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填志愿很快过去。
我最终选择了离龙城很远很远的Y城。这就是我思索良久后的决定。选择完完全全的脱离集体以及家庭，去一个人修行。经历过高三的浴火重生，我期待用一整个大学去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比如，写作。潜意识里远在南方的那片海吸引着我，也许是因为许愿那唯一一部小说，我想去看着樊若和浩泽的那片海，看看我自己的人生。
小鸥填志愿时的纠结我一直见证着。物理拿B让她少了很多选择的机会，也让她不再坚持当初的想法——要和王珂一起考去北京。然而她依旧选择了离北京最近的城市——天津。我内心极其想跟她说句“我祝你们幸福”，却怕她以为这是戏谑而非真心话。
周新宇填了西安，即使那段时间我们联系越来越少，我也知道他一定填了他一直以来想研究的方向——电子工程。
肖黎和子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南京。我知道的时候还伤心了好一会儿，我是多么不想我们就此分开。然而南京之约，我不得不失约。
和我一起度过竹溪美好时光的姑娘叶夏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考砸了，然而她毫不在意，尽情享受着这个暑假。她的志愿是她爸妈送来的——她已经收拾行李跟着一伙人去了川藏线——她选择了上海。尹越同样填了上海，事实上班里三分之一的人填了上海，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填了南京。只有剩下我和周新宇孙小鸥在内的三分之一选择走出长三角。
许弋虽然发挥有些失常，但还是顺利进了F大，而顾夕颜当然是D大。想到他们之前为了这个问题分分合合但最后既没有改变关系也没有改变去向，不禁感叹天意弄人。当然，他们毕业之后又在一起了，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们一定还记得许愿，那个怪小孩。后来凯凯曾专门就许愿跟我在QQ上聊过。“超常了，彻底的超常了！”我完全可以想象电脑那头的凯凯眼中闪着怎样的光芒。超常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也愤愤不平的是，最重要的两个多月没有上课的她，甚至比路遥高出了一分。从未达到本科线的她，竟然超过重本线很多。凯凯说她填了Y城的一所大学。我心里无限感慨，最后的最后，我们竟然不约而同的到了同一个地方。原本还在担心她即使考了高考也会选择不去上大学，现在终于安下了心，她的浩泽在看着她，她怎么可能不努力。怪小孩许愿的人生轨迹终于被我和凯凯合力掰正。这是我最为欣慰的结局。
志愿填过之后，全班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共患难过后的深刻的难友情节在此刻爆发出来，饭桌上没喝几杯就有男生开始说一些很感人的话，女生抱在一起抽泣着。凯凯在忙完自己的事后一如往常的带着强大的气场莅临，看着这一群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何尽情挥霍自己的青春。酒过半瓶忽然来了一句：“许愿怎么没来？”
许愿当然不会来。
我不知凯凯是醉了，还是故意。
曲终人散，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给她打电话。
打了两天，终于有人接起，我一瞬间对电话里那个声音充满了陌生感。
“于是……你是去了哪里？”
“我现在在火车上，下一站应该是Y城。我要去的是平海湾。”
……其他的我无须多问，因为她肯定会回答：“因为我想去啊。”
“你的歌还在我这儿。”
“那些，算是埋葬我一段时光吧，既然丢了也没打算再要回来。那上面一句话是留给你的。”遥远的声音从一千公里外传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世界上能理解你的，也只有我了。
“许愿，你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吧。你知道，如果不是一个什么都看透的人怎么会揭开自己的伤疤，指给人家看说这是玫瑰的吻痕？”我顿了顿，问出心里那个很久的疑问。“你的唯一的一篇小说，到底是怎么写成的？一个尚未经历世事的小丫头怎么能写的出那种滴着血的文章？”
“你难道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吗？”
“……”整个世界都失了色。我抬起头，心里无限的悲哀，却又宛然无限的开阔的样子。
“我这次出来就是看他来了，他不叫浩泽，我也不叫樊若。”
“于是，接下来呢？你的打算？”
“还是那句话，我要做自己的音乐。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了，除非……”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我一瞬间笑了。我猜我是懂了她的意思。
我一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很久之前一个女孩子嘟着嘴怒气冲冲朝我喊出的那句：“除非雨落之后仍是雨，世上从此再无晴。”萦绕在耳畔，而后渐渐散去在一千公里外的平海湾。
