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安静了,兰瑛托起他的手放在腿上,撩起袖子为他诊脉。
“伤了几日?”
“不久。”
“几日。”
“三……五天。”叶添在她的注视下老实交待。
兰瑛移开目光,低声说:“为什么不看大夫。”
“一点小伤,不碍事。”
“若真是小伤,那我这个大夫就是误诊了?”
叶添听出她的怒意,望着她,不再说话。兰瑛专心诊脉,又查看了他的伤处,掌痕印在肋下,过去五天,依然清晰可见。
心疼。
兰瑛捏紧指头,仍遏制不住微颤。即使知道他好好的并没有出事,可想象当时他中这一掌的凶险情形还是忍不住害怕……
怕。
从她记事起,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淡生死。师傅告诉过她,死亡本身不会带来任何恐惧,真正令人恐惧的是失去——只有在意,才会害怕失去。
兰瑛以前不懂,现在却懂了。
一旦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再想要将他抹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手,忽然被握住。
“我没事,不要担心。”
兰瑛怔了一瞬,突然抽回手,退离床边。
叶添的手在半空滞留了一小会儿,缓缓放下,脸上的笑容未变,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兰瑛别过脸,生硬的说:“我来,只是不想耽误了替程伯伯报仇的时机。”
“嗯。”
“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
兰瑛有些生气的看向他。
叶添只是笑,格外温柔。
兰瑛去看过叶添之后,他的伤势马上就痊愈了,当夜,叶添便领着张三他们出发,进行下一步的计策。
她的药没有那么灵,他之所以这么快“好”起来,都是因为她的那句话——我来,只是不想耽误了替程伯伯报仇的时机。
她只是说说而已……
凤儿看出兰瑛心神不宁,在一旁劝慰。“姑娘,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槛,您早早休息,养好精神,没准今天的难题明天就自己解开了呢。”
“你不明白。”
“凤儿不明白是因为姑娘不肯说。”
兰瑛沉默。
“凤儿不晓得姑娘心里的事,可是凤儿知道,天大的事都没有身子重要,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兰瑛点点头,随她上床,坐到床上,兰瑛突然问:“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啊。”
“他有骗过你吗?”
凤儿长出了一口气,叹。“他是没有骗过我,可是我骗过他,所以他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了。”
“你为什么要骗他?”
“我也不知道啊,本来也没想骗他的,可是因为有些不好的事不想让他知道,随口就说了谎……说一个谎,要用很多很多谎来圆,时间长了,被他发现了,然后就认定我是个坏女人……”凤儿撇撇嘴。“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小肚鸡肠,我就不信他没有骗过人。”
“我没有骗过。”
“那是因为姑娘你没有做过坏事。”
兰瑛怔了怔。
“像姑娘这样身家清白的人,不可能了解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小的时候,为了抢一个馒头可以打死人,不是我没有良心,而是他不死就是我死……为了活下去,不止要学着骗人,还要学着骗自己,不管多脏多下贱的事,只要骗自己是好事就可以毫无愧疚的做到底……只要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谁还管自己干不干净?可是他不这样想……”
凤儿发现兰瑛看着自己,噗哧一声笑出来。“瞧我,明明是想让姑娘高兴,怎么变成是我在吐苦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活在世上,谁也不比谁容易,不要同情别人,也不要可怜自己。“我不能原谅他,是因为我太干净了吗……”
凤儿知道自己又多嘴说错话了,赶紧解释。“干干净净挺好的,我羡慕都来不及,姑娘可千万别想些乱七八糟的!”要她把她教坏了,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兰瑛看着她,淡淡的说:“如果你喜欢的人能够原谅你,你一定会很开心吧。”
凤儿想了很久,才说:“原不原谅都无所谓了,就算他肯原谅我,我们也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估且不说他心里有没有疙瘩,就是我……有这份愧疚在,也不敢再奢望得到什么了。”
她是这么想的吗?
叶添,他也会这么想吗?
