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一干活累了,习惯象在农村当知青时那样放开喉咙吼几句,心里舒坦,全身也轻松了。有人时吼一段样板戏,没人独自一个则声情并茂唱情歌。什么《康定情歌》,电影《五朵金花》插曲等。这天工地头头吴老鬼安排六一独自一人上三楼粉刷墙壁,六一一口气刷了八个房间,累了关上门,一个人就唱起来,由于年轻,中气足,加上以往受常老二指点,一开口字正腔圆如滚滚洪流,汹涌澎湃,似粒粒明珠,依次弹出,震得新安装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我走了,别忧伤
给你留下我的身影
当你临镜孤芳自赏时
不要忘记
我仍在你身旁
不信,你目不转睛盯着镜子
渐渐,你的映像就变成我的映像
……”
门突然撞开了,王三妹眼泪汪汪站在面前,骇了六一一跳,忙问:“三妹出了啥事?唉!你不要哭,说话嘛,哪个欺负了你?”“你!”
“我?”六一话一出口就明白了。
“要灰浆啰!”吴老鬼在楼下大声吆喝,解了六一的围。这段时间王三妹对自己特别好,每天中午带的肉丝,肉片都要分一半给自己。六一也来者不拒,天天占便宜。只是在力气上处处照顾三妹,帮提提灰桶,搅拌一下灰浆等作为回报,谁知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王三妹的热情倍增,常常围着六一转,特别是六一歌声响起之际,挑来灰浆就不走,不是呆呆如痴,便是心慌意乱,常常自个儿傻笑,引起工地上两位年轻泥工师傅的嫉妒和不满。脸上有刀疤的泥工一开口便骂:“丢魂了,傻婆娘,老子比那娃娃强一百倍,你咋个偏偏没看上老子,倒看上他?嗨,再唱,紧防惹毛了老子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哪个有胆抢我的人,老子跟他拼了……”
工头吴老鬼则阴阳怪气在旁不时冒一两句挑灯拨火:“哪个是你的人哟,人家都不晓得,你自个儿多情,人家不爱你,球法?”一见三妹挑灰浆来则180度大转弯,格外温柔讨好的说:“三妹子挑少一点,看压倒了我心疼。”见三妹没反应又伪善亲切地补充:“唉,你们太年轻,交朋友要谨慎,以免上当,俗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三妹放下桶,气不吭一声,拣起空桶转身就走。刀疤眼睛都绿了,见三妹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吼;“不要走,今晚等我……”
今晚等我?今晚,今晚,晚……一个罪恶的陷井在吴老鬼脑袋中形成,今晚再不除六一,王三妹决不会成我的人。
到了收工时间,工头吴老鬼突然宣布:“今晚打五个房间的地坪,六一、王三妹、刀疤和我晚上八点来加班,拿加班钱。”六一正缺钱。郭疯子已全疯了,瘦成一根藤,昨天稍清醒,躺在床上居然象刘备白帝城托孤一般,把老婆娃娃连同房子都要托咐给六一,吓得六一溜之乎也。看病要钱,加班多挣一块钱算一块钱。六一看一下工棚中小闹钟已六点了。人本身就累,回去吃饭再两个小时跑来回吃不消,不比工头有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刀疤也有一辆不用铃铛自然响的永久车。六一于是借一把挂面,把炉子拨然,烧水下面。三妹借口路远要给六一打平伙,自己掏钱买一只母鸡,说是想吃鸡汤面。吃了鸡已饱,倒是六一又吃了一大碗鸡汤面。收拾完已是八点,可不见吴老鬼,刀疤来。添两块柴烤火,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仍不见工头的一丝踪影,六一不安起来。莫非他二人忘了不成?不成,安排加班是他们通知的啊!奇怪,他两人没住一起,按理一个不来,一个也该来,莫非路途碰车出事?不会。再不家里有事?可也不会两人家同时有事吧?干脆走了算了。可又想,说不定他俩正在路上走,他们来不就错过了?去碰他们,不行,一出门就分叉,你晓得他们从哪条道上来?来了没见人,明天责怪下来,扣钱可承受不起。再等一个小时不来就走。六一看了看天,锅底一样黑,冥冥之中似有一只庞大的黑兽,将从工棚隙缝中挤进来将他们一口吞掉。风苏醒了,吹得呜呜直响,把工棚中悬吊起的那支15瓦的黄昏灯泡吹得一摇一摆的象不倒翁。四周田野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一两声狗吠。再细听,近处也有一两只什么虫在鸣叫。哦,惊蛰快到了。不要小看这几声弱小的虫鸣,它是序曲,是先行者,再过几天将蛙声遍地,那时晚上就热闹了。往年又该去捉黄鳝了。
“六一哥,你在想啥?”三妹一点也不着急,没他们打搅,二人的世界反而显得更温馨。
“我在想,想陈老总的游击诗‘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写得好,写得真好,对仗工整,动词对动词,名词对名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暖对寒,前对后……”
“哎啊,哪个听你讲诗哟,我想听你唱歌。”
六一便唱了一首,又唱了一首。
六一一看钟已是晚12点,“走,今晚干不成了,他俩不会来了。”
“我不走。”
“为啥?”
