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疯子的生活陷入极度贫困的地步,他本人由于长年研究“点金术”,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常常是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六一拼命四处挣钱也挣不了多少,补贴他几个钱也填不满他的无底洞,不行,得让他也挣点钱,不说养家,自己的口总要糊吧。儿子郭棋棋天资聪惠,小小年纪就会下围棋,象棋的棋艺也远近闻名,小学刚毕业,原本想在城里下棋赢几个钱,作上初中的书学费,可被其父制止撵下农村帮其母割草卖,上山摘毛梨儿卖凑书学费。
六一知道郭疯子的工作必须不影响他的“第五大发明”——点金术研究,又不消耗体力,盘算来盘算去,只有守门,而且还得是一般没人进出的留守库房之类的。主意已定,仗着郭疯子是烈士家属的金字招牌,便和他一道去城关镇劳动力调配站要守门工作,郭疯子一进办公室便嚷道:“我是烈属,我要吃饭,要生活,我小叔在抗美援朝中战死疆场,为国捐躯,保卫了祖国,我父母忧伤而亡,现只剩我一个,是孤儿(天啦,他已到中年,娃娃都有了,还好意思自称孤儿)。”其实他对其小叔没啥印象,他小叔参军走时,他还不到十岁。他母亲对他小叔并不好,十五岁就被撵出去干活挣钱,十七岁当兵离家也没人送,倒是其父偷偷给两块钱和一副祖传水晶石眼镜说:“兄弟,你想我就看一看眼镜,出门在外,没钱吃饭,这东西也可变卖几个钱,渡渡难关。不求你衣锦还乡,只求在部队上学一门手艺平安回来。”兄弟俩洒泪而别。1956年志愿军班师回国,小叔却没回来,只收到一张烈士证书和300元钱,其父悲痛过度,不久气绝;其母粮食关时也撒手西去。这荣誉就落在郭疯子头上。劳动力调配站不敢不管烈士家属,国家有明文规定,要优抚,打零工也有优先权,可调哪儿?说照顾,现在需照顾的人不少,个个都有理由,再说该照顾的又比不上有关系的,有关系的才有利益冲突,该照顾的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郭疯子疯疯癫癫的,疯出了事大家都不好过,于是他们议来议去,“守大门,哪个单位的大门你守得住,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你不问不闻咋行?”
“晚上小偷,强盗来了,你走路都打偏偏还能抓贼、逮强盗?笑话。”
郭疯子不甘示弱地说:“那我就在这儿,替你们守门,干你们这行。”
一个老头突然一拍秃头说:“嘿,有了,你到龙岗山守坟去,怎么样?”
“好,一个月多少钱?”郭疯子一口答应。
“一元三角五分一天,一月满打满算。你要去,我给你开介绍,那可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你也去。”六一冰冷冷甩一句,那人盯六一一眼不再言语。
龙岗山位于雨城西郊,北临青衣江,山脚为飞机坝。自古是杀人砍头的地方,死尸拖上去便埋。此山是雨城的历代坟场,山不高也不大,方圆不过五、六里,可坟墓却不少,一座挨一座,一座挤一座,重重叠叠。从周朝建城起,此山便是坟山,已三千多年了,不可谓不古,但这坟山修建规模宏大,做工精细的坟墓不多,大多是平民百姓的墓。因年代久,埋多了,无法再埋,就将原来的坟挖去另埋才死去的人,掏出的尸骨到处可见,招来了很多野狗、老鹰。每到清明节,山上各坟头都插有招魂幡,随风飘舞,象鬼的发辫,举目四望,整座山到处是杏黄的条儿。一到傍晚,夕阳西下,阳光照着枯草掩盖着的新坟、旧坟、古坟,更显得凄凉,偶尔有数只乌鸦在树枝上“呱呱呱”聒叫,更添一种恐怖气氛。而此时青衣江上的雾象幕帷无声无息地拉开,把整座山都半遮半掩,幕越拉越黑,把众多坟墓的阴气都聚集起来,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每一个坟墓都掩理着一个秘密,一段佳话,或一段辛酸,一件令唏嘘不已的憾事,不管生前多么显赫,不可一世,都不过是过往烟云,殊途同归,寻一穴地而葬,正如鲍照《妩城赋》云:“……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莫不怀恨幽石,岂忆同辇之辛苦哉。”
