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骂阎奂生是骗子。阎奂生把一个尖尖的蛇形脑袋凑到马大夯眼前,说:“徒儿,别哭。要学全碎龙功,这一关是必须过的!你每天尽量多讨钱,你可以把多余的钱寄给你家人,也可以自己拿去风流快活。到一定的时候,师父觉得你磨练得差不多了,我会把腿还给你,接着教你下一重功夫。现在你就出去讨钱吧,至于怎么完成每天的指标,你自己想办法。到该你交钱的时候,我会找到你的。记住,如果你报警的话,你就永远得不到你的腿了。再一个,为师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就算警察来了,他们也不一定奈何得了我。好,我先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三天后见!”阎奂生说完,背上背包,出门扬长而去。
马大夯坐在地上,悲从心来,又一阵号啕大哭。哭了不到两分钟,进来一个服务员,说:“先生,你的房间时间到了,你是继续住呢?还是离开?”
马大夯拄着树叉拐杖,出了旅店,一路走一路哭,哭着哭着,觉得肚皮饿了,他身上还有两百来块钱,就去一个馒头摊子上买了两个馒头吃了。此时,已是下午。马大夯坐在街边的一个台阶上,呆呆地盯着身前穿梭如织的人群,泪如泉涌。
绝大部分人,对马大夯这个街边的独腿人,视而不见;有极少人,只对他一瞟一瞥,就迅速扭过头去,继续赶路;在马大夯面前扔点毛票块票的人,凤毛麟角。
天黑前,马大夯讨到了十三块五毛钱,和一个小女孩递给他的两个面包,晚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天黑后,马大夯找了个背风的墙角睡了。次日,马大夯到垃圾堆里找了个破鞋盒子,放在身前,继续讨钱。三天过去,马大夯一共讨到了一百零三块钱,加上自己身上的近两百块,身上已有三百零两块,巧得不能再巧。天黑后,阎奂生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马大夯的面前,收了三百块钱后,剪下他的一条胳膊,再把他的右腿接了上去。次日凌晨,天刚发亮,阎奂生及时出现,这次他剪去了马大夯的左腿,再把胳膊接上了去。
又是三天即将过去,中午时分,马大夯把这两天半讨来的钱一数,才一百九十八毛六,差得太远。想着到晚上讨满三百块是不可能的了,那么自己的那条腿就将永远失去,马大夯又是一阵悲伤,正要哭泣,忽听身边有个女人说:“下午三点,旱龙寺的金佛开光,你去不去?”马大夯抬产起头来,见是两个五六十岁的半老妇女从他身边说着话过去了。马大夯心中一动,下午旱龙寺的金佛开光?那去旱龙寺的信男善女一定很多了,我不如去寺门口讨钱去!
旱龙寺在叙州城郊的太子山上,若拄着拐杖走去,以这种速度,三个小时不一定走得到,现而在,都是十二点过了。若坐车,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马大夯对着一辆“摩的”招手,开摩的见是一个残疾叫花子要坐车,哪里会停下来?马大夯拦了半个小时车,没一个骑摩托的理他。这时他才忽然想到,自己是叫花子,人家不仅嫌他脏,而且还怀疑他没钱。想到这儿,马大夯从面前的破鞋盒里翻出面额最大的一张钞票——唯一一张十元钞,他手举十元钞,站在街边,对着过往的摩托车招手。果不其然,见到这独腿人叫花子手中有钱,招的第二辆摩托车就停下了。十几分钟后,摩的就载着马大夯到了太子山上下,因上山的人车太多,摩托车开不上去,摩的师傅叫马大夯下车,自己走上去。马大夯只得下了车。摩的师傅毫不怜悯马大夯是残疾人或叫花子,开口要15块。马大夯想,十五就十五吧,他毫不犹豫地掏出15元交给了开摩的的。
上山的人和车,犹如群蜂朝王。人们摩肩接踵,小车头抵着小车屁股。前后两个人之间,几乎是前胸贴后背;左右两个人之间,那是肩膀挨着肩膀。马大夯混在人群中,艰难地往山上爬,也幸好是人多,马大夯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却始终不曾跌倒,因为根本没有他跌倒的空间。
好不容易挤到了旱龙寺山门口。寺庙旁的停车场上,高中低档车停得满满当当。马大夯在路边草地上的一块大鹅卵石上坐了下来,放好木棒拐杖,拿出破鞋盒摆在面前,准备工作。
几天下来,马大夯的脸皮已变得越来越厚,敢开口哀求了,说的无不是“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行行好……祝大家做大官、发大财、行大运、考大学、娶美妻”等等内容。
马大夯还没开口呢,就听见旁边有人在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马大夯一瞄,顿时触目惊心。在他的一侧的路边草地上,坐着一长溜残疾人。这些残疾人,有的没有两腿,有的没有两臂,有的只有一肢,有的四肢皆无,有的四肢完全卷曲,有的脖子上长着个比脑袋还大的瘤子,有的双耳双眼鼻子全无……马大夯的残疾程度,比起那些人来,那简直算是小儿科。
