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停在养心殿影壁后,院落中,五株高大的紫薇树花满枝桠。宫灯掩映下,如同红云笼盖在头顶,灿烂而妖娆,如同一个青春的梦境。韦尚宫、尹宫正带领着内人们于廊上叉手肃立,我越过致礼的人群,带着大臣和将领们直入养心殿正堂。
“今夜,诸爱卿也辛苦了。御驾还宫,诸事已定。目下之事,只需守住九门,以备乱党反扑……”我说到最后,以手指扶额,疲惫之态显露无疑。
钱之孝撩起公服下拜,跪在地上,对我叩首,然后长跪不起。我突然发现,我年已六十余,却一直望之如四十许人的老师,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主忧臣辱,房氏狼子野心,罪臣身为首辅,却未早先觉察,令御驾受惊,臣实在有愧于先帝,有愧于万岁。”
我一声叹息,对怀梁道:“内臣,朕行动不便,去扶先生起来。”
跪在先生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金钟接着跪下,道:“请万岁赐罪。”
我摆了摆手,道:“诸位爱卿不必多言,朕心中自有计较。这几日宫中生变,你们大多被蒙在鼓里,不知者无罪。如今,又能在知晓实情后前来护驾,朕心中很是感念,不会怪罪。何况,今夜朕已失数员爱将,譬如连断数指,痛连心扉,自然不愿广加无名之罪,或使连坐,平添不白之冤。”
我话语说得恳切,然而群臣脸上表情却变了数变。不难得知,明天御案上便会堆满弹劾房选一系官员的奏折,痛打落水狗,绝不姑息。心中不觉冷笑,我目下这些人,有多少是完全忠心于我的呢?多少不曾觉察房选野心,又有多少是在房选执政时态度暧昧姿势观望的,也或许若今夜我不是胜者……这些都是无法假设的事情,作为人君,是永无可能让臣子们从表面到内心无一忠心耿耿的。何况,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只是我统治国家的工具,并非我的家臣。
我身心具疲,此时不过勉强支持而已,我从人群中找出我的表兄谢邵琦,他也朝我望了望。我向金钟道:“如今非常时期,明日夜间虽不必实行戒严,但是九门守将仍旧比照今日例,统一调派。着锦衣卫、东厂,于京城内肃清叛党……一切依朕手谕行事,不必知会府院寺卿。着调一等伯谢邵琦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即时。”我的目光转向所有人,接着道:“诸位爱卿有何异议,此时提出罢!”
有人相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我给了皇帝的亲卫锦衣卫、家奴东厂以特权,就是缉拿叛党无需通过掌管帝国刑狱的府院部门。同时,又在锦衣卫中安插私人分权。谢邵琦在锦衣卫中毫无根基,但是这样的安排却能让他们膈应不少,乃至如鲠在喉。若在往日,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遭到督察院和六科的反对,然而此时,朝纲蒙此剧变,几乎人人都处在被皇帝怀疑的阶段,自然无人敢于否决我的提议。
“圣躬垂询此事,自是甚好……只是,眼前天王……不知去向,万岁宜先革其封爵,臣等才好拿人办事。”金钟叩首,此事他不出来说话,无人能说。他能够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是谢家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在,眼下的场合有些话也只能他来说。但是,此时他心里已经明白,九天对他的信任已经落到的谷底。锦衣卫千疮百孔,他难辞其咎。
我摆手,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万岁!”徐澄唤我,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恳求。
我侧脸望着他,道:“清定,今日诸位爱卿奔忙了一整日,也不都是你这样年轻的年纪了,总得让大家回去好生歇息,才好捉拿乱党吧?”我随口用话搪塞着徐澄,让他不要再说出难以收场的话来。
谁料徐澄却毫不领情,轻哼了一声道:“主忧不除,臣等怎敢安眠?”
此时,我的体力和耐心都到了极限,望了望徐澄,淡淡道:“紧闭九门,作非常时处理。锦衣卫、东厂可以连夜缉拿天心阁乱党。皇城禁卫……暂不变,命原御马监掌印阮直为御用监掌印……让他今夜就到中官来上夜。至于房选,朕要等国师回来之后,才能作定夺。”
“万岁……”徐澄又叫了一声,我有些疲惫地忘了他一眼,道:“朕累了,明日再议。”
说罢站起身来,竟然有一丝摇晃,还好怀梁及时扶住了我。我转向后堂,经过怀恩面前时,略顿了一顿,道:“厂臣去罢,切莫令朕失望。”
怀恩一震,拱手躬身道是。
避开诸臣视线,怀梁就俯身托起我的膝盖,将我横抱起来。我浑身一松,这时候,步行对于我来说也成了一种负担。这一夜的奔波与惊吓,对于一个本身状态不甚好的孕妇来说,已到达了可以承受的极限。
怀梁垂下眼,轻轻对我道:“一切都结束了,万岁好生休息罢。”
我摇摇头,轻声道:“怀梁,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