“等等，我还有事跟你说。”听到她不愿意再讲下去，我犹豫良久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大姐，这是漫游诶，长话短说。”一贯散漫的声音，这厮从严肃到不着边际向来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我……”
“真是怀念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多么无忧无虑。”我无奈的笑。
“你和路遥怎样了？”她敏感的问。
“他？当然是没怎样，也不想怎样了。”我说。
“那就是周新宇？你们怎么了？”她一针见血。
有些人就是有天生的嗅觉，仿佛你心里在想什么她一嗅就能嗅到。
“……我看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到底算什么。”我苦笑。
跟路遥的那一次谈话让我知道，当初周新宇信誓旦旦的“他知道是你”完全是他的杜撰。我本想找他问个清楚，却敏感的感觉到这牵扯到我们的关系中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似乎问了，我们就完了。而事实是自从分数揭晓后那一晚聊过之后，我们竟然再也没有联系过，连他的志愿还是小鸥告诉我的，似乎他在刻意避我，却又像是无意识的疏远。无论哪一种，都让我耿耿于怀。
有些东西，我自己不敢细想下去，就只能找个人求证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安莹，有时候把事情弄得太明白不是好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离开之前跟我说过一句，可能周新宇的出现也是让你明白这个道理。是什么意思？”我明明白白的问她。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自己不明白？”她讽刺道。
“不管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你给我说清楚。”我嚷道。
“他喜欢你很久了。”许愿简单明了的说出了我一直逃避的症结。
“有多久？”
“重要吗？”
“很重要。”
“至少高三一年吧。”
“……你可以不这么直接的。”我叹一声气。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想把一切事情明朗化，偏偏有时候是不好的，你也意识到了，不是么？”许愿一针见血。
“有些了解，必定等摔碎后才能实现。”我喃喃道，继而冷笑一声，“不过我庆幸我了解了。”
“了解什么？”
“了解他是因为一己之私跟我说那么大的谎，在那么重要的时候，幸好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否则我就被他给毁了。”我语气刻薄。所以他故意让我对路遥绝望，是以为自己可以有机会么？所以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别有目的？等我已经完全依赖他甚至离不开他了比如现在，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跟我说“我们最合适，我们在一起”？
我控制不住的用最坏的意图去揣测他，越想，就越恨。把之前说他“外表敦厚，内心阴险”的那股狠劲儿全都拿了出来。
这件事许愿当然不知道，然而她并不意外，也不安慰，只是说：“你们之间的事，是该好好说清楚了。”
“还要说什么！我都不想再看到他了。”我冷笑。
“你不会这么想。”她笃定道。
“你又知道了？”
“你给我打电话不过是求一个证明，你早就意识到但是不愿意相信，宁愿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安莹，别再自欺欺人了，是不是还要我假意说服你去跟他谈一谈？还是你要说服你自己的心？”她冷静的声音传来，全然不顾这可能激怒此时毫无理智的我。
“别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我暴躁的打断她，继而又不自觉放软了语气，“我现在很乱，所以我要干什么？”
“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她说完这句话，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是么？是啊。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这已经成了我毕业以来心里最大的梗，想要彻底和这边脱离关系，我必然要去直面他。我强迫自己从理智一面去说服自己。
龙城的黄昏被夕阳染成一片凄凉。我提前很久到了省中的水杉林。
水杉旁边的土还呈现出异样的颜色，我和周新宇一起在这里挖出许愿给我的东西。
也是在这里，我那样问他，他对我说：“他知道是你。”
左边是小公园，我还记得那些周末，和肖黎陪着子衿去那儿，只因为他经常会在那。
高考前最后一次出游，他损我：“你比较煞风景。”然后恶作剧的坐到路遥旁边朝我得意地笑。
那栋高三楼，12班教室，我和他神奇的在考前不约而同的走到那儿。我们说了那么多个“我怕”，然而最怕的事情我竟然完全没有想到。
那栋选修楼，我们三傻宿舍独立拥有的选修6，甚至连小鸥都不知道，但他知道。我从来没有想瞒过他什么事情。
手伸进口袋就触到了手机。这也是他帮我刷过机的手机呵。
忽然感到些许讽刺，继而想到许弋在这里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此刻竟然无比应景：“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之间的太多事不能当成一个故事去说。很多事情，说出来像是没什么，但对我无比珍贵。”
