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闭目,向怀梁道:“我早晨那么对你,是因为怀恩在。他行走在司礼监、东厂,与我的接触不及你多。我想要一碗水端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也担忧你此次因李先生授意之故进言,如果未遭斥责的话,会让李先生察觉朕对你的偏爱,从而使你陷入危险的境地。至于我之前提醒过你的事,你无需多想,做好手上的事即可。只要你自己不犯错,我保证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至于房选……我方才无奈之下对他说了许多伤害他的话,可能他会迁怒你,希望你能够尽力忍耐。”
怀梁并未因我说话之故,手法与力道有丝毫改变。只听他道:“谢万岁隆恩。臣不料万岁会亲自对臣解释这些……”
我微微摇头,伸手拍了拍他正按在我肩上的手。我们之间的接触自然流畅,是许多年陪伴后才有的熟稔。虽然怀梁,亦可以算是男孩子,但我从不排斥与他的接触。如果此刻这双按在我的手是房选……一种痒而麻的虚拟感受立刻从脊背蔓延到后脑勺。
我浑身一颤,原先拍着怀梁的手掩饰似的握住他的手背,制止了他的按摩,转过身去和言道:“谢谢你,内臣。”
金殿传胪是从宋代开始便有的传统仪轨。暮春三月,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三甲进士往往于殿试次日参加传胪仪式,接受皇帝正式的召见和宣布名次。在读书人眼中,这是十年寒窗声名显赫的荣耀时刻。
原来传胪仪式当于清晨,而从昭和年第一次殿试传胪开始,鸿胪寺与礼部议定将传胪仪式的时间固定于圣节当日下午,并龙庆之恩,以彰科举策士礼体之重。
圣节当日中午宫中赐宴文武百官,下午金殿传胪,文武官员当以列席。因此特许官员午间留于宫中值房。昭和年间因女皇在位,内无后宫嫔妃之顾及,因而内外朝宫禁不严,亦可见一斑。
我更衣既毕,仍乘着御辇至奉天殿升座受礼。所谓传胪,在进士与朝臣眼中或许是战战兢兢仰望天颜的场合,然而于我,不过是端坐于殿中,听着鸿胪寺官员唱名,远远地看一眼进士们而已。
依据国朝礼制,王以下、入八分公以上爵位者皆立于丹璧上。文武官员各于丹墀内。这里的王以下,包含了王。然而房选“爵在亲王以上”,并不在此列。早晨圣节进表朝贺,房选是作为我的臣子,所以他并不与我一同升座受贺。然而历朝均有皇后接受策士朝觐的规矩,靖宁年间我母亲在时,甚至同与父亲在奉天殿参加金殿传胪的仪式,从此成为定制。
所以传胪之时房选亦端坐于御台上,宝座仅设于帝座稍下处。
我升座时,他已于御台上等候我,端然站立如仪,眉宇间疏凉而沉静。
待我入座后,仪式才开始。此时丹璧上乐作,朝臣与新科进士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外间行礼的人比往常更多,司礼监唱礼之人愈放慢了速度。新科进士乃是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场合中,行跪叩首未免疾缓不一,饶是之前早有鸿胪寺的官员嘱咐教导,听上去亦比往常乱了许多。
“昭和元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苏州府严维何。”鸿胪寺官员依据黄榜上的名次高声唱名,内阁大学士宋顾庭担任捧榜官,捧着皇榜立于东内黄案边。
第一名唱名三次,鸿胪寺的礼官便引新科状元跪于御道之左。
严维何的卷子是我更为属意的,而房选则更喜欢探花的那篇对策文,与我的老师钱之孝意见相同。严维何对策中正平和,文辞通达扼要,立意明晰透彻。尤其是八股中的后四股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作得尤其流畅达练。是状元笔法。
严维何十六岁中举,却由于父母丧事等丁忧,接连错过三次下场,到了如今二十六岁的年上得以状元及第,不可谓不沉稳。
而唱名后跪于御道之右稍后的新科探花郎禇秦亦是江南人,早有诗名,十几岁时就与房选有唱和之作,如今二十三岁。他的见地与才华也得到钱之孝的认可,先生曾称“不减当年宋顾庭”。但房选虽也更为欣赏他的文章,却还是力劝我不要将之点为状元,希望以一个略有缺憾的名次让他得到更多的磨砺。
第一甲中,新科榜眼陆靖最为年长,却也不过三十二岁而已。据坊间传言,陆靖美姿容。因此在鸿胪寺官员引其出班跪礼时,我不由多看了几眼。远看之下,却觉得榜眼的长相比之房选足可称为丑了,不由意兴阑珊。
一甲进士跪礼皇帝之后,便是二甲、三甲唱名。二甲、三甲的进士并不出班跪,名次也只唱一次。但我却令鸿胪寺的官员改了章程,能让我一一见过这些进士。毕竟历来一甲出文章,二甲三甲出吏、出权臣。而自科举有史以来,像宋顾庭那样连中三元又得以为官作宰的实在是异类。
待礼毕,皇帝乘舆还宫。整个传胪仪式共进行了约有一个时辰。
传胪仪式之所以为仪式,所有的仪轨都有各司官员为帝王执行,帝王所需说的所有话都由官员文绉绉地唱出。而我真正需要做的,不过是端坐于御台上接受那些读书人的仰望与跪拜。我十岁即设坐听政,端然坐于宝座上一个时辰自然是难不倒我的事。但房选亦伴我于御台上,静止如同木像。坐姿端雅未改,陪了整场。
只是后来,他以单手扶了宝座扶手。从始至终,这是他唯一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