可是,络绎不绝进旱龙寺庙门去看金佛开光,去求神拜佛的信男善女们,向庙门前的这群残疾人叫花子施舍的,却廖廖无几。离马大夯最近的一个只有一只手的独肢人,对着面前的信男善女们哀求得声嘶力竭,但他面前的破瓷碗里,大概十块钱不到。
面对这群比自己残疾不知严重得多的人,马大夯怎么也开不了口出声哀求。这时,马大夯身边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妈妈,你看他们多可怜啊,我们给他们点儿钱吧。”
马大夯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一双扑闪扑闪的黑色大眼睛,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小女孩的手被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牵着。
那少妇说:“是啊,他们确实可怜。珂珂,你还记得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和英国理论物理学家霍金的故事吗?”
那叫珂珂的小女孩说:“记得啊。海伦?凯勒又聋又盲又哑,却成了作家;霍金全身只有一对眼珠和两个手指头能动,却成了伟大的物理学家。”
少妇问:“那你觉得,海伦?凯勒和霍金,比起这些残疾的叔叔阿姨们,有什么不同?”
珂珂歪着头想了会儿,说:“我知道了,海伦?凯勒和霍金身残志坚,而这些残疾的叔叔阿姨们身残志不坚。”
少妇说:“也不完全是,这些叔叔阿姨们都有各自的境遇。珂珂,你把我的钱包拿去,每位残疾的叔叔阿姨发十块钱吧。”
“好,谢谢妈妈!”珂珂接过了妈妈手中的钱包。
珂珂和她妈妈说话的地方,与马大夯隔了十来个残疾人。珂珂就从面前的发起,一个一个地向马大夯发过来。珂珂发到马大夯身边,正要掏出钱来,突然,“呼”地一声,马大夯和珂珂均感眼前一花,珂珂手中的钱包突然飞走消失了。
珂珂“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叫:“妈妈,妈妈,钱包不见了!”
少妇就在离小女孩身后两步之处,她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说:“珂珂不哭,可能是一只鸟儿看见你手中的钱包漂亮,叼走做窝去了。到时候,那皮包里变出几只鸟儿来,你说有趣不有趣?”
珂珂已上小学三年级,已经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那么天真幼稚了,她收住泪,说:“不一定是鸟儿,我想没有什么鸟儿飞得有那么快。但我倒真相信是被鸟儿叼走做窝去了。”
少妇说:“走吧乖乖,咱们回家。金佛开光我们就不看了。”
珂珂问:“为什么呢?”
珂珂说:“路边那么多残疾人,但大多数人却视而不见,佛祖是教人做善事的,他们就算去看了开光,难道佛祖真的会保佑他们吗?我们真要心地善良,积极进取,不一定拜佛,佛也会保佑我们的。因为,佛喜欢保佑心地善良、勤奋上进的人……”母女俩说着话,挤进人群,下山去了。
珂珂手中的钱包并非不翼而飞,马大夯似乎看见,钱包好像是被一根细线拽走的。他想不出什么人有那么高超的技艺。
马大夯坐在路边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开光时间未到,山下的人群还在不断地往上涌。有比较,才有区别,马大夯的残疾程度,跟他身边那一长溜残疾人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所以,马大夯的破鞋盒里,只有三五元钞票,这还是他自己放进去做“引子”的。
快三点时,上山的人渐渐稀少,已上山的,大都挤进大雄宝殿去了。想着只还有小半天时间,讨足一百多块钱已是无望,天黑时分,如果阎奂生不把自己的腿还来,那自己就将永远失去一条腿了!想到这儿,马大夯悲从心来,放声大哭。
山道上暂无行人,只有那一长溜十几个残疾人,目光呆滞地坐在路边,等着看完开光仪式的信男善女们出来经过面前的时候,有人能发发善心,施舍他们一点儿。
马大夯哭了一阵,无人理他,也就哭得没有兴趣了。他对面的草地上,有棵脸盆粗细的菩提树,马大夯停住哭泣后,呆呆地盯着那棵菩提树出神。
忽见菩提树枝叶微动,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是一个独臂钓者,只有一只右手的独臂钓者。
那独臂钓者手上,拿着一支钓鱼杆。钓鱼杆是那种可收缩式的钓鱼杆。
独臂钓者把收缩后的钓鱼杆插在后腰上,走到马大夯跟前,小声问:“兄弟,你今天怕是交不了差了吧?如果你今天想交差,那现在就跟我走。”
马大夯上了一次阎奂生的大当,警惕性提高了,问:“你是什么意思?”