六一陪郭疯子到了山顶,山顶则是一篮球场大小的平坝,一间宽敞的茅屋居中央,茅屋前是地坝,后有一口井,四周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恰似这山顶的头发。树林中自然是凹凸不平坟墓。找到了守墓人,办了移交手续。守墓人是个高大红脸的东北汉子,六、七十岁,依然昂首挺胸迈着正步,一看就知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果然在交谈中才知,他原是东北军的连长,打日本打瞎了一只眼,退伍到雨城,一解放便到山上守墓,一眨眼过了二十多年。现年老思乡情切,离家四十多年,不知亲人在否?一见老郭来接班便高兴地带老郭、六一四处转,一面走一面介绍每座坟的主人及其经历,他指着一座坟说:“这坟埋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子,65年为挣学费割草卖,在悬岩边上一脚踩空跌下山去摔死了,好可怜啊,正豆冠年华……”又指着一座坟,说:“这里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三个人的遗骨,是川军抗日将士带回来的,都是抗日英雄,其中有三位是团长,可惜我来接班时就不知他们的姓名,我一直好好地守护他们……”他的介绍如数家珍。突然他伸长脖子,用嘶哑苍老的声调高声大喊:“大家安静点,不要吵闹,我要走了,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管带。”然后低声问老郭:
“你贵姓?唵?大声一点,我耳朵不好,哦,叫郭大学。”问清姓名后,又大声吼道:“他叫郭大学,你们就叫他郭管带好了,是我的接班人,我与各位相处了四十年,我要走了,要退休回老家东北去,不能再看护大家了,请各位原谅。”说到此,深深地朝四周各鞠了一躬,老泪惨然淌下。
“哗——”荒草丛中突然飞出几只老鸦,“呱呱”声在旷野上空回荡。
“呜——”一阵山风,摇曳树枝,匍伏蓬草,六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难道鬼魂显神了?
“我还是舍不得各位,可我不能不回去,离家四十年啦,叶落归根……”
风停了,四周恢复死一般的寂静,每座坟似乎都张着耳在听,睁大眼在看,这真是一个奇特而神秘的地方。那高碑大墓下的人在阴间莫非也依然横行,称霸?为何也拥挤在这乱坟之中?那比比皆是的骸骨,不是阳世作恶的报应么?在阴间,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六一倒吸一口气,后悔把老郭领到这里,可老郭很满意。红脸老汉演讲完后,郭疯子上前主动自我介绍:“同志们好,我叫郭大学,绰号郭疯子。老年人,资历深的叫我小郭,年轻的叫我郭师,年龄相仿的叫我老郭,我现在正研究各位梦寐以求的点金术,成了就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可以给各位改善居住条件,让大家住新房……从今以后,我们大家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最终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决不容许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的帝国主义行为。谁耍霸道,我就挖他的坟,浇他一泡尿……老的要欢迎新来的,新来的不要整天哭哭啼啼,不要再想家,谁的房漏雨,垮了,给我说一声,托一个梦就行,不用邮递员,不用打电话,好了,立正,解散。”
六一不放心,在送走东北老汉后,当晚同老郭在龙岗山顶的茅草屋里住了一晚。那晚清风月明,树影婆娑,坟头白花花一片,象靠着摆放的一个个白花圈,六一不由想起《聊斋》里的故事情景,联想此情此景,何等相似。郭疯子掏出一瓶酒,一只卤鸭,一盘炒葫豆,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相对而啜,倒也惬意、自在,忽然听见“嘭嘭”有人敲门。
“谁?”