“我害怕”
“怕啥?”
“怕鬼”
“哪来的鬼,嗨。”
“有!有!”
“在哪儿?”
“鬼就在前面的坟包内。”
“咳,鬼话,不要怕我送你回去。”
“不行,这么迟了,我回去大院的门都叫不开,倒不如在这儿随便睡一夜。”
“这儿睡?咋个睡?床也没有,被盖也没有,连稻草都没一根,只有木头板板。”
“有你就够了。”王三妹话一出口才发觉说过了头,脸一热忙解释:“我们烤火打瞌睡就是。”
事到头不自由,总不能抛下三妹,自己一人走啊。六一也只好重新坐下往火里添块柴。年轻人瞌睡多,一坐下眼皮就打架,眨两下就挣不开了,朦胧中背心冷,自然寻找温暖的依靠。于是两人背越靠越近,终于相连一起,紧紧沾挤成一块。奇怪,两人一靠拢,六一的睡意反而跑光了,眼皮虽依然紧闭,心里却十分明白。背后那绵软的肉体真暖和,比沙发还软,再挤紧一点,让屁股也连在一起。对方一点不让,也在挤。六一感到三妹的火热的心在跳,沸腾的血液似乎从背后的血管流进自己的血管,自己的热血也流入了她的血管……两背久久地贴在一起,三妹的头很自然地靠在六一的肩上,轻轻飘动的刘海,刺得六一痒酥酥的直痒到心头。偷眼看三妹,睡意正浓,鼻孔圆而薄,均匀的一呼一吸一闪一合倒象史湘云醉卧芍药丛中,此刻大概她正在作春梦吧。六一不敢乱动,生怕惊醒三妹的好梦,只好来个深呼吸,吸够身边女性的气息。记得中学动物学课上讲过,有些昆虫就是靠风传递信息,植物学叫风送媒介吧。六一平日的确没仔细考虑婚姻问题,回城后吃饭都成问题,那有时间东想西想。可今天不同了,这么年轻的姑娘一片痴情,人虽比不上雅娟漂亮,可身体壮实,人勤快,典型的中国妇女,勤劳、贤惠。嗯,找老婆过日子,又不是找林黛玉当门面。刀疤说的虽粗俗,但话丑理端,漂亮不漂亮,关了灯都一样,再说三妹并不丑,不爱打扮,不风流而已。人啊!真是奇怪,大家都骂资产阶级,可见了打扮时髦一点的风流女子又无不行注目礼。
一想到此,忍不住再偷偷仔细观赏三妹胖嘟嘟健康的脸,她的皮肤黧黑,脸蛋中透出枣红,黑红黑红发亮。眉毛弯弯又细又长,一双龙凤眼。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脑门正中一小小吉祥痣,翘翘的鼻子调皮味十足,就是鼻梁扁平了些。黄种人:嘴唇薄,红而纤巧,难怪那么能说会道,甜丝丝的,合拢象樱桃,真想咬一口啊。
坐久了半边屁股痛,换一个姿势,刚一侧身,三妹自然地倒在六一怀中,象只猫乖极了。六一的头慢慢垂下,用嘴唇对准怀中三妹的红樱桃,慢慢接近,却不敢接吻,突然三妹的双手把六一的头抱住,轻轻一压,两嘴相吻……
“哗啦”,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跳进刀疤、吴老鬼四五个人,大叫“拿贼拿赃,捉奸拿双”,不由分说,扭着六一朝群众专政大军送,随同来的王三妹之母,则拉着又哭又闹的三妹骂:“不要脸的小娼妇,他连饭都吃不饱的讨口子跟他干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吴师傅多好哟,有钱有势,你还吃得了亏?……”
群众专政大军值班的是一络腮胡,六一一押到,不由分辩就扣起,络腮胡高兴地说:“嘿,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天一早我们正要把‘三神经’游街示众,增加一个花色品种,不寂寞,好!”吴老鬼喜出望外,给络腮胡作揖打拱,把络腮胡弄得莫名其妙。吴老鬼代表工地领导小组当场宣布:开除六一在工地的临时工工作。”
纸饭碗又打碎了。
2.