独臂钓者小声说:“我知道,你肯定是银环蛇的徒弟,我也是。我们都是上了他当了的。”独臂钓者说着向那一长溜或异形、或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一瞟,“看到他们没有?他们有一半以上是上了银环蛇大当的。他们现在每天还在向银环蛇交钱,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银环蛇能大发慈悲,还他们的胳膊腿脚。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胳膊腿脚离开身体的时间太长了,就算银环蛇肯给,也接不上去了。”
马大夯问:“你说的银环蛇,就是阎奂生?”
独臂钓者说:“对,银环蛇是阎奂生的绰号。”
看着那些身体严重残疾的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马大夯心惊肉跳,全身起鸡皮疙瘩。他问独臂钓者:“你刚才的意思,是能帮我挣到今天足够交差的钱?”
独臂钓者说:“对。你跟我一起去,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商量商量怎么对付银环蛇。现在,我的左手还在他那儿呢,每三天他给我接上一次,接之前,要先剪掉我的右手。我的左右手每隔三天就要被剪去一次。”
独臂钓者招了一辆摩的,扶着马大夯坐在中间,自己在后面扶着他。独臂钓者就租住在太子山下的一家农户里,那家人除了一个看家的老太婆外,其他人都到沿海打工去了。进了独臂钓者房间,马大夯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有什么办法让我在天黑前挣上一百多块钱?”
独臂钓者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来,马大夯看着眼熟,认出是那叫珂珂的小女孩拿着向乞丐们发钱的钱包,说:“原来那小女孩的钱包是被你弄去了!什么人的钱包不偷,干吗要偷那个小女孩的?人家可正在给叫花子们发钱哪!”
独臂钓者说:“我也有点后悔。但这个钱包里没有重要的东西,比如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只有两百多块零钱。想来对那个少妇是没多大损失的。里面的钱都给你,今晚也好交差。”
马大夯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钱包,同时想着那对美丽善良的母女,一阵于心不忍。今晚这一关终于能过了,马大夯暂时安下心来,问独臂钓者:“大哥,你又是怎么上银环蛇的当的呢?”
独臂钓者说:“说来惭愧,是我先招惹银环蛇的。”独臂钓者说着,从腰上取下可伸缩式玻璃钢钓鱼杆,钓鱼杆上,有一个像蜘蛛似的白色东西。独臂钓者介绍说:“看到这个东西没有?这是六爪铁蜘蛛,六根爪中,三根是单纯的钩,三根有刀刃。我是个‘钓旱鱼’的,铁蜘蛛甩出去,那三根有刀刃的钩,负责把人家的包带削断,三根纯钩,负责把被削断带子的包抓回来。”
独臂钓者告诉马大夯,近年来,一些小偷、扒手向技巧型方向发展,不知从那天开始,叙州地区出现了“钓旱鱼”的,最开始是钓农民的鸡鸭,钓鸡鸭用的是普通的“铁蜻蜓”,就是鸡鸭一啄下去就把自己的嘴巴撑开的那种东西。后来一个叫凌斜眼的心术不正者,在铁蜻蜓的基础上,研制出了“三钩三刃六腿铁蜘蛛”。六腿铁蜘蛛一出现,顿时令铁蜻蜓黯然失色。原来专门钓农民鸡鸭的小偷们,立即逐臭而至,纷纷高价向凌斜眼购得了六腿铁蜘蛛,再经过一小段时间的练习,很多人就能运用自如了。独臂钓者原来是个街头扒手,半年前,向凌斜眼买了两只六腿铁蜘蛛,经过练习,很快就掌握了使用技巧。独臂钓者常隐藏在街边、公园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对行人,主要是对肩挎坤包、脚穿高跟鞋的妇女下手。为什么找穿高跟鞋的妇女下手?因为有的时候,因为技术的发挥问题,难以保证万无一失,一旦被发现,穿高跟鞋的妇女跑不快,追不上自己。男人一般是不敢碰的,一是随身带包的男人较少,二是如果失手,自己不一定跑得过人家。
但是,对穿高跟鞋的妇女,下手是好下,但她们坤包里,往往没什么现金,多是身份证、银行卡、卫生用品之内,而不知道密码的银行卡,如同一张废硬纸片。