没人答应,也没声音,六一的心一下吊了起来,郭疯子却不以为然说:“恐怕你吃了酒,耳朵有问题吧?没事,来干一杯。”说还没说完,门外“嘭嘭”敲门声又起,在这起死一般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响。“谁?”六一又问,又没声音,六一汗毛耸立,右手提一根钢钎,左手猛一下拉开门一看,满山空无一人,有鬼?
“不怕,没事,不知是哪个调皮鬼捣乱,让我再教训他几句。”郭疯子穿上木板拖鞋,“啼嗒、啼嗒”走出门对四野高叫:“大家都睡觉了,熄灯时间早就过了,还闹啥?哪个再来捣乱,开他的批判会……”。四周一片寂静,似乎都在洗耳恭听。郭疯子话一讲完,平地突然刮起一阵风,树枝“哗哗”直响。“大家不用鼓掌,好好睡觉罗。”
“六一,今夜月儿正圆,我俩干脆在坝子里喝酒赏月,如何?良霄美景奈何天。”郭疯子居然吟起诗来,见六一摇头,又说:“秉烛夜游如何?”见六一仍不答应,才悻悻而归。两人进屋,关上门又喝酒,郭疯子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一人一支点燃,吸口烟,喝口酒,挟一箸菜,其乐也陶陶,不禁心旷神怡,引吭高歌:
世上人,讥笑我,
精神病患者,
我的心将被埋没,
有谁同情我……
“嘭嘭”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站住!你往哪里跑!”六一早已作好准备,门是虚掩没拴的,他左手提一钢钎,右手猛一拉开门,只见黑影一闪。他一步跳出,对准黑影将钢钎一掷,只听“汪”一声狗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
第二天一早,乳白色的浓雾将山岗笼罩,白茫茫一片,六一在山林中行走,如腾云驾雾,那一缕缕,一点点的雾粒子在空中飘浮,摊开五指,白色的雾粒似乎在手心上移动,霎时间化为乌有。就象这山岗上的幽灵,似有似无,虚无瞟渺。六一又觉得把老郭领到此地正好修身养性。透过白茫茫的浓雾传来悦耳的鸟叫,大概是在问候:“早上好!”“吃饭没有?”慢慢浓雾逐渐散去,东方透出一片鱼肚白,愈来愈亮,终于一缕阳光似金箭刺破雾层,直射大地,慢慢万道金光洒满四野。大地阳光灿烂。六一想自己该走了,再回头留意地看了一眼,不料昨晚睡的地方,木板床下竟顶着一口大开的棺材。
“好哇!棺材,棺材,升官发财。”郭疯子笑嘻嘻地祝福。
六一没想到郭疯子上班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郭疯子的独子郭棋棋已十二岁,小学快毕业,署期为了挣书学费,便邀约了两个小伙伴上山去摘毛梨。三人越走越远,越爬越高,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叫老君峰,一看毛梨特别多,棋棋高兴得招呼伙伴:“看前边岩上有好多毛梨!”边说边跑去,话音未断,突然脚下一绊,一把飞刀“嗖”的一声直端端向棋棋的腰部飞来,顿时把他拦腰劈断,连妈都来不及叫一声,鲜血染红了青草,白花花的肠子流出来了,只见他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似乎在哭叫:“老天爷,这是为什么?”两个小伙伴眼见棋棋惨状,吓得丢掉背篼连滚带爬跑下山去。棋棋的母亲一听噩耗,顿时昏死过去。
六一在工地上听到这不幸的消息,丢下手中的活立即赶去,只见棋棋的尸体躺在绿草丛中。棋棋中的是捕获野兽而安的刀。此刀是用两根大斑竹压成弓形,弓上安装一把锋利的刀,若有野兽经过,踩动机关,斑竹自然弹起,强大的弹力将飞刀弹出,直劈猎物。可惜猎物是瘦小的棋棋。悲剧一发生,安刀的农民吓得逃走,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六一抱起血淋淋的棋棋,看他苍白的脸上两眼睁大,小嘴大张,似乎在问:“我要爸爸、妈妈,这是为什么?我要读书呀!”