六一等八人早上六点钟就被押起,准备八点开会,结果九点半才开。台上讲话吼声如雷,台下嘈杂一片,台上讲话的一个接一个,内容却又臭又长,且千篇一律,最后好不容易上去一个矮子,声音洪亮而严厉:“……他三人假借在茶楼喝茶,却密谋组织中华自由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被我革命居民老太婆听到后报告,当场抓获。‘三神经’还想抵赖、狡辩,说是开玩笑,学《抓壮丁》上王保长。他们有组织、有预谋,连官衔都委任了,反革命自由党的先锋参谋长神经一判十年徒刑,干将兼副司令神经二判十五年徒刑,干将兼司令神经三判无期徒刑。”宣判完毕,神经二、三突然大叫:“冤枉啊……”,“这是屈打成招的呀……”还没吼完,就被一根不易看出的透明的尼龙绳勒进脖子,脸立即涨红,直至酱紫色,才松一下,神经一一动不动,弯腰如弯弓,地板上一滩鼻涕眼泪流成一线。
中午十二点游街开始,前面有三辆摩托车开路,成品字形,似一把尖刀,刀上都插有三角小旗迎风招展。三神经在头一辆车上,六一等五人陪衬押在后二辆,两边站着雄赳赳的红袖套。六一突然想起当年从康定回来,和常老二一起看见的一样,只不过角色变了。与六一同车挂牌游街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后生,瘦长的苗条的身材,一头乌黑的头发,吹成飞机式,没想到今天真的坐了“飞机”,还散发一股股发油的香味,此刻已成一堆烂刨花,胸前牌上写着“私制武器犯张操戈”。操戈在台上如同没骨头似的,轻轻一按,头就象掉了似的,可押上游街时,见六一则嘴角一笑,左眼一闭,右眼一眨,算是打了招呼。他把这当作演戏,看来是个合格的演员。
几十分钟就把全城游遍了,回到群专大军操场,几大黄桶饭菜正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六一心里一放松,顿感饥饿,一算有十几个小时没吃饭了。押送人员纷纷跳下车,端起碗便大吃大喝,他们也辛苦了半天,三辆车的八位“主角”则依然呆在车上,等他们吃饱喝足打完饱嗝,才慢慢上前,象一伙凶神,将八名人犯押下车,依次开铐松绑,然后杀气腾腾地一个一个点名说:“吃饭去!”走在前面的人犯早扑到饭桶前,狼吞虎咽。六一吞了一下口水,舔了一下嘴唇,只等叫他吃饭,等了一会儿,只听一声“滚回去!”回哪儿?回牢房也得吃了饭再回去嘛。”可能饿昏了,他把“滚回去!”听成“吃饭去!”六一三步并做两步,从地上拣个别人吃过饭未洗的碗,添起饭就吃。“啪”,凶神上前一把夺过六一嘴边的饭碗,朝地上使劲一摔,大吼:“滚!滚回去!”
“到哪儿去?!”