哪些人会在什么场合带大量现金呢?独臂钓者思来想去,人们能带大量现金去的地方,只有一个:赌场。经过打听,独臂钓者知道叙州市最大的一个赌场叫做“云泥山庄”,在叙州市远郊的断颈山腰。
那家赌场之所以取名“云泥山庄”,是因为,进入赌场者,肯定有输有赢,赢者和输者,那感觉是有如云泥之别的。
这天下午,独臂钓者来到云泥山庄外,爬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躲了起来,选择下手对象。白天出入赌场的人不多,而且基本都是开小车或打的来的,直接进入云泥山庄前的停车场。独臂钓者毫无下手的机会。独臂钓者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找不到一个步行或坐骑摩托的带包赌徒。
独臂钓者在树上从下午躲到傍晚,饿了吃点面包,渴了喝矿泉水,想小便了,就把小便拉在空矿泉水瓶里。
天色渐暗,来云泥山庄的小车逐渐多了起来,打“摩的”的也有,但都是一闪而过,独臂钓者的“钓旱鱼”技术,还没有达到从飞速的摩托车上取人挎包的程度。
天色渐渐模糊,独臂钓者看见,从山下的,顺着马路,走上来一个动物。这个动物头小、肩窄、肚皮大、腿细,身子微弯,其形如蛇。
那动物离独臂钓者只有十来米远的时候,独臂钓者看出那是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右手上,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
看见那人细头大肚细腿的身形,独臂钓者作出判断:此人一定跑不快。该出手时就出手!独臂钓者迅速伸出早已准备好的钓鱼杆,从一个枝叶稀疏的位置伸出去,往下一甩,六腿铁蜘蛛的六条腿分成两队,各司其职,弯刃切断了皮包带子,弯钩钩着皮包,“呼”地一声,皮包离开蛇形人的手,瞬间就到了独臂钓者手中。
一辆汽车开着大灯,从树下呼啸开过,独臂钓者趁强光过后对视觉造成的短暂黑暗,往下一跳,迈步向树边的小树林里跑去,还未跑出二十步,突然感觉右手大臂一凉,耳听得“啪哒”一声,独臂钓者觉得自己身上某个东西似乎掉在了地下。
独臂钓者停步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他的右手,齐大臂处,已被什么利刃切断,和皮包一起,掉在了地下,断了的右手,还紧紧地握着皮包!
那蛇形人慢条斯理地向已是独臂的独臂钓者走来,暗淡的光线之下,蛇形人的影子蒙蒙胧胧,影影绰绰,如一条冬天收缩了身子的巨大水蛇,粗粗短短。时有小车从马路上驰过,一闪而过的灯光映在蛇形人的脸上,那脸上的两枚绿豆小眼,反射出两小束绿萤萤的光,如同蛇眼。
独臂钓者吓得全身筛糠,身子如中了“定身法”,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等着更大的灾祸降身。
蛇形人走过独臂钓者身边,没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十余步后,弯腰拾起一个东西,转身走到独臂钓者面前。独臂钓者看见,蛇形人从前面地上捡走的,是一把形状狰狞的剪刀,剪刀的形状像蛇。
蛇形人从喉咙里发出“吱吱”两声冷笑,叫声如蛇。听得独臂钓者浑人冰冷。但见蛇形人手一挥,“咔嚓”一声脆响,“叭嗒”,独臂钓者只觉左臂一凉,身上又掉下一个东西。独臂钓者一低头,见自己的整条左臂掉在了地上,独臂钓者已经成了无臂人!独臂钓者顿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待独臂钓者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四下一下量,见昏黄的灯光影照在又白又黄又发黑的墙壁上,光怪陆离。独臂钓者判断,这是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中。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徒弟,你醒了?”一个嘶嘶哑哑的声音问。
独臂钓者抬起眼皮,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个眼小、头尖、肩窄、肚大、腿细、背微驼的人,不是昨晚剪掉他双臂的蛇形人又是谁?
