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赵天波本想来句粗话,但他忍住了,“大姐,只是吃顿午饭而已。”
他俩并排着穿过了候车室,出了车站。
“我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杨玲似在自言自语。
“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为什么你不论在哪儿都那么讨女生喜欢了。”
“你别这么说,太吓人了!”赵天波不禁全身为之一热。
“你又想歪了吧?喜欢你不一定就是那种意思啊!”
“呵呵!你这样一说倒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无地自容?你别老说成语行不行?装文化人啊?”
“文化人?要装就得装知识分子!”
“你真恶心!不都是一个意思吗?”杨玲虽是在损他,但她的脸上却是一脸的灿烂。
吃完饭后,赵天波又把杨玲送上了车。当他再次走出候车室时,天空中已经飞起了小雨粒,整个县城都被这股寒意给罩住了。他将衣服的拉链提至领口,两手放在上衣兜里,微低着头离开了车站。
他沿着一条两米多宽的人行通道一直向西走去,中途经过了这座县城里唯一的一个森林公园和动物园。在步行了将近一公里的直道后,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趁着等绿灯的这会儿工夫,赵天波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的商贸大厦。这座享有“全城第一高楼”美名的大厦总的楼层数也就三十二层,但这却足以让它在这座县城里鹤立鸡群了。一个月前,大厦的楼顶上只有一根粗长的避雷针,而赵天波这次却发现在这根大针的下端多出了一块方形大钟。在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后,他发现楼顶上不止有一块大钟,而应该是四面都有一块。这样一来,这座商贸大厦就变成了一座钟楼。
“真是妙事!”他在心里拍手称快。
过了马路后,他向路边一招手,一辆脚踏三轮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他坐了上去。
“师傅,滨河花园!”
“一期还是二期?”车夫问道。
“一期,得从浒江大桥上过去。”
在前行了几百米后,三轮车左拐进了这条有着“服装街”之称的街道。在这条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大街上,除了能看见服装店和饰品店外就看不到销售其它物品的店铺了。这是县城里每天最为热闹的两条街道之一,而另一条则是“餐饮街”。当然,它们的实际街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只是在引述本地人对它们的那种俗称。在这条长约一公里的“服装街”的尽头也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左侧的这条街道是县城里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这里有座五层楼高的图书馆,还有一家新华书店,一些门面较小的的书店或是音像店、字画店之类的店铺与它们这两个庞然大物并排或是相对而立。另外,这条街上还有好几家网吧,而那些在树下摆书摊的人也有不少。路口右侧的这条街道正是那条有名的“餐饮街”,不论是大酒店还是小饭馆,也不论是火锅店还是快餐店,这里应有尽有。而在夜里,这条街上还有众多的街边小吃摊。
到了这个十字路口,三轮车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载着赵天波一直朝前驶去……
这时候,雨下得比之前稍大了一些,路面已经被完全浸湿了,街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飘落的细雨再加上时而袭来的阵阵寒风让人浑身发冷,赵天波将两只手都缩在了衣袖里。
从车站到家里的这段路其实并不算太远,赵天波之所以坐了三轮车并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被雨淋湿,也不是因为他懒得不想走路,而是因为他对雨中的三轮车夫动了恻隐之心,正如他在公交车上对华敏所说的那样——“踩三轮车的人真辛苦。”
这辆三轮车的车夫是个约有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的个头不是很高,体形也显偏瘦。他身上的这件深黑色的羽绒服看上去已经穿了有些年头了,多次的洗刷已让它失去了原有的那份色泽,而在他的左肘下有一道约有十厘米长的口子,像是被某件硬物给划破了的。他脖子上这的条用毛线织成的浅黄色围巾显得很是光鲜亮眼,市面上是没有这种围巾卖的,这定是他的家人特意为他织的。他头上的这顶帽子也是用毛线织成的,它是紫色的。这顶帽子让赵天波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的他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
“师傅,你吃饭了没有?”赵天波问道。
“没有呢!今天生意好,我还没赶上回去吃饭。”
过了一会儿,车夫突然回过头冲赵天波一笑,说道:“现在下雨了,生意更好了,也更忙了。”
他这一笑让赵天波的心里反而有些不快。
“只要有钱挣,哪怕是忙得没时间吃饭也是一件开心事吗?”他在心里自问道。
这个问题的出现使他没有心思再去和车夫闲聊了,他端坐车上,闭上了眼睛。他本想把身体往后靠的,但他觉得那样就会让车夫使出更大的劲儿……
三轮车忽然轻微地上下抖动了一下,赵天波知道它已经上了河堤公路了,接下来就该上桥了。他刚一睁开眼睛,耳朵里便听到了“砰”的一声脆响。
“糟了!链条掉了!”车夫惊叫了一声。
车夫随即下了车。当他正准备弯下腰去安好链条时,赵天波对他说道:“我就在这儿下车好了,过了桥我就到家了,你就不用过去了。来,给你钱!”