“我管你到哪里去?反正游完街就滚出群专大门,滚!”凶神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吼。
“我肚子饿了,吃了饭再走不迟,又不是去赶火车,上杀场得等到午时三刻嘛!”六一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另一位凶神一脚,一个窜窜,不是张操戈一把扶住,那肯定会摔在地上。两人抱头鼠窜出了群专大军大门。张操戈对六一说:“嗨,兄弟你胆子不小,敢在群专抢饭吃,这分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毛呀。”“我确实是饿昏了。”
“走!我有钱粮,先吃两碗挞挞面再说。”面吃完,两人已成知心朋友。人在患难中的交往,感情最深。张操戈虽是“弹簧”,临时工,可有一身的好手艺,车、钳、刨、铣、焊样样来,木、泥、雕、解、石门门懂,哪里钱多好耍一点,他就往哪里弹,由于手艺好,各个单位都喜欢他,有的还留他转正,可他却说:“我是游民,自由自在的好。”出事前在一个厂基建工地当技术工头,一位朋友搞了一箱小口径步枪子弹,张操戈心血来潮自制一支小口径步枪,背在背上耀武扬威到青衣江边打麻雀,惊动了一大群娃娃,前呼后拥如众星捧月,人没到麻雀早已惊飞,麻雀没打死一只,倒惊动了群专大军,被逮起一路风光,闹得满城风雨。
两人相见恨晚,相约明天见。操戈一走到家门口就耷下脑壳,爬在门缝里瞅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敲门。他怕老婆,老婆名叫蜻蜓,可高大壮实如母牛。操戈心想:这顿臭骂是免不了的,一进门,蜻蜓不由他解释,不骂也不开腔,立即把门关上“噹”一声悬吊起,莫非挨打不成?要说打,操戈不及蜻蜓,她行伍出身,又有一身蛮劲,因长期干人工搅拌水泥石头的活儿,力气比一般男子还大。只见蜻蜓一步上前,伸开熊掌般肥厚的大手一把把操戈抱住,抱得操戈喘不过气来,动弹不得。“喂,你要干啥?哎哟!
轻一点……”蜻蜓并不答话,轻舒猿臂,把操戈抱起,蹬蹬蹬几步抱进寝室,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把操戈剥个精光,怪了,莫非今天是脱光了打?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蜻蜓自己也脱光衣裳,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早七点,六一按昨日说好的时间准时来找操戈,敲了半天门,一尊女罗汉才开门,一见是年轻小伙子便笑嘻嘻问:“找哪个?”
“我找张操戈。”
“找他?哼,枉自叫男人。”说完噔噔出门上班去了。半天张操戈才摸出来,一脸倦容,一看是六一,说了声:“等一下。”临走仍不忘修饰,对着桌上的圆镜梳头打扮,挤眉眨眼,好半天才出门。六一搭张操戈的自行车,一出城便朝陆王山的山沟钻。只见一条小溪从绵延不断的山沟流出。这天天气真好,远处是重重叠叠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顶青得象透明的水晶,太阳一照,则变成亮晃晃的金片,熠熠生辉;山腰里寥落的松柏正散发一股浓郁的芬芳,山麓下一片片竹林青得发黑。在这翠绿的丛林中,漫山遍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花,一群画眉在丛林中欢唱,好一派宁静和谐的大自然风光。沿山沟是一条新开的凹凸不平的毛路,一路颠簸几乎把六一抛下来。由于路不平,抖得六一心里发火,使六一无心观赏山林的风光,转过一个弯,前面一座大山突兀在面前,挡住去路,似剪径的强人。只见操戈不慌不忙驶进一个隧道口,这隧道长二里多,宽约十五米,每隔十米就是一昏黄的灯,灯光把人影变成大小、长短、胖瘦不一的怪物,阴森森的,若单独一个人走可能使人毛骨悚然。头顶上的条石缝还不时“滴哒滴哒”地滴水,似阴间的钟摆,更增添了一丝恐怖感。一走出隧道便豁然开朗,阳光和煦,燕子呢喃,满坡的桃花红彤彤的开得正艳,啊,真是世外桃园。