独臂右手在床上一撑,坐了起来,这才发觉右手还在自己身上,左手再一撑,左边却是空空如也,肩膀下面,只有短短两三寸长的一节。
蛇形人把细腿伸入床下一勾,再弯下腰去,拾起一只手臂,说:“在这里呢。”
独臂钓者记得,自己昨晚的两只手明明都是掉了的,现在怎么有一只手是好好的,难道是这蛇形人给自己接上的?他迷茫地看着蛇形人,过了好半天才愤怒地说:“谁是你徒弟?快还我的手来!”
蛇形人说:“如果一个人的肢体被我的蛇形剪剪下,没被我接上,或者被我接了,却接不上,那他一定是我的敌人;如果剪下后又被我接上了,那就说明我与他有师徒缘分。徒弟,在你磕头拜师之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阎奂生,有个绰号,取自我名字的谐音,叫“银环蛇”,为碎龙门第四十七代传人,我的师父,也就是碎龙门第四十六代传人,叫做童蛇叟。碎龙门祖训规定,凡入我门,皆为乞丐。规矩是人定的,到了我这一代,我有所革新,凡入我门下的徒弟,可以从事各行各业,只把每日的学费交够就行了。”
独臂钓者问:“你能教我什么东西?”
银环蛇说:“碎龙功。此门神功,可以把人的身体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刚才你的两只手不是被我剪掉了吗?现在右手又接起来了。这就是样的功夫。有兴趣吧?”
银环蛇的“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的功夫,虽然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人不信。独臂钓者问:“每天交多少学费?”
银环蛇说:“一天一百,三天交纳一次,一次三百。”
独臂钓者问:“要交多久?”
银环蛇说:“碎龙功一共有三重,要把三重神功全部学会为止。我们这门碎龙功,练到最高境界,也就是三重,可以把头剪下来,再接上。怎么?看你的神色,似乎不相信。看好了。”银环蛇说着,倒转蛇形剪,对着自己的细脖子一剪。
但听得咔嚓一声轻响,银环蛇那小小的脑袋就应剪而落,往地下掉,无头的银环蛇飞快地把手一抄,已把自己的头接在手中。
无头银环蛇一手拿着自己的头,一手执剪,把头脸对着独臂钓者的头脸,蛇形剪刃口大张,对着独臂钓者的脖子。
独臂钓者见银环蛇把他自己的头剪下后,无头的身子还能走动,惊呆了,以为无头银环蛇要来剪自己的脖子,吓得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独臂钓者被银环蛇掐着人中弄醒。银环蛇的头早已接上了,他的一张丑脸对着独臂钓者,一对如蛇眼般的绿豆小眼,放出两束绿光,盯着独臂钓者的双眼,问:“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声音嘶哑,如同蛇叫。
独臂钓者怕自己的头被剪掉,再一个,自己的左手还在银环蛇手里,他想,不如先拜了这邪人为师,骗他把自己的左手臂接上再说,到时候,老子一不高兴,说不定一刀把他宰了!想到这儿,独臂钓者问:“师父,拜你为师后,是不是可以把左手给我接上?”
