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长长的银发如瀑洒下来,闪闪发光,轻轻浮在女孩的脸上,扫着她细嫩的肌肤。
那一双玄色眉目美如画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晶莹闪亮,隐约有泪光点点。
一如印象中那个魂牵梦绕的银白色身影,只是,多了几分悲苦,多了几分沧桑。
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近在咫尺,身下的女孩一瞬看得痴了,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言语。
两个人这样一上一下,相互望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空无一物,却又好似有千山万壑。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向对方前进,哪怕只有一步。
此时,相连着他们的,唯有那一只捂住女孩的手。
或许,还有他们都不愿吐露的相思之情。
黑瞳细细扫视身下的白衣女孩,方才有些波光粼粼的目光,此时正在一点点冷峻下来。
许久,他轻启唇片。
“你,还在为他披麻戴孝呢。”
身下的女孩似乎没有理解男子的话语,也不愿意去理解。
唯有,滚热的眼泪从女孩水蓝色的眼瞳中,一滴一滴,又一滴地渗出。
慢慢连成串,流到她洁白如雪的脸颊上,流到捂住她的那只手之上,缓缓注入她摊在地上的青丝中。
一同渗出的,是她郁结多日的内心。
不知为何,每次哭泣好似都是在他的面前,要不就是因为他的原因。
在母亲墓地中,在北溟之树中,在叶府之中。
在他面前,她一直就是个小孩子,只会不断地哭泣,只会不断地撒娇,只会不断地让他妥协。
这一次,又是他先来寻她。
捂住她的手,微微颤抖。
猛地,银白的男子松开手,不假思索地将她一把拉起,紧紧抱入怀中。
水蓝色的眸子睁大了一瞬,继而,浮上一层浅浅的释然,缓缓,抬起自己菱角般的手臂,从背后抱住思念之人的身躯。
银白色月光照射下,有着血海深仇的两人忘我的相拥,似是今生今生不再分离。
男子如此用力的抱着她,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怀中,白衣女孩正尽情地痛哭着,一滴一滴,温暖湿润,却如刀割一般浸湿着他的肌肤,似要破开他的身躯,要直流入他的心里,让他永生不忘。
他抬起温暖而厚实的手,从上而下,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她浓密的青丝,想传递一丝一点安慰于她。
怀中的女孩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试图推开他。
然而,抱住她的手并不放松,纹丝不动。
“筱筱。”
他的唇贴在她柔嫩的耳侧,轻柔地唤她,令她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震。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唤她。
“筱筱,我很想你。”
“筱筱,我一直很后悔,那天就这样走了。”
“筱筱,我没有杀叶旭。”
“筱筱,即使你不喜欢我,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一遍又一遍,他轻轻唤着她,像是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满腹胸臆一口气全都倾斜出来,将如潮的思念全部诉说给她听。
一遍又一遍,他唤她,像是唤正在熟睡的她,又怕吵醒她,是盼望着,却又害怕着。
这一生,他拥有的太少,得到的太少。
他曾试图去保护的东西,不经意间,流沙般地消逝在指缝之中。
他曾坚持去相信的东西,毫无征兆,蝉茧般地褪尽在时光之中。
他,开始怀疑一切。
他,开始小心翼翼。
不去奢求,就不会有失望。
他以为,这一次,也会如此。
可是,此刻的他,却只想紧紧抓住身边之人,只想将衷肠相诉。
“筱筱,在你听我说完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等你听完之后,如果还是要赶我走,我是不会强求的。
这样,好吗?”