对我而言，无比珍贵。
我忽然觉得为了这件事把他从竹溪喊来龙城有些许不厚道，他当时是这么问的：“干嘛非得面谈？”
“电话说不清，反正又没什么事，回学校看看呗。”我尽量说得轻松。装作他看不穿我的严肃。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呢，而且向来我的心思他都是洞若观火的。
那么了解我的一个人。并且我也曾经了解他。我曾经无条件相信他，而今还是想无条件相信他。然而他毕竟……
“嘿。”身后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头一笑：“嘿。”
他有些尴尬的挠头：“找我干嘛？”
“不干嘛呀，转转呀。”我很随意的笑，一如平常。等到他真正站在我眼前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恍然间还觉得我们的关系还一如从前，你一个眼神一句话，他都懂。
“我妈帮我接了个家教，然后后面半个假期我还得学车，估计都没有时间来这边了。”我平静道，“你嘞？假期什么安排？”
“和你差不多。也接了个家教。然后买些专业书回去看吧。”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走到水杉树下，象征性的用脚踏了下地，说：“真想把时间胶囊挖出来看看啊。”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接话。我悲哀的发现不管我今天的话是不是能说出口，我和他之间都已经隔了一条障碍，虽然不知道这条障碍是什么。
“你写了什么内容？”
“忘了。”他淡然一笑，“谁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我却记得我写的。其中有一句话是，高三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后来我觉得，我的高三，好像你比我自己都看的更清楚。”我试探他。
他看着我笑道：“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我几乎是愣在了那儿，第一次，我发现我无法理解他的笑，不能看穿他一如惯常的笑背后的一些东西。
“可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最好的朋友啊。”我语气几乎低的听不见。
“我也是。”他诚恳道。一句话，让我几乎想彻底忘记此约的目的。我也是。多少天来我一直想听的一句话。此时他说出来了，我却觉得无限悲哀。仿佛那句“我也是”，意思是“我也曾经是”。
“那你为什么骗我？”我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你还记得你在这儿跟我说的什么话？”
——我在这儿跟你说过很多话，你说的是哪句？
我盼望他这么回答，然而他太过敏锐，抑或是很早就了然了我约他的目的，一句话就封死了我所有的希望：“你都知道了啊。”
“通宵电影那会儿，我就看出你心存犹豫。当时我就猜，你在顾及着其他人。却没想到，那人是我。”我定定的看着他，语气清淡。
他的眸子在黑暗里猛地一凛，偏过头去不再看我。
只看他这副表情我的心就冷了大半。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我靠近一步，直视着他，逼问。
他没有任何犹豫，淡淡道：“即使有，那也是以前的事。”
眼睛里有浓重的雾气，我心像被狠狠剜了一下。
我不怀疑，自从知道一切以来，我从没有怀疑他喜欢我。然而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他的承认还是否认。换做以前，我自然想要一个坦诚，而此刻，我忽然万分希望刚才他否认，给我，给他，给我们的友谊一个台阶下。我会顺应他，把这些统统忘掉，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心里起了一些褶皱。从未有过的自己。看重一个人到可以舍弃原则。
“以前的事。所以你可以为了一己之私骗我。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高三的苦，你是看在眼里的……”忽然说不下去，不可抑制的自伤，“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都是拜你所赐……”
眼前这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冷静自持，目光如炬。我忽然看不清他到底是谁。
“没错，你鼓励过我，但这算什么，捅一刀之后再给颗糖么？”我冷笑道。
他眼光敛下去：“我从没这么想。”
“想什么？捅一刀？还是给颗糖？”我刻薄道。
“非得这样看么。”他忍不住回嘴，眉宇间有些许不耐烦。从未有过的不耐烦。相识两年，相知一年，从未对我有过不耐烦。我忽然明白了这种耐性的可贵，然而待到我明白，我却已经失去了。无端想起一句古语：“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喃喃道：“我真希望从没认识你。”
他的眼神和身形都颤了一下，却很快恢复冷静：“既然你也这么想，那现在装作不认识也不晚。”
