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个吧,我刚买的,你看,又红又大!”苏苾不觉笑了,把右手的苹果朝女人递过去。那苹果确实又红又大,在太阳下看,犹如蜡做的赝品。
女人似笑非笑,接过了苹果。
苏苾啃了一口苹果,一边嚼着,一边盯住女人,“你吃呀,这又不是玩具。”
女人看看她,看看苹果,又看看她,低下头,想要咬一口,忽然,她劈手夺过苹果,女人愕然地瞅着她。“真不好意思,”她说,“我忘记洗苹果了,我去洗了再给你吃啊。”
她朝洗手池走去,走出几步,回头看女人,女人正望着她,脸上露出笑意。
她们的聊天是从苹果开始的。
落日西沉,火车穿过一座山,又越过一条河。火车里的灯灭了,星星浮现了。她们在有节奏的咔嚓声中,靠近,又远离,远离,又更加靠近。
“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也没个人能听我说这些,可是我想跟你说。”苏苾意识到自己那种决绝的赴死姿态。“可你愿意听吗?”
“夜这么长,总得干点儿什么吧?”女人淡淡一笑。
“啊?”苏苾微微张大了嘴,转而又笑了,“你知道吗?我和他‘出事’那晚,他就是这么说的,夜这么长,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我喜欢他这么说,大笑着附和,总得干点儿什么吧!那是夜里十点多了,我们刚从朋友的婚宴出来,我和他一桌,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了,就叫他甲吧,路人甲。”她眯缝了眼睛笑。
“那天晚上,我和甲去了一家小饭店,其实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就喝啤酒,说很多话,我和他认识不到三小时,怎么会说那么多话呢?他酒量不错,我的酒量也不差。啤酒瓶堆满了我们桌下,只要动一动脚,就一片响。老板看我们喝那么多,免费送了我们两瓶酒,到后来,老板不敢再给我们酒了,怕我们喝多不付钱啊!直到夜里两三点吧,我们才付钱走人。第二天,他发来短信,说昨晚真不好意思,喝多了,我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吧?其实我酒量不如他,哪里记得头晚发生什么了,想他怎么会这么说呢?就回复他,你难道不记得你做什么了吗?他回复说,真不记得了,丢人啊。我说,你亲了我。他说,真的吗?怎么会那样?我说,你还当着饭店老板的面亲的!我越说越真。他说,他好像想起来了,又一个劲儿道歉。那个早就被忘掉的夜晚在我们的叙述中变得具体真切起来。”
苏苾摇摇头,笑,目光里闪烁着遥远岁月的光芒。
“我知道他有老婆,在朋友的婚宴上,就听他说过。可那阵子,我是着了魔了,根本不在乎这个。我们第一次过夜,夜里两点,电话响了,他爬起来,到卫生间去接了。出来后,他开始床上床下摸索衣服裤子,我拧亮了床头灯。他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把你吵醒了,我得回去了,房钱我付了啊,你别再付了。我冲他点点头。他不看我,穿好了衣服,又说了一遍,房钱我付了啊。我说放心吧,你走吧。他欲言又止,走了。第二天,我把找补的押金,换成了啤酒,一个人醉了一场。
“常常在夜里,我喊他出来喝酒,他有时候出来,有时候说太晚了,睡下了。我知道,他没睡,只是他老婆在身边。只要他能出来,我们总会喝很多,有时候会做爱,有时候也不会。这么持续了一年吧,他老婆知道了。有一次上班,在公司门口,看到个女人。女人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说,她一直在等我。我意识到她是谁了。并不紧张,还有些激动。我和她去了旁边的咖啡馆,各自要了一杯咖啡。我直直盯着她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都有点儿让人心疼了。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腮下沾着一粒水珠。咖啡上来了,她一圈一圈搅咖啡,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他身体不大好的,你不要跟他喝那么多酒。我低下头,应了一声哦。我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又坐了会儿,她拎了包,说得赶去上班了,咖啡的钱她付了,让我再坐会儿。”
“我把这事儿告诉甲,说他老婆是个好老婆。但很糟糕的是,之后我和他还睡了两次。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了,就跑到上海,胡乱找了份工作。半年后,我爸妈给我在南京老家找了个对象,是他们朋友的儿子,就叫他乙吧。我和乙在网上聊了一阵,感觉还行,就回南京结婚了。乙是做建筑的,一年至少半年不在家。我和甲也还见面,但再也没一起睡过。有一次,很晚了,他约我出去,喝了很多酒,我们去开了一间房,但什么都没做。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也没再找过我。”
朝窗外看,稀疏的灯火,稀疏的星星,不知道是哪儿。