六一觉得喉咙发痒,口一张,“哇!”一股鲜血喷出,泪水夺眶而出。闻声赶来的人把棋棋的尸体从六一手中抬走后,六一伏在血染的草丛中号啕大哭,哭了一会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突然看见草丛中有不少散落的带血的小象棋子,圆圆的,扁扁的,一枚红帅被飞刀劈成两半,六一将棋子捧在心口,猛觉心里特别难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六一慢慢苏醒过来,“报仇!”他大喝一声站起来,提把弯刀寻那农民的家。那农户的家倚山崖搭了一草屋,里面除了两张木床外,均是石桌、石凳,一贫如洗。一位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妇女见六一怒气冲冲提刀而来,吓得“噗嗵”一声跪下,身后五个大大小小的娃娃也随母跪下,六一一见,心软了,手也软了,刀“当”一声掉在地上,掉头就走。
郭疯子听到消息发疯似的跑去,一见儿子就趴在他的尸体上不起来,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不睡,两眼发直,到了第四天,上山掩埋尸体,郭疯子见了土坑一步跳下去,嘶声力竭地叫:“快埋!把我俩爷子一起埋了吧!”谁敢埋他?好说歹说也不行,最后还是六一强行把他拉上来抱回家去,途中他发疯似的咬六一的手臂,咬得鲜血直淌。为了防上他挖坟自埋,就将棋棋的坟转移了,结果他仍每天都朝山上跑,赤着脚边喊边跑:“棋棋,你在哪里?爸爸来找你啦,你答应一声,爸爸和你睡在一起……”。害得六一每天到时上山把他找回来,不然他会呆在山上不走。
六一有个习惯,凡是遇到不愉快的事,都到河边,坐在石头上,听河水哗哗流,看大江东去,忧愁随之消失,心情慢慢自然平静。他称之为大自然消愁治疗法,又不花钱,效果尤佳。
六一把郭疯子天天请到江边,来回走动,走累了就在石头上休息,看日出日落,惊涛拍岸,当然六一既要开导他,又要防止他一时想不开,一头跳进江中寻死。这样,过了一个月,郭疯子才恢复理智,开始进食,两个月后才与六一搭话,三个月后逐渐平静下来。但每晚都要偷偷捧着儿子的照片自言自语,六一几次都想给他偷来烧了,可又不忍心,那可是郭疯子的命根子、精神支柱呀!还是顺其自然,让时间的流逝渐渐抹去他心中的创伤吧。郭大嫂因儿子的夭折,没有了牵挂,也与郭疯子分道扬镳。郭疯子也无所谓,不理睬,一了百了,走时连送也不送。两人都无工作,如何生活下去?