这桃园依水傍水矗立着一座工厂,一幢幢大楼、厂房拔地而起,几百民工正干得热火朝天。随操戈一到工地,操戈的朋友不免调侃他一番,调侃得操戈舒舒服服。这座工厂为三线建设内迁项目,所以正紧张施工,由于工地领导没把操戈游街当回事,所以他一回来,仍留用他。“天旱饿不死手艺人”,操哥因为有技术,不仅没有开除他,相反领导还抱怨:“你咋个不小心被逮了,耽误了两天的工作,今天好好干,补起,昨天游街也算上班。”至于他带去的六一更没有话说,当即叫安排工作。“你说二级就开二级技工的钱,你说要得就要得。”六一没想到别人要学三年才出师为一级工,再学三年才定二级工,自己不过与操戈游了半天街就顶一般人六年学艺期,真是因祸得福。车工、钳工不是一下就冒充得了的,电焊工由于电弧光,头头们一见便躲,所以操戈把六一安插在电焊班上,五分钟出师世界之最,焊不好自己帮补,焊的部件也是无关紧要的,可六一却真心实意地学,不断请教操哥。操戈文化不高,有些东西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六一问多了就烦了,甩一句硬梆梆的话:“你去问专家。”专家?专家在哪?在书本上,六一挤了一个星期的菜钱,买了本《电焊技术》,一头钻进去,一百天钻了出来,电焊不再是狗屎堆,而是一片盖一片,瓦蓝瓦蓝的鱼鳞片,连操戈都大吃一惊,问:“六一你老实说,你以前真干过没有?真的没干过?”并把六一焊的物件拿给头头看,得到了头头们的赞许:“操戈,你真有眼力,找的人技术没说的。”
这天吃了中午饭,别人都去打扑克吹牛睡觉去了,六一依然操起焊枪“卟、卟、卟”一面焊一面琢磨。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马上取下面罩,只见一中年农民在看稀奇,六一好心说:“走开!看不得。”
谁知那农民一听便来气:“球才看不得,日怪。”
“说你看不得就看不得。”
“你看得我就看得,啥子,烫我们农二哥不懂……”
“我有防护镜,你没有。”
“哟,不得了下不了台,你买得起,我们农二哥买不起?一个狗屎镜有球稀奇!送我,我还拿来当夜壶都嫌它烂了,只配装砣狗屎。”
“好,好,好,你要看尽管看,以后不要怪我。”
“哼,吓唬我,想撵我走,休想。哟,好亮!跟闪电一样亮,平时大白天难得看到闪电……”,六一不再管他,只顾自己焊,一根接一根,下班好一阵子,那农民才心满意足笑嘻嘻走了。
第二天一早六一一到工地,突然从棚里跳出一个人,一手当胸抓住六一,另一只手高悬于脑门,似要下掌。六一心里一惊,不好!遇上了武林高手了!忙动用当年跟洪广林学过的几下绝招,左脚一退蹬起了箭步,左手护住前胸欲挡住对方那只粗壮的手,右手撑住身体一侧,头一闪,两手一使劲,说时迟,那时快,只“哎哟”,“嘶”两声,那“武林高手”已被六一擒住,反背起了手。可那只粗壮的手把六一胸前的衣裳扯了一绺下来,六一这套衣裳还是郭大嫂刚帮缝的,铁灰色的涤卡。为缝这套衣裳,郭大嫂说了多少次:“人大了,比不得小时候,现在又挣得到钱,不要尽顾我们母子俩,自己也该振作点,有合适的人也该考虑。我挤点钱给你缝一件时新结实的涤卡。”眼看衣服被撕烂,六一心头一怒,大叫一声:“老子整死你!”
“别,别……我,我找你是要你赔我的眼睛,你把我眼整瞎了,还要打人啊。”说着,对方哭了起来。六一最见不得哭,也听不得哭,一哭心就烦、就慌、就乱,手一松,仔细一看,原来是昨日中午看电焊的那位中年农民。只见他右手依然搁在脑门前,不时揉肿得发亮的泪眼,六一忙放手;“我当是哪个棒客抢人呢!”“你才是棒客,你昨天使啥妖术,等我回去眼睛就开始痛,一夜到亮都看不到,不干,你非给我解了妖法,不然我跟你拼命……”
工地一下热闹起来,众人经六一解释,无不哈哈大笑,最后领导为了不影响施工速度,叫六一领那农民到卫生所开了些药,花了一天的工钱。
3.
六一平白无故损失了一天工钱,今天等于白干,心中闷闷不乐,对同事的笑一概不理。正在这时,只见一农民提了一条大鲵鱼路过,张操戈对六一小声说:“不要气,今天我请客。”
说完对提鲵鱼的人大声招呼:“喂!提娃娃鱼的过来。”那农民停下,看一眼操戈,认定是个真买主,立即走来。
“师傅,你看这娃娃鱼多大,十四斤,肉特别鲜嫩,下锅就好。”
“多少钱一斤?”操戈打断农民的话,问。
“一元二。”
“六角,干不?”