“我想,日子无非就这样吧,我和乙开始为要孩子的事儿做计划。然而,就在一年前——那时候,乙有半个月没回家了。是个下午吧,我躺在沙发上,头朝后垂,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天。偌大的家,真够安静的。我用手机上网,竟找到一个人,一个十年前在火车上偶然认识的人,就叫他丙吧,——对,就是在我们这趟车。十年了,这趟车越开越快了。我和丙都是南京人,都在洛阳念大一。毕业后,他留在洛阳,我回到南京。
“和丙再次联系上,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简直是争抢着要说。他变化很大。十年前,他多羞涩啊。可现在,他那么活络,什么话都敢说。很快,我们就聊到了各自的情感,言语难免有些挑逗。多久了啊,我不知道心动和欲望是什么了。这两件事,只要一件,就是致命的,那个下午,我竟同时置身两件之中。我们的聊天越来越赤裸,终于,丙说,他想要我,马上就要。我握着手机,感到浑身发颤。看着地板上的一角夕光,我差点儿流下泪来。
“我们聊得越来越直露,简直有团火,要把身子烧着了。一天接一天,这欲望都没消下去。我受不了了,说他只想操我,根本不爱我。我有老公,他有女朋友,要他死了这条心。可没用,才过了一天,那股要命的火又不知从哪儿烧起来了。我们甚至互传私照,多少羞人的姿势啊,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那么浪。我明白,我是逃不掉了。终于有一天,丙回南京,我们睡了。那以后,我们的联系更频繁了。丙会问我,什么时候和老公做过,我也会问他,什么时候和女朋友做过,怎么做的。这些不知羞耻的话,让我们之间的欲望之火越烧越旺。我几次和他说起我的担心,会不会哪一天我们之间的欲望忽然就没了。如果连欲望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他不说会也不说不会,总会自然而然地把话引到身体上,我又被他的火烧着了。唉,我竟然跟个陌生人说这些,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女人摇一摇头,“我只是不敢像你这样……”“这有什么好呢?不正常,有病!我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都是错误的关系。更要命的是,这些关系都让我难以自拔。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趟火车上吗?我要去洛阳。我毕业后再没回过洛阳,你去过洛阳吗?去洛阳看牡丹吧!”
“我没去过洛阳,现在夏天了,牡丹都谢了吧?”
“我总得去一趟。”苏苾若有所思,“丙说,他要结婚了。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也说不上难过。但我还是想再见他一次,希望是最后一次。过去一年,都是他回南京见我,这次我去洛阳找他吧。洛阳,那是他的世界,曾经也是我的世界。我想去看看。我也说不上来,我这是为了什么,是舍不得吗?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呢?我想,我是怕过了这段,今后再也不知道心动和欲望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少了,星光也黯淡了。
她们刚躺下不久,苏苾听到对面床铺的手机响了。女人摸出手机看了好一阵,坐起接了电话。“龙昔?怎么是你啊。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啊?我也在火车上啊,也是明天到。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不好意思,之前手机没电了,刚充上……你应该比我早到个把小时吧,那你在火车站等我。”
火车到洛阳了。苏苾朝女人挥了挥手,也不知道女人有没有看见,她便背了包,下了火车。站在半夜的洛阳车站,苏苾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在她身后,火车越跑越快,跑向她不知道的远方。
龙昔总算打通了大学同学鹿安的手机。电话里鹿安的声音没变,温和,慵懒,有点儿无所谓。那是她听了七年的声音。本科那会儿,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到研究生,仍然是一个班,奇怪的是,她们已疏远很多。毕业后,更是几乎不联系。她知道鹿安毕业后回到老家邻县的一所高中教书,果然,三年过去了,她仍在那儿。
硬座车厢挤满了人和臭味。她一夜似睡非睡,彻底醒来时,已是中午。她不洗漱,也不吃东西,就歪着头,朝窗外看。窗外的风景完全变了,满眼苍黄,沟壑丛生,树木变成了可怜的一丛丛。下午三点,龙昔挤在乘客中间下了火车。站台很空大,比外面的街市高出两层楼。出了车站,在站前的小广场看到个破败的花坛,龙昔便坐那儿,盯着出站口的人。
阳光耀眼。柳树上知了叫得厉害。四围的人说着她不大听得懂的方言。一辆一辆火车,从远远的地方开来,停在需要她仰望的地方,半分钟一分钟后再开走,到远远的地方去。出站口吐出一拨一拨满脸倦怠的旅人。小站喧嚣一阵,又渐渐安静。等得久了,她有点儿恍惚,难道不是她在等朋友的到来?假如撇开一切,到这儿生活,那会是怎样的人生?这想法让她兴奋,沉进去想,又叫她惊恐。
龙昔一眼认出了在出站口张望的鹿安,她愈发瘦了,冷冷的气质,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举起手朝鹿安挥动,大叫着,“这儿!这儿!”