朱唇中吐出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强势之中,竟多了几分恳求之情。
怀中的白衣女孩犹豫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银白的男子唇角挂上一丝浅浅的笑意,继而,抬头望向窗外夜空中那轮玉盘似的明月,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日,你我初到叶府,我因心中起疑,尾随叶旭,却见他独自行至湖边,与你相会。
我本想离去,但又放心不下,遂潜至皆浮园,又见你们琴瑟同谐,鸾凤和鸣,转身欲走,却在此刻,遇见叶旭出手对你不利。
当时的情景想必你历历在目,我被那叶家公子击得无力还手,以为就此命丧黄泉。
谁料,忽然一方绣帕遮眼,整个身子转而被缚,动弹不得,一瞬之间,天旋地转,知觉尽失。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苏醒,眼上却依旧遮蔽,不见天日,身子也似有锁链相缚,挣脱不得,不知身处何处。
这样混混噩噩几天以后,一日,身侧突然传来一阵鸟鸣,仔细分辨,知晓是你的黄鹂鸟,喜不自胜,便托他向你传话,他倒是干得准确勤快。
然这样反复,却终究得不到回复,我日复一日心急如焚,忧心于你是否已将我遗忘。
终有一日,再次从晕晕乎乎醒来,却意外发现,已身在雕梁画栋之中,遂走出屋外,只见周围火海一片,移步换景,方才分辨出乃是身处叶府。
此刻,正前方,似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竟是你。
可当我寻到你处,不见重逢之欢愉,只见你怀抱他人,不由分说,将我视为仇敌。
你怎知,当时我内心的苦楚,丝毫不比你失去他的痛苦少。
这一多月,我度日如年,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唯有一路向南寻找萤石,四处为家。
怎料冥冥天命,九九归一,让我在此处遇见你。”
这一曲衷肠,如泣如诉,一字一句,直拨心弦。
斟酌许久,怀中的女孩缓缓抬头,直直望向那双黑瞳。
“在你所传话语之中,有没有一句,‘夜未城南’?”
银白的男子释然地一笑,并没有答话。
随即,他扬一扬银白色的衣袖,将一个玲珑小巧的身影放了出来。
那是一只淡黄色的小鸟。
“洛洛!”
女孩喜上眉梢,伸出双手,接住那只淡黄色的小鸟。
“我有没有传过,你问它便是。”
水蓝色的眼睛询问地看向手中的黄鹂鸟。
只见,黄鹂鸟拼命地在柔荑上左右蹦跳,小眼珠坚定不移的看着主人。
女孩莞尔一笑,伸手轻触那玲珑的身影。
一旁的银白男子,用银发下的玄色眉目,含笑地看着这银水般月光下的一人一鸟。
片刻,便已永恒。
他微微抬手,将一只五光十色的金丝簪子,伸到她的面前。
“你转过去。”
一如初遇之时。
白衣女孩嫣然一笑,不再反抗,顺从地转过身,将一头如瀑的浓黑长发正对着男子。
自从离开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再未将自己的发丝盘起。
如今看来,就好似在等待他的归来一般,就好似在等待他的梳理一般。
一只温暖的手伸进了女孩的头发里。
黄鹂鸟从女孩的手掌上飞起,停在空中打量着他们,叼起女孩的一缕散发,递到男子手中。
银发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他捋好最后一缕黑发,退后一步,
“好了。”
盈盈月光下,结鬟式发髻分为五股从头顶偏后处向后垂下,底部一只五彩的大鸟在青丝中展翅欲飞,五色宝石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女孩抬手触碰那只大鸟,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的体温。
水蓝色的眼睛缓缓回转向身后的男子,美如秋波。
“凌,有一件事,我请你帮忙。”
月色下。
一双银白色的翅膀滑翔而过。
在他的背上,隐约有个纯白的身影。
与此同时,在旅店窗口,立着一袭青衣,正暧昧不明地望着这月光下绝美的一幕。
她身姿曼妙地转身,朝着屋中坐着的紫衣男子,扬起诡异的笑容。
“看来,好戏终于开始了呢。”
紫衣男子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看着青衣女子的眼瞳里,有些五味陈杂。
迎上男子那样的目光,青衣女子却斜睨他一眼,满脸的讥讽不屑。
“有的时候,我真的在想,你和他真是天壤之别。”
紫衣男子面露难色,似隐忍着什么,静默许久,他答道。
“在你心里,自是什么人都比不上他。”
天空中。
银白色的翅膀一路翱翔,越过夜晚的裳纱国。
晚风习习,虽然寒冷,但女孩却感到丝丝暖意。
她紧紧俯身趴着,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将脸贴在那松软的银色羽毛上,两翅中间,是美丽如婚纱的蓑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如此讨厌他,却在看到这一片羽毛后改变了想法。