为了生活,六一只好在江边码头当搬运工,一边干活,一边照顾郭疯子。半年过去了,郭疯子也康复了,每逢回忆起往事,都觉得自己太没有理智了,见了六一总觉得过意不去。六一为了安慰他,虽不敢鼓励他再去研究“点金术”,但觉得研究学术是可行的。一天对他说:“郭哥,陈思文先生死了,你曾跟他学过两天,何不专门研究易经,打个卦,预测预测我们什么时候发财?也快活两天嘛。”
“好!”说干就干,郭疯子摸出三个硬币就抛,抛一下划一下,抛了六下,划的为≡≡。郭疯子一看图形,半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说道:“艮上震下,颐贞吉,观颐自求口实,彖曰颐贞吉养正。”见六一听不懂,更加得意:“上卦为艮,艮之云雾,钱财从空中掉下来。”六一一听,“噗哧”一笑,四壁如洗,灶口悬吊一黑不溜湫的陶壶。
“数目七、五、十,东北方,我取中间七,七日内定现;下卦为震,震为雷,数目四、八、三,东方,三个数相加等于十五,至迟半月见效。”郭疯子边掐手指边说。
“好,我们就等十五天发财。”六一觉得该收场了,怕他又入迷。等过了二十天,财可没来,麻烦却来了,郭疯子的门上贴了一张盖着红印的通告。
最高指示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通告
为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经验,迎接各地的工农兵学毛选积极分子,经研究决定,新华路4—21号住户全部搬迁,修建工农兵服务社,凡属此区域内住户限三日内搬走,不得有误……
下面还有一张小字报:
最高指示
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
规则
1、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2、私房每平方米付八元,一次性付清。
3、按期搬出的可统一安排住房,租金自付。愈期不再安排住房。
4、本规则从即日起执行。
郭疯子看完后,旁边的裘皮匠就悄悄走过来对他小声说:“球,吓老百姓,老郭你我住的都是祖传下来的私房,能卖几个钱?那边租房又要钱,不等于活抢人?不干,我已串联好五、六户了,大家顶起,看他们敢下手……”晚上六一回来,老郭讲给他听,六一忙摆手:“顶不得,也顶不起,还是搬吧。”
“又不是你的房子,当然不心痛。”郭疯子一句话顶得六一不再开腔。
第四天早晨,六一扛起扁担走了不久,地段主任就带着几个民兵,登门清屋,他们一律带着印有“纠察”字样的红袖套。郭疯子从门缝中看他们来了,忙用背抵住,却被一壮汉一脚踢开,使郭疯子一个踉跄,头碰到悬吊的茶壶,“当”的一声,头上立即凸起一个大包,引来一阵哄笑。主任走进来指着老郭骂:“老娘不看你疯疯癫癫就专你一政,你抬起狗眼看看,十几户都搬了,只有你这臭狗屎赖着。”
“裘皮匠都搬了?”郭疯子还不信,昨天碰到裘皮匠,他还在私下鼓动宣传。
“裘皮匠?他是属兔的,早就搬了,跑得比哪个都快,他在第二天晚上就搬了,我们还准备表扬他呢。”
郭疯子仍不相信,跑出去一看,哪里还有住户,都搬光了。老郭才明白上了裘皮匠的当。
这时地段主任出来对老郭吼道:“疯子,快把你的东西拿起走,不然叫人扔了。”
“哪我住在哪里?”
“我管你住哪?过期不管!”
“那我今晚就到你家去住。”郭疯子横了心。主任一看不妙,只好说:“好好好,你就住在猪市坝的看守棚里,暂时的。”猪市坝,顾名思义,是农民卖猪的地方。这几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有多少农民来交易,但仍然很脏很臭,无奈何,只好将就。郭疯子挑着被盖卷,脖子上挂着黑茶壶,这黑茶壶是祖传,从老郭记事起就一直吊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一直没坏,可见质量好。郭疯子把家安顿好,就去找地段主任领拆房钱,可她一口拒绝:“没钱,过期不给钱!”
“那有占房不给钱的道理?政策上不是讲每平方米八元,我的房前后一共三十七个平方米,该,七八五十六……该给我二百九十六元,你喉咙再大也吞不下呀!”
“呸!说老娘吞不下?今天就吞给你看!没钱,随便你上哪儿去告。”
“告就告,若大一个中国,老子不信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说走就走,疯劲一上来,连给六一也不说一声就告辞,脖子上仍吊着那把茶壶上路了。主任听说后,阻止来报告的裘皮匠:“不要挡他,他这是告共产党,能成吗?他真是疯得不能再疯了。”
3.
