如何不想着,才去看了你母亲嘛,哪里不为他想。”
徐澄摆首而笑,很无奈似的:“罢了,你开心就好。”
回了宫,养心殿里气氛如昔,当值的六尚内人廊下立着说话,见御驾来了一齐叉手行礼。司衣徐氏、司饰卫氏都在,和和气气地站在一块儿说话,两人都是一样的蓝袄绿罗裙,正正经经地编银丝戴鬏髻,插着不落虫草的素金头面。
我走到她们面前,脚步一停,问道:“房选在哪儿?”我虽然说话和气,却是直呼其名,两个内人愣了愣,才垂首恭谨答道:“回万岁,圣人在‘水木清华’看折子。”
此外并无别话,卫氏常在我眼前还随和些,徐氏平素只为我脱衣裳或是穿衣裳,因此显得毕恭毕敬,说完了话仍然叉手在胸前,半含着胸等我回话,卫氏虽然也是一样的姿态,却有不一样的韵味。
我半点了头,抬起脚步向里头走,说:“知道了。”
房选确实在批折子,然而奏折摊开,他俯在案上稍息,倒像是睡着的样子,旁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们好多天不曾如此单独相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他警觉地抬首,半眯着眼唤道:“昭和?”
我点点头,翻了翻他案上的奏折,笑道:“嗯,我方才去徐澄府上走了走,胡夫人给了我好多甜甜的肉脯,一会儿你尝尝。”
房选嗜甜,远胜于一般的南方人。
他像是清醒了些,问我道:“好,什么时辰了?”
我上前一步,从他怀里掏怀表,口中半是嗔怪半是嘲笑道:“嗯,一个人睡得连时辰都不知道了,嗯?”
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他那个精巧的珠贝怀表,他道袍交领本来服帖地系着,不一会儿被我扯得七零八落。他无奈地笑着捉住我的手:“不用找了,今日未曾戴那个。”
我停了手,却不曾将手抽出来,反而越过他同样不堪一击的中单交领,指尖在他细腻的胸膛上慢慢地滑动。他好似浑然未觉,直到我顺势想要坐在他腿上,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推开我,然后又扶住我。
我微讶,难道是多日不曾亲近,他就生疏了我么?
“怎么啦?”
房选曲起手臂轻咳了两声,指了指一边铺着引枕软褥的罗汉榻,道:“去那儿,可好?”
我立刻明白了,捂着脸笑起来,又从指缝间看他慢慢涨红的脸:“哎呀,始政,你不会从此怕了同我坐一张椅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