银环蛇说:“那是肯定的,为师说话算话。”
独臂钓者翻身下床,纳头拜了八拜,口称“师父”。银环蛇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乖徒弟,现在为师就把你的左手接上。”说着手中蛇形剪一挥,“咔嚓”一声响,独臂钓者的右手又被银环蛇剪了下来。独臂钓者一呆,还没反应过来,银环蛇已拿着独臂钓者的左手,对着那截大臂茬接上去,对独臂钓者说:“现在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若不念,你就永远不会自己接手,只能由我给你接。听着:‘吾乃一仙蛇,手断可复原……”
独臂钓者跟着银环蛇练了三遍咒语,左手臂就接上了。银环蛇把独臂钓者的右手放入一只脏兮兮的挎包中,再背在背上,说:“徒弟,记住了,每天一百块学费,三天交三百,我每三天会找你一次的。如果你不好好配合,一是学不会碎龙门的绝世神功,二是你恐怕永远都是独臂钓者了。三天后,我会用你的右手换下你的左手的,劳逸结合嘛。”
银环蛇说完,出门而去。
银环蛇拿走了独臂钓者的右臂,幸好,独臂钓者从小就是左撇子,后来被大人强制用右手使筷子用笔,因此练得能左右开弓。也因此,他能够用左手独臂钓“旱鱼”。
其实,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钓旱鱼,实在是危险之极,晚上呢,准头又不好,弄不好伤了人,“鱼”却没有钓着。
接下来的日子,独臂钓者格外勤勉,虽然有时候难免被人发现,但仗着脚丫子快,次次化险为夷,他每天的收入颇丰。
前段时间,银环蛇失踪了一个多月,再也没有出现在独臂钓者的眼前,而独臂钓者的左手,就一直没有接上过。
独臂钓者对马大夯说:“兄弟,你也看见了,旱龙寺门前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都曾经是银环蛇的‘徒弟’,他们的身体没一个复了原的,都是银环蛇拿走他们的肢体后,有时突然失踪,过一段时间他又回来,那些人问他要手脚,银环蛇骗大家说,为了大家能更快更顺利地进入‘碎龙神功’的第二重,第三重,他即将进山采药。为了大家练功的需要,我还要剪去大家的一条腿或一只手。’说着咔嚓咔嚓几剪刀,那些本来少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的人,又被银环蛇剪去了一条腿或一只手。而那些人,为了自己的手腿能尽快复原,更拼命地讨钱来交给银环蛇。”
马大夯问:“按说银环蛇的收入一天有上千块,都拿去做什么去了?是不是都拿去赌博输了?”
独臂钓者说:“你说对了。银环蛇嗜赌如命,他把‘徒弟’们交给他的“学费”,都拿去赌了。前段时间他的失踪,就听说是为了躲赌债的。”
马大夯说:“一个多月前,银环蛇和我一起进煤矿,原来是为了躲赌债。他在矿下,自己弄断了自己的一只胳膊,骗了八万块钱。”
独臂钓者说:“我的左臂已经一个月多没接上去了,我估计肯定废了。弟兄,你知道我带你的来目的?”
马大夯问:“不知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帮我?”
独臂钓者说:“现在,你我两个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被银环蛇拿去了,要挟我们给他挣钱。现在,我们俩要设法除掉银环蛇!”
马大夯说:“如果除掉他,那我不就永远失去一条腿?”
独臂钓者放低声音,对马大夯耳语几句。马大夯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要想脱离这个苦海,只有大胆试一试了。如果成不了功,也是天意!”
两人商量妥定后,马大夯看看天色,知道交“学费”的时间要到了。三天前,银环蛇跟马大夯交待,要他三天后的晚上八点正,在岷江大桥头的一棵黄桷树下等他。马大夯打了个摩的,到了岷江大桥下,倚着黄桷树边上的铁栏杆坐下,等着银环蛇的到来。
八点刚过,一辆人力三轮驶过来,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头尖眼小肩窄肚大腿细背驼的半老者,正是银环蛇。马大夯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银环蛇叫三轮车等他一会儿,准备等马大夯把钱给了后,立即上车走。他下车走到马大夯身前,大声喊:“大夯,大夯!”
马大夯似乎是吃了安眠药,呼呼呼地睡得正沉。银环蛇用手推马大夯的肩膀,却怎么也推不醒。银环蛇本来想搜马大夯的衣兜,但三轮车夫在旁边看着,怕他认为自己是扒手。那三轮车夫在一旁等得好不耐烦,正好路边有一个人要坐,三轮车夫冲银环蛇叫道:“快把钱给我,我不等你了!”
银环蛇掏出五块钱,搓成一团往三轮车夫的身上一扔。三轮车夫好不恼火,骂道:“他妈的,老子不是要赶着做生意,非修理你狗日的不可!”
银环蛇推马大夯不醒,干脆捏住马大夯的鼻子。鼻子不通气,马大夯很快就“醒”了。马大夯睁开眼睛,看见银环蛇,忽然裂开大嘴,号啕大哭。并且久久不停。
银环蛇见马大夯哭个不停,挥手“啪”地一个耳括子过去,马大夯喊声立停。银环蛇把手一伸,喝道:“拿来!”