车夫接过了赵天波递来的三元钱,一脸憨笑地说道:“那好吧!今天实在是有些对不起你啊!载上人后,这个小坡可难登了,老是掉链子。你快跑吧!你看,树叶上都在掉雨滴了,身子淋湿了可不好。”
“快跑?用不着吧?这雨还不算很大!”赵天波呵呵笑道。
他上了桥,仍是在走着,只是加大了步子。
桥上的一些大的摊贩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撤离,而小摊贩们则早就收拾完毕走人了。这场雨虽不是很大,但却足以让他们歇业。
当赵天波走完这座长约一百米的大桥正要上河堤公路时,他随意地向右一瞅,发现有一个小孩正蹲在一根灯柱下面在玩着什么。这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兴许是一个小顽童而已,但赵天波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寻常之处:这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四岁左右的小孩。他蹲在那儿,背对着赵天波,身上穿着一件只有大人们才能穿的淡蓝色中山装。这件中山装也满是污垢,它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包住了,除了脑袋。他的头发蓄得很长,以至于他的两只耳朵被其完全给遮住了,而且他的这丛头发又乱又脏,污垢和尘土已经把它们染成了另一种颜色,它们与街上的那些精神失常的乞丐们的头发是一个样子的。再往近走,赵天波发现他原来是在捡地上的这一小堆饼干碎屑吃!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头去沾住那些碎屑,然后再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他的动作显得极为的缓慢,就像是一个步入了迟暮之年的浑身无力的小老头似的。赵天波转到他的身前,见他的两只小手已被冻得浮肿了起来,他的两只手背上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破皮了,而且他的脚上竟然没有穿鞋!他深埋着脑袋,让人无法看见他长的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好像没有发觉有个人正在盯着他,也没有去在意周围的忙碌,更没有去顾忌洒落在身上的雨滴,他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吃午饭”。当然,这也许是他今天的早饭,或者,是他昨天的晚饭……
赵天波在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随着一阵寒风的袭来,他的身体开始哆嗦了起来。随即,一个喷嚏袭击了他,这让他的全身开始了一顿猛烈的摇晃,他差点就坐在地上了。这个喷嚏让他看见了自己身前的这一双腿,他抬起了头——在这张好似自出生以来就从未洗过的脸上,赵天波看见了一双黑亮得刺眼的眼睛!在目光交汇的这一刹那间,赵天波的身上立马就冒出了一股热汗,他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了,而他的胸口则像是正在遭受一股强烈的挤压似的,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难受情绪”在他的心中激荡着……
对视了两秒钟后,小男孩低下头继续去“吃饭”。
“帮我拿双袜子,大姐!”赵天波离开了这个小孩,他来到了一个卖小百货的地摊前。
摊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这时正忙着把摊上的东西往一个很大的蛇皮口袋里装,见这时还有生意上门,她自是喜上眉梢。
“一双吗?五元两双,拿两双吧?”说着,她递上了两双白色的棉袜。
赵天波一边掏钱,一边问道:“那个小孩是谁家的?”
“谁知道啊!哎……”她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怪可怜的!都半个多月了!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身上的那件衣服还是旁边的那个卖衣服的大爷送给他的呢!要不然,他早就冻死了!”
“怎么没人来管管他呢?”赵天波有意递给她五十元钱,目的就是为了借机能多和她聊一会儿。
“我们这里又没有孤儿院!谁来管?”
她的这句话以及她的这个颇为怪异的眼神让赵天波不再直言直语了,他乐呵地笑道:“这事该谁管?难道就没有人来管这些事?”
听了赵天波的这句话,她的双手停止了找零钱的动作,她更加奇怪地望着他,如是遇到了一个外星人似的。
“小兄弟,你多大了?”她问道。
“上高二了。”
她微微地笑了,说道:“小兄弟,你还小呢!”
