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汤泉行宫同紫禁城一样,也分为前朝与后宫。前朝以议政殿极其配殿为首的几座大型庑殿为主,可供皇帝升座视事,或与臣工议决朝政。后宫则以莲华殿等几座汤泉殿为主,间以园林造艺的曲水林木,蔚然生趣。
“玉烟日暖”之后即并列着莲华殿与清华殿,这是我与房选在行宫中最常起居的寝宫。
莲华殿后自然还有汤泉,却不曾好好整饬过、有一片较为开阔的水面,称为“锦瑟池”。因温泉缘故,将手置于极近水面之处,无论秋凉冬寒都可以感受到温热之意。因此,这一带往往难染寒意,遍植开花树木,深冬腊月就也可以见到花放千树的奇景,至清华池沿岸,一是如此。
锦瑟池西涯,临水造一亭子。此亭三面环水,一面比邻沁水回廊,赏月极佳。去岁此处还未曾修整结束,故不常到这儿来。今年这一带的修缮也告完毕,我们沐浴后常常到亭子上去闲坐。时近于十月中旬,月色明亮,趋于浑圆。
许多年之后,我还时常想起与房选年轻时在汤泉行宫的这一段时光。庭院深寂,而月色衣我以华裳。还是少年的我问自己的丈夫:“这样好的辰光,是否有乘风欲去的念想?”
我的丈夫这样回答我:“现世安宁若此,羽化登仙不过如是。”
靠在房选怀里迟迟地笑,轻好的月光迎面而来,铺洒如情人的抚摸。
“始政,现在同我在一起,你真的是满足的吗?”我不确定地问道,近来不知为何,总有些患得患失。
于是,他低笑着亲吻我的脸颊:“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云胡不喜?”
水流云在,月到风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二日,我对房选道,希望将我们常去的这座亭子命名为“月到风来亭”,他欣然允之。我们乘兴执笔平宣,写下月到风来的牌匾,以及两柱楹联:“园林到日酒初熟,庭户开时月正圆。”
政事之余,房选还教我酿酒。我们在“玉烟日暖”附近的木樨花林里摇落新桂,用自己做的酒曲酿制甜甜的桂花酒。我们将桂花酒送给一同侍驾的钱先生一家品尝,并且由此生发出另一种念想。
我早先令房选寻找堪为我表姐谢邵雅良配之人,然而这件事也令他犯了难。他虽交游广阔,却难觅合适的未婚人选,即便是鳏独之夫中,也少有堪与谢氏门楣匹配之人。我虽有意令房选从他同族中推荐适宜人选,然而他却兴致不高,显然不愿再次达成房、谢二族的联姻。两门外戚,难免有互生攀附之嫌。
然而我却不曾料及,房选竟然有意令钱先生独子钱希文娶邵雅。希文去岁丧偶,先前夫人并无子嗣,家中也无侍妾。除却填房这一项,他的人品、才学,都堪匹配。
我还是向房选说出了自己的犹豫:“先时,邵雅已同我谈过此事。她说,无论门第出身,只求良人。然而我的舅母,却应当是不愿她嫁人为继室的。你也知道,我有亏欠于表姐,必不愿她受任何委屈。”
然而房选却不以为然,作画的手都不曾停滞,眉目凝如远山。“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己。邵雅若自己欢喜,我们旁人自然不当阻拦。谢夫人那里,你自然有办法。然而此事未备,在于邵雅自己是否有此心。自从你上次提起,我反复思量,朝中才俊堪匹配邵雅之人中,惟希文最可依靠。只望他二人有缘,才有后话。”
我听了也稍许释怀,只得点头同意,“如此,我们便找个机会撮合他二人,若是邵雅愿意,谢家那里我自然有办法从中斡旋。”
我忽然想起,希文之母钱夫人也是出身谢氏,若是同族,也是更近了一层,不会太难。
希文近日于行宫服侍父母,并辅助政事。我们当即决定派人回城去谢家,请邵雅前来伴驾。
而我们生活惬意,我的乳母韦尚宫却如临大敌。因进十月里之后,我一向准时的月事并未如常来临。她满心以为我已经怀孕,然而于此事上我的意见却很保守。近来心绪不稳,身体节律又低垂,便是不准时也是有的。而且我并未有任何初孕应有的反应。更让我们无奈的是,这时候并不好请太医,即便是滑脉,也无法诊出。所以我甚至并未告诉房选,免得叫他空欢喜一场。
但韦尚宫却一口咬定“一定是有了”。我们虽然不曾张扬出去,她百日眉目间都是喜色,本来已不大管我起居上的事,近来却事事躬亲,唯恐六尚内人们不周到。
我心里也很忐忑,原来期盼已久的事,在这不过一月之间,几乎都实现了。幸福来得过于顺遂,也过于安宁。
快十一月的时候,太医王承才告诉韦尚宫,令她注意万岁“起居饮食”,却仍未道破。他知道,我有孕关系甚大可至龙脉国运,又是不好张扬的事,不能请众御医会诊。我告诉韦尚宫,此事内外一律紧锁消息,勿令得知。
原来多只想着要一个孩子,或是几个孩子,却不曾想过怀孕之后的问题。在宫里怀孕,本来就是不容易的事,何况还有生产。我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到了十一月中旬,我才觉得每日昏沉,诸多不适。王承这才向我说,当是喜脉无疑。
晚间,我将此事告诉房选的时候,他连眉都不成抬一下,侧身便睡。我不明白哪里惹了他不高兴,抱住他腰贴在他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直至我从他身上翻过去,嘭地落在他眼前。他才慌忙托住我。
“既然知道有了孩子,还这样莽撞。”他话语虽是责备,却满怀忧心。
我翘起嘴嘟囔起来:“看你还故作镇定。”
房选低下头无奈地笑,一手地抚摸我还很平坦的小腹:“我们每日在一起,我就是再不懂,也多少有些知觉。你只看我最近不大碰你。却不知,自从上次你说困开始,我怕你多想,夜夜在你安睡之后为你请脉。前些日子还不明显,这几日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当是喜脉无疑。你此时告诉我,还要我作出惊喜之状,委实有些困难。我只盼你自己端着些,不要如昨日那般哭哭笑笑。”
他顿了许久,才蓦然捧住我的脸从眼睑亲到下颚,道:“罢了,我很开心,昭和,我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