能有这么美丽羽毛的生物,一定不是个坏人吧。
当时,她第一次坐上他的背,看到一片银白色的水域。
他告诉她,这里是北溟。
他告诉她,他可以帮助她出去。
高耸的石质钟楼上。
银白色的翅膀缓缓收起。
她轻盈地下来,望着身下的这一片金碧辉煌。
由奶白、浅黄、玫瑰红及纯白石料建成的城堡,犹如琥珀般熠熠生辉;大理石墙面上的壁画,精致地镶嵌着五色的矿石和玻璃;雕刻细密的镂空石窗,隐约可见殿内的雄伟壮观。
身着盔甲的侍卫手持红缨长矛,整齐有序的巡视着;珠光宝气的美妇人在大群侍女的陪同下,在明净澈底的湖边漫步;莽莽密林中,依稀有交叠的人影晃动。
这就是裳纱国的皇宫。
一个多月的艰难险阻,披星戴月,奔波劳碌,都在此时化为了灰烬。
她终于是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突然,耳边一阵撕裂的风鸣,一柄短刀擦着她的侧脸呼啸而过。
“篱!”
银白的身影闪电般的挡在她的面前,朝着前方怒目而视。
对面的塔楼尖上,一个娇柔可爱的小女孩正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小刀,对凌的怒气充耳不闻。
她朱唇皓齿,夭桃秾李,胸前是一片黄色抹胸,身披灰色纱衣,毫不在乎那隐隐透出的白璧无瑕。
“篱,你在干什么!”
她像刚才才注意到对面的人似的,活泼调皮的咧嘴一笑,一个鱼跃,便立在了银白色男子的面前。
“抱歉抱歉,刚才手滑了。”
银白色的男子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说法,责备的瞪她一眼,转身欲走。
“哎,凌,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银白的男子没有理睬,继续向前。
小女孩快步跑到他面前,一把抱住白衣女孩的腰,手中的小刀直指女孩的胸口。
“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杀了她。”
一片片黑云瞬间覆满了小女孩的全身,银白色的身影一晃,将白衣女孩带走。
小女孩全身动弹不得,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啊,凌,你为了这个老女人,竟然这般对我!”
小女孩越说越伤心,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凌几欲探身怒斥,却被身旁的人摇首拦住了。
一只芊芊玉手轻轻摸摸哭泣之人的脸。
“知道吗,我哥哥曾经跟我说过,触碰温暖的活着的物体,会让人产生安全感,所以人要经常触碰对方,感受对方给予的慰藉。”
小女孩睁开哭泣的眼睛,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花容月貌,似懂非懂。
“你瞧,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哭坏了多可惜啊,为了凌,你也要好好爱惜,不是吗?”
小女孩白皙的脸上扬起一片红晕,她有些难为情的看看银白色的衣衫,又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脚丫。
白衣女孩款款起身,走到银白色的男子身边。
“我们走吧。”
她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裙裾,姗姗转身,只见小女孩仰面望着她。
“我能帮你们找到萤石。”
裳纱国皇宫里。
“这边,这边。”
一只灰色黄襟的知更鸟朝着银白色的男子叫着,男子背后插翅,手中正抱着一个女孩。
前方的知更鸟轻盈的转过一个弯,换到另一条走廊,银白色的男子赶紧跟上,微微有些气喘。
身后,隐约有手持长矛的人影晃动,似乎对刚才的景象有所怀疑,向着这个方向拐了过来。
银白的男子迅速抱紧女孩,收起翅膀,挺直贴到走廊上的巨型石柱之后。
一步,一步又一步。
挺拔的长矛人影越来越近,琅琅的盔甲摩擦声越来越大,略微停顿,人影将长矛横在手中,向石柱后走去。
石柱之后,水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在她身侧,银白的道袍上黑云翻涌,腾空而起,杀意凌然,一触即发。
女孩明白,如被发现,凌将立斩此人于无形。
近在咫尺。
一个身影从石柱之后猛地飞出。
那是一只知更鸟。
迅雷般,她掠过接近的人影,反向飞去。
手持长矛的人影连忙本能地遮住自己的眼睛,确定对象之后,呼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只鸟啊。”
此刻,在石柱之后,已空无一人。
“篱,刚才谢谢你了。”
一座拱形石门之后,男子怀中的白衣女孩对着灰衣黄襟的女童含笑说道。
女童斜视了她一眼,合上眼睑,鼓起樱桃小嘴,别过头去,不予理睬。
“话说,凌,你怎么还抱着她!”