半个月不见老郭了,这天晚上,六一回猪市坝看守棚,见郭疯子笑嘻嘻坐在地上摆弄一大堆链条、淘金船,轴承等杂物,浑身衣服则如破鱼网,网洞里面露出又瘦又黑的骨胳。
“你这半月跑到哪儿去了?我还认为你——”六一本想说,疯死在外面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准,真准!”郭疯子一句话弄得六一莫名其妙,莫非他又疯了不成?“准,真准!”郭疯子两眼发光,口沫四溅,“上回我打的卦,你忘了?上卦为艮下卦为震,东北方,只不过时间算错了,不是十五,而是全卦,总数为三十一天,东北方,成都不就是雨城的东北方么?神了,急行慢行,前程自有许多路,一生都是命安排,诸葛亮六出祁山才悟出一个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刘伯温——”
“你发了啥财?告状告准了?”六一不解地问。
“当然发财了,不然那有钱买这些东西。”郭疯子用手指着地上的一堆玩意儿。“告状告得准个球,我到处告,到处被撵,有两次差点被送到收容遣返站。那天,也是打卦后的第三十一天,我跑到省法院门口拦了一辆黑色的乌龟车,车上跳下两个大汉撵我走,我不走,直喊冤枉,手捧状子,那两人提起我往街边一扔,那黑茶壶“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居然没破,绳子却被扯断,我忙抱起茶壶擦摸,那两大汉转身便要回到车上,可车上跳下一个中年人,又矮又胖,两大汉急忙紧随在后,我明白遇到大官了,机会难得,急忙又把状子呈上,真是‘大官好见,小鬼难缠’啊,不料他接过状子看也不看,递给后面又从车上下来的瘦子,两眼直盯我怀中的茶壶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雨城来,我有冤,我要告……”
“把壶给我看。壶是你的吗?”
“是我家灶头上挂的,祖传的。”我把茶壶递给他,他掏出雪白的香手巾在茶壶上猛擦,一擦就亮一方,‘啊!金子,金壶!’我一听是金壶,心想,自己钻研了几十年的点金术,还认不到金子,怎么也没想到茶壶会变成了金子?我忙伸手去夺,可迟了,那胖子忙紧紧抱住,染黑了他雪白的衬衣也不顾,忙甩给我一千元就钻进车去,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这不,我就发财了。”郭疯子一边讲一边从裤腰带上掏出一条黑布口袋,抖出一叠花花绿绿的人民币。“走!上馆子吃饭,吃回锅肉,吃饱。”
第二天一早,六一依然扛起扁担到码头找活干。郭疯子阔了起来,一群狐朋狗友见他有钱,天天围着他转,六一劝他也不听,一气之下干脆离去。他想自己虽然穷,但十分坦然,这些年自己失去了许多,但没有失去尊严。
转眼到了年关,郭疯子的钱也花光了,酒肉朋友见他没油水也再不管他了。除夕之夜,家家热热闹闹,郭疯子却穷得来连炉子也生不起,只得蜷缩在被窝中抽泣。六一念过去与他是患难朋友,当晚带了酒肉、粮食,两人又往在一起,好歹也过了一个年。正月十五一过,六一又扛起扁担到码头上找活干。江边已显得有点春意了,沿江垂柳吐着嫩芽,紫黑色的点水雀不时在江面掠过,欢快的鸣叫似春的旋律。一场春雨过后,河滩荒地铺上了层浅浅的绿色地毯,绿油油的如沙漠中的绿州,这是否暗示绝望中还有一线生机?