赵天波的脸上有些不高兴了。虽然这句话她是笑着说出来的,而且她也没有丝毫的恶意,但赵天波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她的侮辱。接过这把零钱,赵天波转身向对面的小区大门走。
赵天波以为家里没有人,但当他打开房门时却发现母亲正在和三个邻居在客厅里打麻将。
“你又放假了?”赵天波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个邻居便向他问道。
“对啊!这学期最后一次放归学假,我们马上就要放寒假了。”赵天波回道。
“是吗?哎!这时间过得太快了,一年又没了!”另一个邻居感慨道。
“快吗?我觉得时间走得太慢了!”赵天波说道。
换上了一双拖鞋后,他走向了母亲所在的那个位置,他一边走一边问道:“妈,你们吃饭了没有?”
牌桌上的这四个人在听了赵天波的这句话后便开始面面相觑,随即,她们四人便笑成了一团。
“你有几个妈?我们三个也是你妈?”一个邻居止住笑后向赵天波问道。
紧接着,屋里又是一阵哄笑……
赵天波把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好好琢磨了一番,他发现确有不妥之处。等她们都笑够了,他便开始为自己辩解。
“我是在问我妈,问她一个人,问你们四个打牌的人吃了午饭没有,我的这句话应该分成几段来听,可你们……”他说不下去了,她们的笑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给盖住了。
“妈,你吃饭了没有?”等她们都笑够了,赵天波这样问了一句。
“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早就吃了!你的饭在锅里热着,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嗯?”母亲盯着他,说道,“哟!你的钱多得花不出去了?居然跑去下馆子了?”
“母亲大人,我的钱什么时候多得花不出去了?那些钱全是我从牙缝里……”
“三条,我碰!八筒!”母亲很潇洒地扔出了一张麻将。
“哎!”赵天波眨眨眼,小声说道,“赌博害人呐!”
“你说什么?”母亲扭头问道。
“我说,我回屋去了。”他一本正经地回道。
进到自己的房间后,赵天波趴在了床上。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先前他在客厅里的那股调皮劲儿了,他突然间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在桥头上所看到的那一幕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
“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吗?”他不断地这样问着自己。
“是啊!我知道自己现在仍是一个需要靠父母来养活的人,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帮助他。但是,他实在是太可怜了,难道就等着看他被冻死、饿死吗?如果说那些干苦力的人会让我觉得他们他们生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好歹可以通过劳动从而养活自己,或是养活一家人,可他呢?他能干什么?也许在某个清晨,有人会发现他死在了桥上的某个角落里,就好比是那些死在垃圾堆旁边的小狗一样。可是,他是个人啊!对小狗缺乏慈爱,这可以用狗和人不是同类来做为辩解,但对他呢?他的父母呢?怎么没人管他呢?”
长这么大,赵天波不是没有见过乞丐,小时候跟着母亲去赶集时,他见到过好些行乞的人。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何为可怜和悲惨,他只觉得他们的行为和装扮很奇怪。在大人们的口中,他时常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他们都是骗钱的!”当时,看着那些破碗里的小额纸币,他甚至还为乞丐们感到担忧:“这样做能骗到多少钱?”到了后来,当他渐渐长大后,他对那些事和那些人也就见怪不怪了。十三岁之前,他从来没有从家里拿到过一分钱的零花钱,他当时唯一能给予那些乞丐们的便只有一双同情的目光。上了初中后,他偶尔会去吃那一毛钱一串的“麻辣烫”,那些钱是他从每天五毛的生活费中硬挤出来的——小孩子嘴馋,这是常情。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的一种状况下,每当他看见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时,他仍会向那个破碗里丢下一毛钱。十五岁后,他变得有钱了,他对那些人的施舍也就从一毛钱变成了一块钱或是两块钱。在他每次施舍时,他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会突然一把抓住他。对于乞丐,他是心存恐惧的,至于这种恐惧从何而来,他没法说得清楚。再往后,他对那些人的怜悯渐渐地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而给这些人一些施舍也就成了他的一种自然反应。不过,他的施舍对象仅限于那些肢体残缺的乞丐。
然而,对于桥上的那个小男孩,他认为应该另当别论。他不禁联想到了两个人——小学课本里的那两个卖火柴的小孩。那时候,他觉得那种发生在儿童身上的悲惨境遇是很遥远的事,是很多年前才会有的事,是国外才会有的事。老师当时也说过,那些故事充分地、深刻地、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与黑暗。但是,他刚才在桥头上的所见所闻却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从前的那份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