马大夯止不住抽泣,两眼泪汪汪的,他抖索着,从衣兜里摸出四张百元大钞,交给银环蛇。银环蛇见多了一张,立即喜笑颜开,说:“不错,不错,徒儿晓得孝敬师父了。”说着从背包里拿出蛇形剪,要剪去马大夯的右腿后,再给他接上左腿。
马大夯急忙说:“师父,请等一下!”
“怎么?”银环蛇狐疑地问。
马大夯从裤腰上掏出一根尼龙绳,说:“师父,请把我的双手绑上吧。”
银环蛇莫名其妙,把绿豆小眼睁得如黄豆大,问:“老子好端端地绑你做什么?”
马大夯说:“我想请师父把我的双手绑上后,把我的左腿接上一会儿,让我两条腿在地上走几步,师父再剪去我的右腿,如何?我好久没有两条腿同时在地上走路了!”
银环蛇笑道:“你今天多给老子一百块钱,原来要提这个要求。也罢,老子就满足你一次吧,让你见识见识我碎龙门神奇功夫的魅力。当然,就算你是我儿子,我也是信不过的。还是照你说的,先把你的手绑一绑。”说着,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把马大夯的双手绑了个结实。然后,再从背包里拿出马大夯的左腿。为了携带方便,这条腿是被银环蛇剪成两截再装进背包里的。
银环蛇从背包里拿出马大夯的大小两截腿,他先把大腿给马大夯接上,接着再把小腿也接上了。接完,叫马大夯盖上裤筒,隔着裤子,在两个接合处搓揉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站起来走走试试。”
马大夯站起身来,转着圈走了几步,毫无不正常之处。他面露笑容,说:“谢谢师父!谢谢师……”话音未落,马大夯一低头,向银环蛇一冲,一个“头椎”,向银环蛇的肚子撞过去。
“噗”地一声响,本来因腿细,而底盘就不太稳的银环蛇,“扑通”仰天摔倒。
但听头顶“唰”地一声响,从黄桷树上跃下一个人来。此人正是独臂钓者。
这是一棵有几百年树龄的黄桷树,树冠覆盖面很大,为保护环境,市园林局专门为这棵古树建了一个小小的广场,约有三分之一亩大小,一边靠马路,一边靠岷江,广场边有上栏杆,栏杆下面十几来米处,岷江水咆哮奔腾,急忙忙地奔向下游两公里处的“三江会合”处。此时天已全黑,古树小广场靠马路这一边,因有路灯,光线较强;在靠江边栏杆那一边,光线较暗,是热恋中情人们的理想约会之处。可能今晚的时间尚早,还没有一对情人在此约会。
独臂钓者一落下地,就猛地骑在银环蛇的身上,挥拳向银环蛇的面部用力一击,银环蛇当场昏了过去。独臂钓者还不放心,叫马大夯:“兄弟,用蛇形剪先剪掉他的左腿,再剪掉他的右手!”
马大夯两手拿起蛇形剪,不住地打哆嗦,犹豫着不敢下手。独臂钓者猛喝一声:“快剪!”
“那边有人打架,快打110报警!”五六十米的地方,有一对恋人正相依相偎,喁喁私语地向这边走来,独臂钓者的一声暴喝,惊吓了他俩,那女的最先反应过来,看见黄桷树下,蒙胧中有几个人纠结在一起,以为是在打架,就叫男的报警。
独臂钓者大急,叫道:“快剪,再不剪就没有机会了。”
马大夯一咬牙,说:“好,老子不剪他的手脚,剪他的头!”说着,双手执剪,“咔嚓”一声,剪掉了银环蛇的头。
剪掉后,马大夯几乎瘫软在地,打着颤,全身筛糠。独臂钓者说:“别抖了!快起来,我们把银环蛇扔下江去!快!”
两个人抬起银环蛇的无头身子,猛地投入江中。独臂钓者拾起银环蛇的头,猛地扬起,马大夯醒悟过来,忙叫:“别扔!”
可惜晚了,独臂钓者手中的人头已经脱手而出。独臂钓者拉起马大夯,迈步向马路上跑,感觉脚下绊着个什么东西,忙停住脚步,弯腰拾起,原来是那把蛇形剪。为消除罪证,独臂钓者把蛇形剪也扔进了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