鹿安拖着行李箱,快速朝她走来。她抓了背包,不知道是呆在原地不动,还是跑上去。犹豫间,鹿安已走到她跟前。
“你比读书时候好看多了!”龙昔笑。
“别净捡好听话说!”她笑。
龙昔细细打量鹿安,她没变什么,只是眉宇间,有种读书时没有的哀愁。
“你还是那么酷酷的,像个假小子。”鹿安淡淡一笑。“大热天的,你还穿皮靴,不热吗?走,带你吃我们大西北最好的羊肉去!”
“我都没刷牙呢!怎么吃东西啊?”
到鹿安学校里的宿舍放下行李,待龙昔洗漱了,两人到近旁的菜市场买了羊肉,买了萝卜、大葱、土豆等两大袋蔬菜,又买了一袋枣子。“你来早了,九月以后来,新枣那才叫好吃!”鹿安连连点头,“这就很好了,很好了!”
两人折腾到傍晚,总算做好了饭,各自坐个蒲团,围着地上的电磁炉吃火锅。气温虽降下了许多,屋里还有空调,两人吃吃又歇歇,仍然满头大汗。
“也就跟你,才会干夏天吃火锅这么愚蠢的事儿。”鹿安用一本书给自己扇着风,坐到床上去了。床紧挨着墙,墙当中开了两扇窗,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榆树。
“多过瘾哪!”龙昔还在吃。
“说吧,大老远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还不知道你?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性格。”
“嘁……”龙昔放下筷子,歪头想了想,“不过让你说中了,我还真有要紧的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
“大事!”
鹿安扇着书,哈哈大笑。
“真是大事,终身大事。”
“哟,那说来听听!”
“那我可说了,我这么大老远跑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事儿,再不跟人说,我要憋死了。你可不能笑话我呀。”龙昔盘腿坐在蒲团上。“哎,可真不好意思说啊。”
“你还有不好意思说的?我可记得读本科时,你每天都跟我说些什么。”
“是啊,那时候我什么都敢说,你一定觉得我很放荡吧。哈哈,还记得你叫我唐朝豪放女。可你知道吗?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没跟男人搞过。”
“不会吧你!”鹿安抛下书,“你不是三天两头说,哪个男的活好哪个男的活差吗?”
“那些啊,都是骗人的。”龙昔无声地笑,“那时候,是有很多男的追我。我常和他们到学校外面吃饭、唱歌、喝酒。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才过瘾。我知道,他们好几个都想和我睡。我也知道,他们只想和我睡。他们把我当做那种放荡的女人了。其实啊,我也想变成他们想象的那种女人。可是,我暗暗试了好多次,我都没法变成那样的女人。每次都是,要开房了,我就说,操,我他妈干吗跟你睡啊,老娘睡了那么多男人,哪个不比你强!男的也不示弱,说你他妈以为自己谁啊,谁上你不是上!……每次都是类似的对话,然后,不欢而散。一个人回学校的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不行啊?龙昔你不是就想做个放荡的女人吗?那才自由,才过瘾啊。你怕什么?我并不怕什么。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大概是一直在等什么吧。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变得放荡的人。可这个人呀,怎么迟迟不出现?!”
龙昔又无声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