这几天活儿多,好挣钱,六一用扁担送走又迎来一批批往返的旅客。这天中午,看到一怪客,其人又黑又瘦又矮象个老青猴,头发全白,根根发亮。六一暗地叫他白头翁,年纪五十开外,西装革履,精神矍烁,气宇轩昂。六一从汽车站挑着他的行李,走了近一里路,到江边上了渡船,就进老城。到了码头,六一放下沉甸甸的行李,抽出扁担,“啪!”坏了,把后面白头翁的眼镜打落在石头上摔坏了,摔个粉碎。
“哎呀!对不起。”六一知道闯祸了。
“你、你、你赔。”白头翁红通通的脸一下变得铁青,嘴也气歪了,一把揪住六一的领口。
“我赔,我不收搬运费,算抵销。”
“呸!你那脚夫钱值几个?我这眼镜是祖传的无价之宝。”
“你想讹诈?妄想!”六一心头火起,一掌推开白头翁,“嘶”一声,六一的领口顿时被撕开一裂缝。
“讹诈你,笑话,你拣一块看看,这是水晶石,上面尽是葡萄圈,这都不要紧,主要这是祖传的纪念品,几十年走南闯北都是好好的,今天回家才拿出来戴一戴,不想就被你这小子打烂了!赔。”
“算了,老乡。”船老板摇着小船在旁边相劝,打圆场,“你把他的衣服扯烂了,你说你的眼镜是祖传的值钱,他还可以说他的衣服是祖传的更值钱,他不要搬运费就两抵销了。再说你要他赔,你看他穿的是啥衣服,这么冷的天,还穿单衣,纱布背心,他哪来的钱赔?除非把命也搭上。喂,上船不?人满了,不上我就开了。”说完一撑篙竿船离了岸。
“你说咋办?”白头翁气急败坏地吼。
“凉办!”六一也无可奈何,双手紧握扁担。
“怎么赔?”
“不赔!”
两人正争吵不休,突然江心中传来一阵阵“救命啦,救命!”的呼救声,见那船已倾覆,江里一群人正在挣扎。白头翁一下惊呆了,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叠钱,数也不数递给六一,说,“快救人去吧!”然后转身就走。六一接过钱,顺手一揣,立即沿江边呼叫:“救人啦!船翻了!……”
六一追上落水的人,忙跳下水,把靠岸最近的青年拖上岸一看,原来是尖脑壳,再看江中其余的落水人已被赶来的渔船救起。尖脑壳为感谢救命之恩,硬拉六一到家里摆酒压惊,三杯酒下肚,夹脑壳又得意起来,自夸道:“我现在是雨城炸药厂一车间主任,你想进厂当正式工,包在我身上,比你现在当挑夫强多了……”傍晚,告别了尖脑壳,六一路过招待所被郭疯子一把拉住,二话不说就把他推进一间铺有红地毯的高级房间,六一不敢迈步,这是什么人住的?是我这种人能进来的吗?
“啊,一回生,二回熟,老朋友了,请进。”里面走出一人,六一一看正是白头翁。
“你是……”六一眨眨眼,顿时迷惑不解。
“他是我小叔。”郭疯子高兴得忙介绍。
“你小叔?他不是……”
“他参加志愿军,出国作战,在第五次战役中被俘,押到台湾受尽折磨,后来又到美国,现在中美建交,他才回来看看……”
当晚,郭疯子带六一回到他的新家。六一进去一看,架子床,台灯,写字台,到处装饰一新。听老郭说,县革委会决定,因没给他拆房费,这是还他的住房,但有一点,不准乱说前一段时间住的是猪市坝的旧棚棚,要说一直住在这里。六一一笑,不准乱说,可以说一直住在这里,这不是乱说吗?他建议道:“既然住下了,就快办一个证,以免以后变卦。”
第二天,老郭一经提出,当日就办好房产证,并盖有雨城革委会红色大印。闲聊时,六一戏谑郭疯子:“你说客人从东北方来,可你小叔是从西方来的呀?”
郭疯子一本正经地说:“地球是圆的,从东方一直转不是到美国么,美国再朝东不是到中国吗?八卦没错,时间也不会错,震卦的顺序第一位是二月,四三八是日,那天不正是八号吗?”
十天后,他小叔一走,地段主任便来收房。郭疯子拿出盖有大印的证书据理力争,主任打个哈哈:“你那个本本算个啥?我们有权给你就有权收回,再盖一个章宣布那张作废……”
郭疯子一把撕碎盖有大印的房产证,带着小叔留下的一笔钱闯天下,云游四海去了。六一拒绝了他的相约和馈赠,依然四处打工,我行我素,靠自己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