“一元一。”
讲来讲去,讲成九角一斤。操戈付了钱,立即招来焊工班的几个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来:“吃剥皮还是吃烫皮?”
“当然剥皮的好吃。”
“你晓得个球,烫皮才好吃,脆生生的,就跟酥花生米一样,一咬喳喳喳的又香又脆。”众说不一,结果还是操戈一锤定音:“烫皮!哑巴烧开水,余瞎子上街买佐料,尖脑壳上灶,我来烫,其余的干活。”
中午开饭,尖脑壳端出两面盆热气腾腾的娃娃鱼肉,香味四溢,众人如饿虎抢食。六一也饿了,毫不客气地伸出筷子抢大块的挟,丢在嘴里一咬:“嘿!真鲜嫩,如三月桃花入口就化。”人啊!真会享受,什么味都想得出来,中国不愧为饕餮大国。吃了半盆,已是半饱,争抢速度放慢,几双筷子在盆中划来划去,有的用筷子剥黑皮,有的伸手剔刺,突然搅出一块象婴儿的手,胖嘟嘟的沾了一层半透明胶状的佐料,六一心里不由一阵恶心。常听说娃娃鱼常吃尸体腐肉,其肉一定带死人味,又是一阵恶心,差点没当场吐出来,借故跑出去,换口新鲜空气。尖脑壳也跟着溜出来嘀咕:“唉,那双爪爪就跟娃……”
“别说了,人家还在吃。”六一指了指里面。
“吃个球,你一跑大家都犯腻,不吃了,不过还有一道菜,才是我的拿手,正宗川味,包你满意。”
“啥菜?”
“嘿,现在保密。”尖脑壳卖关子地晃了晃脑壳。
六一回屋后,尖脑壳果然又端上两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六一仔细挑一砣肉观察,慢慢品尝,好象是牛肉,比猪肉粗糙,至于是什么牛肉……管他是什么牛肉,只要牛肉就放心大胆地吃。张操戈兴致极好,又提了两瓶青梅酒进来开怀畅饮。酒、液化的火,心被点燃,有的脱衣,有的解带,有的红脸,有的青脸,尖脑壳则是一张苍白脸,乘酒兴尖起嗓子尖声尖气唱起《沙家浜》唱段:“……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好啊!阿庆嫂的男人,尖脑壳阿庆回来了。”众人起哄,尖脑壳更是得意,生、末、净、旦、丑,他一人都唱遍了,还模仿各种京剧乐器,边唱边舞,中了邪似的越唱越有劲。
“啪!”张操戈把手中的土疤碗往地上一摔:“唱你妈个屁,沙家浜全是她一个婆娘搞出来的?”话一出口全场皆惊。她是谁?一时,操戈酒也吓醒了,呆痴痴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六一装醉接过话:“就是嘛,沙家浜这场戏就是阿庆嫂这个女人搞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胡司令躲进水缸,她就该借刀杀人,对皇军说实话,胡司令在水缸里,等鬼子把他抓去,不就完了,少球那么多麻烦。”
“对、对,就是这个阿庆嫂这个婆娘日怪。”张操戈吓白的脸逐渐红润起来,感激地迅速瞄了六一一眼,然后有意窜改台词来掩盖心中的恐惧,唱:“阿庆嫂月经不正常(原为真是不寻常)……”“哈,哈……”众人哄堂大笑,天大的事一笑了之,看来操戈深谙世道奥秘,生活问题小节无害,用怪话来收场,高明。
尖脑壳见六一吃得津津和味,便问:“你吃的啥子肉?”
“牛肉”
“不是。”
“兔肉?”
“不是。”
“狗肉?”
“也不是。”
“总不是人肉吧?”
“当然不是。卖人肉的是孙二娘和张青。”
“那是啥肉?”
“马肉。”
“哇。”六一一张口,秽物劈头盖脸给尖脑壳喷来,弄得尖脑壳满头酸酒臭。
“妈的,你干啥子?”尖脑壳紧握拳头,见六一捂着胸口偏头朝地下呕吐,才骂骂咧咧地说:“今天遇到鬼了,马肉就那么难吃?”