银白的男子愣了一瞬,看向怀中的闭月羞花的女孩,后者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绯红,害羞地望了他一眼。
瞬地,他手忙脚乱地把女孩放在地上,银发下几分不自然,几分羞涩跃然脸上。
见此情景,刚刚落地的白衣女孩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银发下的玄色眉目睁大了一点点,闹别扭般地扭过头去,不再看着女孩,结结巴巴地说道。
“快……快点……走吧……”
三人面前,是一条几近笔直的陡峭石阶,直直通往地下。
“篱,为何带我们来这?”
银白的男子立在悬崖边,向深不见底,不计其数的石阶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在你们来之前,就已经把这个宫殿翻了个底朝天,只有这里我进不去,所以这里最可疑啊。”
“进不去?”
说罢,灰衣女童抬起左手臂,放在自己的右侧肩头,口中轻吟一声,旋即,从吹弹可破的后背上,蹿出了灰黄相间的,翅膀形状的夺目光芒,像两只大手一般,将她纤细灵巧的躯体包裹住,在正前方交错闭合,毫无间隙。
蓄势待发。
一声破空而出的震天声响。
两只羽翼丰满的翅膀瞬地张开,其中盛着的女童,正伸出芊芊玉手直指那石阶上空。
与此同时,一道道灰黄相间的光束,霹雳闪电般地重重撞击过去。
电火行空,星流霆击,轰雷掣电。
疾电之光,直叫人不能直视。
飙举电至之后,白衣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篱气息不稳地立在原地,不服气地撅着嘴,看着前方。
石阶上空,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平静如常。
完全不像方才被雷电劈裂过。
就好像,那空无一物的地方,有什么看不见的物质,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了一样。
白衣女孩紧紧盯着石阶上空,水蓝色的眼瞳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什么。
那里,一片黑暗之中,猛然间,有几丝金光闪过。
“那是什么?”
女孩抬手指向那几道金光,询问地侧头转向身边的银白色男子。
凌眉头紧锁,面色严肃,深深思索片刻之后,小心地向那几道金光迈了一步。
电光火石。
肉眼难以分辨的一瞬间。
下一秒,银白的男子躺在了白衣女孩身后几米的地方。
“凌!”
两声尖叫声同时响起,两个身影同时冲到了男子面前。
躺在地上的男子睁着眼睛,摆摆衣袖,温和而强硬地拒绝了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子,弯起一条腿,将手肘放在膝头,将目光冷峻地直直盯向前方的无形之物上。
“凌,你怎么乱来!”
灰衣女童瞪了他一眼,埋怨道。
“你以为,这个会和困住你的那种程度是相同的吗?”
银白的男子并未答话,也并未否认。
“困住……凌?”
一旁的白衣女孩疑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不明所以地问道。
闻言,篱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趾高气扬地看着对面的女孩,轻蔑地说道。
“对了,你对凌还是一无所知呢,凌可是……”
瞬间,一朵黑云覆上了女童的面目,将她的嘴堵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她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正在视若无睹地站起身的男子,挥舞着细腻的四肢,拼命挣扎个不停。
立在白衣女孩身侧的男子,没有回应她忧心忡忡的目光,决断地说道。
“今晚,就到此处吧。”
说罢,一对银白色的翅膀在女孩面前眨眼间张开,继而,一双手向女孩伸过来,欲把她拦腰抱起。
然而,他却扑了个空。
银发下的玄色眉目有些惊慌地抬起。
“凌,我,还不想走。”
一袭白衣躲闪着银白男子的身形,向着那空无一物的石阶上空,快步跑去。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