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原本一直风度翩翩的钱先生,脸上水光交错,不只是大汗淋漓,还是泪流满面。他永远洁净的公服下摆,此刻满是尘土。翘头履也磨破了,不难看出他一路奔跑而来,已经精疲力竭。
我并没有等待太久,即听到老师颤颤巍巍的声音:“今日万岁回銮,本当大开三门以迎之。可是,大乾门竟久唤不开!”
我抬了抬手,示意钱先生无需再说下去。接着,便对众人淡淡道:“入城。既然先生唤不开,且让朕去看看,阮直他,究竟开是不开。”
御驾长驱直入瓮城。
所谓瓮城,是城楼围成四方形,高与大城相同,门中有门。一旦敌人攻入外门,内门关闭。守军就可在城墙上上设大炮、弓弩等绞杀。这种建筑物威力无比,所以称为“瓮中捉鳖”。一般行军打仗的人,都和畏惧这种城楼。即便是和平年代,也会在通过时感到深深的不安。
永定门的瓮城如同一张张开的巨大血口,等待着猎物进入。
御驾顺利地通过外门,然而,在我进入到瓮城之后,前导的步兵却渐渐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人群拨开,前路坦途且光明,月光映照下,每一个坎坷都光辉灿烂。内门中有冷色的光溢出,门上铜锭的拖影长而瘦削。瓮城中央的石板路同门内朱雀街上连结为一体,具是整块磨砺平滑的细腻青石板。冷月如霜,青石板路上洒满了盐。
御驾前只有几匹宝马导引着,是徐澄等几名年轻将领。顺着拨开的人群撕裂的巨口,我离瓮城内门愈来愈近。宏伟的内门下,只站着一人一马。月光将人与马的阴影拖得极长。马上的房选默然望着我们,俊美的头颅微沉,手中长锋倒提。他冷傲而超卓的姿态,如六月飞雪,他所在之处,就是一片冰封世界。
冷寂。如同不在人间。
有时候,我常常会觉得。上天待男人和女人,确实是不公平的。譬如现在,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形体丑陋的孕妇,而房选仍然保持着少年时代的容色与气质。譬如我作为帝王,在烽火和鲜血的簇拥中来到此处,而我的对手,却只有一人一马。
这不是赢得毫无悬念。相反,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当我率领如此多的人,与房选为敌的时候。我已经彻底输掉了。他是我自己选的男人,我为他生儿育女。
但是他背叛我。
我们如今,兵戎相见。
这如霜冷月为证,苍天以鉴。曾已于最美季节绽放的,如同三月桃李一样鲜艳的青春,已经沉入太液池水。曾经光华亮烈的爱情,如虹已散。曾经奉若珍宝的许多残片,恰是攀登至尊权位的一个小小插曲一般。无意略过,未上心头。
过了许久,我终于开口道:“房选,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这条路,我们之间终究只有一人,可以独自走到尽头。”
他的声音,仍然如同碎玉:“万岁,你说得没错。只是,谁能得到这希冀已久的孤寂呢?”
我笑笑,抬了抬手,道:“今日,满朝文武,普天之下,都知你房氏谋朝篡位,欲更天统。天道不助,运势不济,合该如此。”
房选的面孔离我很远,以至于我无法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模糊一片,但分明又能够感受到彻骨的冷意。
我顿了顿,才道:“不如你此时束手就擒,大家省却功夫。”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道:“昭和。成王败寇,但我只是一。天心阁在,就会有二。三朝更迭,房氏不灭,就会生生息息。”
我靠回坐垫里,道:“你说的没错,人心无飨足。唯有王道化之。”
“你曾经说过,这是一条孤寂的道路。而我为你感到可悲,因为在这条孤寂的路上,你还会遇见形形色色的苦厄。众叛亲离,离心离德,而你永远只有一个人……昭和,我只是一个开始。”
房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整个瓮城中回响。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瓮城也是可以回声的。他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入我的脑海。
“我会让你永远记得我。”
房选。
很多年之后,我回忆起瓮城之变那夜的事。也只能记得那一道反复折射的冷光。如同即将寂灭的星辰耀眼夺目的回闪,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寒光几乎令人无法睁开双目。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寒光与金石碰撞激起的火花,让前途一片灿烂,而无法辨别。
那夜房选用的剑,剑刃上留下了七个整齐排布的孔。陆云修在距离房选三四丈的距离外,连续发出七个暗器,以冀击落房选手中佩剑。
房选说,要让我永远记得他。
而我,怎么会忘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