六一忙赔礼:“哎,对不起,尖兄,你不晓得我吃人肉都没这么翻胃。”
“哪为啥?”
“说来话长,哎,粮食关大家都过过,那滋味不说了。六一年春荒,我三天没吃一粒粮食,饿慌了,见人都想啃一口(当然不敢去啃,真去啃,自己人小只有被人啃了的)。那天放学到青衣江边搬打屁虫吃,一股风吹来,一股难闻的腐臭味飘来,莫不是哪个人饿死路旁?由于好奇心重,想看看是什么人?死人身上说不定有值钱的东西,等顺着臭气走拢一看原来是一匹死马,看样子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不知死了多久?马肉已变色,我喜出望外,上天垂怜。我即用小刀在死马腿上割了一点肉回去,高兴得老爸呵呵大笑,说来怕诸位笑,我爸几年难得笑一次。那次可笑安逸了,我俩爷子立即生火,烧水洗、烫。水都换了十次依然臭哄哄的,象一堆屎巴巴,我用刀把肉切成丝,再切成比豌豆大,葫豆小的颗颗,撒上盐揉,不知揉了多少遍,最后在锅上烘,慢慢冒出一点肉香,我忍不住一面烘,一面偷偷拣些吃,嘿!臭香臭香的。咦!多亏那马肉,把我两爷子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但后来提起马肉就恶心。”
“这不稀奇,我钓过老鼠烧来吃。”操戈不以为然。
“不叫钓老鼠,叫关老鼠。”尖脑壳纠正说。
“骗你是龟儿,我钓水底下游的,地上跑的,还钓天上飞的,不信?讲给你听:我把钓起来的鱼吃剩后,剩下的鱼肠子穿在鱼钩上,丢在水面飘,等老鹰叼起,然后收线,将老鹰拔了毛烧来吃;把老鹰的骨头、烂肠子安上钩放在鼠道上,第二天硬拖出一只老鼠出来,剥了皮烧来吃,味道不比今天的娃娃鱼差,比马肉细嫩多了。”
“真正比老鼠子肉嫩,比王八甲鱼补人的还是人肉,你们想想人吃的啥?人吃的都是精细物,人肉咋不细嫩、营养!特别是小娃娃的肉,啧啧,不摆了,红烧、清炖、油煎、暴炒……都是上好的美味佳肴啊,啧、啧,唉——”余瞎子吞了一口流出嘴角的口水,用乌红的舌头把嘴角边溢出的唾液上下一卷,统统回收后继续感叹:“其实啊,人肉生吃最好,血是咸的,吃起来香有盐有味,血腥味才鲜。越腥越香,骨头嚼起来‘嘎巴、嘎巴’,啧、啧、啧——”余瞎子赶紧又吞一口快溢出嘴边的口水,凸起的喉结迅速上下滑动一遍回复原位像个升降机,轻轻地颤抖,喉结上一根黑毛粗又亮,直挺挺的不像是喉结上长出来,倒像是一根针刺进这包块中一样。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由于兴奋转红而熠熠生辉。饿狼的双眼紧紧盯着六一说:“你这脸颊、这一对招风大耳朵,烫火锅最巴适,又嫩有脆远远超过刚才吃的那一双黑爪子。啧、啧——”“咕咚”又吞下一口水,凸起的喉结又上下滑动一回,颤颤的像欲飞的鹰隼的头。这是一个退化,一个从人退化到兽的案例,一个疯子,一个吃过人的疯子,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六一一个冷颤,浑身通电一样起鸡皮疙瘩。自己居然与兽共餐、与疯子同欢。瞧他那个嘴脸、那加快频率上下滑动的喉结、那已充血的眼睛散发出一闪一闪的寒光。那一张一闭的臭嘴正喷射腥气凑上来,凑上来……白历历的大马牙高低错落,门牙上还沾着一块红彤彤的辣椒皮像血。六一猛一下站起来捏紧双拳,哈着腰占好丁字步,一副决斗的架势,一双小眼圆睁聚集两把利剑直抵余瞎子的一对鼠目凶光。这是无声的厮杀,光与光的拼搏,势与势的较量。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余瞎子红红的双眼像碳离炉逐渐退色、暗淡,目光东躲西藏飘摇不定,凶焰下降兽性减少,最后双眼又回复到先前浑浊一遍。
