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二日清晨,并没有人叫起,然而清晨布谷鸟的叫声却还是很明晰。因为素来警醒,醒了之后躺了片刻,便慢慢坐起身来。墨影和树影待我虽时常严厉,然而伺候人却并不带入情绪。
不过她们两人都不太会梳头,她们通发时,常常会扯到小头发丝。但我却并未有所表示,任她们施为。头发被编成发辫结在脑后,用丝带固定。她们手法虽然不熟稔,但却很专心,毫不敷衍,以至于整个头仅用几条丝带固定,也很牢固。我忽然有些想念从前妆奁里的那些钗子与金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是利器。头发上丝带长长的流苏垂落在胸前,我面上淡淡的,伸手扯了扯,一言不发。
我是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的人,无需伪装便有天然的隔膜。然而在必要时,却也可以虚与委蛇,从前同李延吉,同阮直,都可以如此。
早膳摆在桌上,却良久不见我举箸。
墨影等了许久,终于道:“夫人,这早膳再不用就凉了。这粥用的是同大内一样的碧梗米,这烧笋鹅也同大内一样,用的是珍珠米喂大的两月嫩鹅,鲜嫩松软,清香不腻。再用酸溜的嫩笋丝合橄榄油炒了腌好,作汤头浇热放凉,最是好滋味。再有这糯米凉糕,用的是严选的当日玫瑰新鲜做了,趁热用冰湃凉……”
我仍然是淡淡的,并不为所动。墨影介绍食物的声音才越来越低。我虽不曾定定看着,到底瞟过几眼,桌上的菜色的确同大内一样,连气味感觉都是一样的,且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甚至用的器皿也是当初清荷怕我不习惯外面的,带出的那套乌色细陶。他们是用了心思的,然而我却毫无要吃的打算。
树影道:“若是不喜欢这些,就着人另换。”
她与墨影相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共同的意愿。再拍了拍掌心,门便打开,几个内人入内,很快换去了桌上所有的菜色。这次是酸菜腰子、滋油桂花糕、梅菜烧肉和凉拌海菜猪肚等,也都是我平素爱吃的东西。
我仍然不为所动。
墨影叹了口气,问道:“夫人还是不吃,总得告诉妾等一个因由。若是能够做到的,必然会满足夫人。”
我目光不动,淡淡道:“朕不是夫人,你们要称朕为万岁。”
她们俩倒并未有异议,福了福身道:“是,万岁。”
“这是最基本的。昨日朕就说了,要自己的内人内臣。你们没有办到,朕不会进膳。”
“万岁可是嫌妾等服侍得不好?”树影凉凉问道。
我阖目,不答。
她二人与我僵持良久,我只是闭着眼睛装作不曾看见她们。过了良久,树影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道:“万岁既无胃口,也不要在此干坐着,去榻上歇息一会子岂不好?”
我没有反对,只是坐久了便觉得吃力,站起来也得一手借桌上的力,墨影和树影见了,忙将我扶起来去了榻上坐下不提。
坐榻旁有一个多宝架,上面放着许多精巧的文玩瓶瓶罐罐,又几个格子空出来,平摞着一些线装书。我抬抬手就能够到,抽下基本来,却都不是什么正经书,都是些乱七八糟逗闷子的话本集子。看这地方本来也不像摆书的,倒像是特意放上去的一般。又是什么因由,却不知。心下有些疑惑,便随手翻翻看看。
忽闻得窗外一阵兵刃碰撞之声,我不由抬头,本是坐在阖着的窗边,墨影连忙将我扶起来坐到床上去,又拉开一架屏风。而树影已经抽出腰中软剑,护在屏风外。这边墨影安顿好我,也抽出腰中软剑来。我心里不由一跳,她二人虽然不似寻常宫内女子柔柔弱弱,却竟都是会些功夫的。照她们先前说法,原就是内人。而内人都是八九岁上选入宫中来,或是更小的四五岁的要进来给内人们作养女的,也是有的。因此我原想是房家收买的内人,而这身功夫却是寻常内人不可能有的,要说那么小的孩子就教养起来送入宫中,心机之深远,做事之细致,确实令人思之恐极。
墨影道:“万岁莫出声,这里有我们两个便可。”
我笑笑,这时候来又动了兵刃的,即便不是我的人,那也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怕作甚么?然而转念一想又不对,房选不想杀我是真,却不是人人都不想杀我。
也不由微微紧了紧拳头。
此时听外头喝道:“尔等不曾长眼?我等都是皇帝之锦衣卫,素来朝廷和江湖上井水不犯河水,若尔等此时退去,权作不见!”
我皱了皱眉,这场大戏,竟有江湖上人来横插一脚么?
只听一人爽朗大笑,砰砰砰三声,似是铁杖一类的东西在地上杵了三下,大声道:“皇帝?若不是一起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没人伦的东西,方才就是杀了我等,有什么顾虑!既害怕横生枝节,不若此时交出人来,当饶你们一条狗命!”
听了这几句话,方才提起来的心不由悬得更高,这是敌是友,一时无法分辨。房选的事情,做的算是隐蔽了,连我都无法察觉,料不到他突然发难。江湖上的人又是何从得知的呢?
然而他说这两句时,墨影已经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那边树影回头,她们俩互相看了一眼,又点了点头,墨影便打开那鼻烟壶似的小瓶凑在我鼻边让我闻了一下。我假装吸一口气,却并未将药物吸入,正准备装晕时,墨影微笑着上来,手不知在我背后何处点了几下,气流便冲破我鼻观,不可抑制地吸入了两口。
甜甜的,像是房选身上的桂花香。而药效极快,只觉得自己闷重地倒在锦褥上。
再醒来时,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尽管屋子里点着灯。屋子还是那件屋子,我并未走出这座囚笼。我躺在斗帐深处,距床边有一段距离。转眸望去,之间一个黛色道袍的人坐于床边。身上锦被被他压住了。我动了动,他似乎有所知觉地回过眼来。
我看见他面容,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