我能察觉他一丝一毫的犹豫，却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错愕道：“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我们的关系既然对你对我都是个困扰，还不如到此为止。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他诚恳道。
我如遭雷击，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只是那句“结束吧，到此为止吧。”以及自己内心无助的哭泣：“不要，不。”
脱口而出的却是恶狠狠的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的思想，你……”
“是，我没资格要求，就当我求你吧。”
求。又是从未有过的一个字。
我抬头望天，繁星闪烁一如毕业前出游那天，倏然想起那天对小鸥信誓旦旦：“我相信我和他不会走远。没理由。”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不自觉的将所想的话说了出来。
却见他一脸悲哀的望着我。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安莹，我很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示弱的态度，即使他还是一眼看出我在想什么，却选择回避。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那么累。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恍惚道。
他沉默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我想的，你不是向来都知道么？”
我心里大悲：“那是以前。现在不同。”
“没什么不同。”他很快回嘴。
一瞬间，我心里狂喜。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然而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我。那种眼神，放到两个陌生人之间，可以拉近距离，而放到我们之间，却预示着我们和从前彻底说再见了。
我一时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喊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沉声道：“我为的是我的心。”
一时间恍如隔世。那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我犹记得和他第一次深聊时对他说的：“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谈论红楼梦的男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为的是我的心。”是宝黛相知相许后对对方说的话，现在由他口中说出，竟然残忍至斯。
没错，他是为了他的心。
我们的关系的开始和结束，都是随他心。我心里无端怨恨。
他的语调忽然有了无奈：“我一直是坦诚的。怎样对我自己，就怎样对你。所以现在，我也是认真的。你应该懂。只有我放弃了你，你才会放弃路遥。”
我心里急痛，喊道：“什么歪逻辑？”
他眼神定定，仿佛看到我心里：“不是吗？”
不用再多说。彼此心里都明白。我果然是个不堪的人，得陇望蜀，知道背后有依靠，才有恃无恐。他不多说，是因为他还敬我，还把我当成他心里重要的人。我忽然恐惧。是失了依靠的恐惧。我明白无论我怎样挽回，我们是真正回不去了。
正因为他一直拿十万分真心待我，正因为我也不容许自己不拿真心待他，所以无法回寰已是必然。做恋人，他不愿意，做朋友，他不愿意。所以只能做陌生人。
“想通了吗？我没得选。你呢？”良久，他的声音响起。
我咬牙切齿：“我也是为我的心。”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无端刺痛我的心。当初想要质问，想要吵闹，想要纠缠，都认定了他不会远离，现在他说到此为止，所有的质问，吵闹，纠缠停在半空中，找不到出路。于是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不过是倚仗他一点点爱，不过为了栓他更紧。
当你已不再喜欢我的时候，我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你。
他认定了我是他的一个执念，正如路遥是我的一个执念。我该用什么，再去赢回他的心？我忽然生出一种想法，宁愿用所有去换一个他，所有。
“记得高考前夕，你我说了那么多个我怕，你当时说，不怕我们会越走越远，是不是你说的？”我低声下气的说。
他愣了一秒，淡淡道：“我说过，我已全部忘记了。”
“好一个忘记。”我笑出眼泪。原来，全心全意去忘记一个人，是可以忘记的。淡忘淡忘，只要你想，就可以淡，慢慢就可以忘了。“恭喜你。”
他犹豫着道：“我要走了。”
我抬头望他，却看到他眼里有一些不忍，他微微抬起一只手，很轻的抚一下我满是眼泪的脸，不动声色的放下，道：“你很少哭，是个好习惯。”
我一下泣不成声，发狠推开他，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瞪住他。
他缓缓道：“但在我面前，你哭了两次。不会有第三次了。”
不会有第三次了。
因为不会再见。
摆脱了路遥，失去了周新宇，安莹，你所期盼的新生活终于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