“坐、坐、坐,你俩喝多啦酒是不是?”张操戈一嘴酒气,满脸通红,全然不知刚才那番人兽之战,和事老般劝解。
“噢,是啊,我多喝了两杯酒。”余瞎子撘下大脑袋嗡嗡的自言自语“我是吃过人肉,就是吃过人肉嘛,那是粮食关最恼火的1960年过年。没错,那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家断粮十几天了,一家人吃完了糠吃树皮草根加观音土,就是白泥巴,人变成蚯蚓。蚯蚓吃了泥巴长得胖嘟嘟,人不行,不是饿死就是被泥巴账死。好不容易挨到除夕夜,先后一个二个都死了,我也饿昏死过去。迷梦中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一桌酒席,有大米饭、红烧肉、回锅肉正冒热气。我妈叫我快吃,不然姐姐看见了要抢,公社民兵队长发现了要连桌端。我敢忙端起碗就干就啃,直把一桌饭肉通通吃个干干净净才睡落觉。这一觉就睡了三天。三天醒来后吓我一大跳,见我妈的尸体只剩下白森森的一副骨架。什么野兽吃了我妈的肉呢?野狗?狼?耗子?我一下爬起来(四肢居然有力了)四下查寻,并无狼的足印耗子的呲痕,也无其他野兽的蛛丝马迹。莫非是头上“呱呱”叫的乌鸦?我捡起一块石头追出去缘山岗上跑、在荒追直跑到小河边,无意竟看见自己的嘴脸,啊!一双乌红的眼睛一嘴血迹,莫非……哦,明白了,是我吃了我的母亲,是我在梦中吃了我最亲的人。啊!悔恨无比,我用拳头狠打自己的头打自己的嘴,牙齿都打掉2颗。想呕,可早消化了,什么也吐不出,手脚却十分有力,精神也特旺盛。我挖了一个坑埋我妈的白骨,一挖就挖出一个小娃娃的尸体。由于冬天天寒地冻,娃娃肉还是好的。不知怎的我见不得肉了,一见肉就饥饿想吃想啃像只狼,一只饿狼。有狼的饥饿、狼的牙齿、狼的胃口……
我想,我妈的肉我都吃了,其他什么人不可以吃呢?活下去总比饿死强。于是从此我开始在新坟旁游窜、在医院停尸房前守候。别人拉不动出去埋,我主动上前帮忙埋,有时还得几个小钱。埋啥子,还不埋在我肚子里直到粮食关结束。我吃了多少人,我记不清了,总之我没吃过活人,我也没杀过活人,只吃死人,这点比那些吃活人,把活人逼死的人好得多吧!”
“那你现在还吃人不?”六一双拳依然紧握,两眼直盯这“人兽”问。
“不,粮食关一过完我还吃啥人呢?就不吃人肉了,可我的两只眼睛却逐渐发红起雾,今天吃娃娃鱼的手指脚指勾起十年前的感觉,老毛病差一点发,多想咬一口人肉过过瘾。唉,粮食关啊粮食关,鹳公过五关斩六将也过不了粮食关啊!”余瞎子说完紧闭的双眼角淌出一滴泪,然后缩回房角一动不动打瞌睡像只狗。
“算了,哪个叫你俩忆苦思甜的哟,要讲讲给你们的娃娃听。”尖脑壳还有点气,瞪了六一一眼。
“六一的娃娃还没找到妈,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那就该乐不思蜀?”六一不想用哪些用烂了的字眼,突然说:“阿斗乐不思蜀是假,装疯卖傻是真,他把他老子刘备那一套韬晦之计学精了,发扬光大了。”这回尖脑壳赞同地点了点头。
“来,来,来,青梅煮酒论英雄。”张操戈舌头都短了,把最后一瓶酒也喝了个底朝天。
“英雄?哼,现在我都搞糊了,秦始皇算英雄,那孟姜女岂不白哭?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不也是促进民族大团结的英雄吗?……”等六一滔滔不绝说完,心头已舒畅,回头看诸位师兄皆
东倒西歪,酣然入睡,只有尖脑壳闭着眼哼《沙家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