“我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有一天可以为他而死。”凤儿笑笑。“这样,既偿清了债,又不用再承担自己种下的苦果,潇潇洒洒清清静静去极乐世界。”
兰瑛微惊,想到叶添,胸口突然疼了起来。
她是喜欢他的。
既然喜欢,又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呢?何况,他从来都没有做过有害于她的事。
兰瑛很矛盾。
一边是舍不得放弃的幸福,一边是不可预知的恐惧。她想要叶添回到她身边,可她也在害怕同样的事再一次发生。
她可以再相信他吗?
“兰姑娘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君莫邪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兰瑛那处变不惊的性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淡淡的反应。
“在下听说昨天姑娘曾去探望过叶公子。”
兰瑛没有否认。
“姑娘是打算原谅他了?”君莫邪等了一会儿,见她不答,又说:“自古以来苦肉记就是上上之策,就算是心硬如铁的人都不能幸免,何况姑娘这样柔软心肠。”
“你是什么意思?”
“在下以为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兰瑛沉默不语。
“兰姑娘可听说过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煞?”君莫邪仿似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问自答。“叶公子便是十二煞的主人。”
兰瑛有些厌烦他的故弄玄虚。“所以?”
君莫邪故作吃惊状。“兰姑娘丝毫不介意?”
“介意什么。”
“叶公子隐瞒身份,不将实情告知与姑娘……姑娘就不怕他别有所图?”
“我有什么可图的。”
“据在下所知,云傲公子曾留下一本手扎,里面记载了他习医三十余年的所得,而且……还有一门起死回生之术。”
“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哪来的起死回生?”
“在下相信姑娘,可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他曾看过师傅的手扎,他想要随时可得,又何必费那份心思?”
“兴许是另有别的东西没有得手……那件关键之物只有姑娘一人可得。”
兰瑛脸上出现短暂的怔忡,君莫邪知道他懵中了。
兰瑛知道叶添今天回来,早早就到花园等他。闹闹腾腾的一群人进了院子,瞧见花丛后面的人,全都安静下来。叶添遥望着她,唇边原本那抹心不在焉的淡笑立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一干不相干的人识趣退场。
“主子,我们先吃饭去了哦。”
“就知道吃。”
“说吃饭显得斯文啊,难道说去拉屎?”
“你去****吧!”
“……”
兰瑛不习惯那样的热闹,等人全部离开之后才从花丛后面走出来。
“以后我会让他们学着安静一点。”
两人独处,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淡疏离,他还是一样体贴……兰瑛事前准备好的生硬话语全用不上了。“君莫邪说你是十二煞的主人。”
“这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叶添很是无奈。“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真不希望你见到他们。”
“不想让我知道你的身份?”
“若是你知道我跟他们的关系,知道我身边随时跟着这么一帮人,当初大概就不会同意我留下了。”这也是他去药谷只带着张三一个人的原因,其他人……实在太吵了。
“狡辩……”
叶添低凝着她的侧脸,目光温柔。“的确是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
兰瑛愣住。
“自小生活的环境,养成了乖张的性子,从我学会走路那天起,一件好事都没做过……”叶添看着她,眼神深晦而肃然。“比起你那天看到的还要残酷数倍的事我都做过。”
“那又如何?”
叶添微怔,深沉的目光闪烁了下,净澈如初。“是啊,那又如何……”就是因她如此善良,才使他自惭形秽。
他望着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的。可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温柔深重到悲伤。兰瑛不由得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抹去那份悲伤……他心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蓦地,兰瑛怔住。
手没有碰到,迅速收了回来。
兰瑛尴尬的低头看着地面。
叶添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体贴的保持沉默,不去拆穿。
“你的伤……”
“好了。”
“你和孟林轩还会再交手……”
“嗯。”
“他学会武诀上的功夫,一定很厉害……”
“我会小心。”
兰瑛看看他,又低下头。“你说我们以前见过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意外的,叶添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
叶添还是不答。
“你不说,是因为根本没有那回事,是吗?你是为了让我相信你故意编出来的。”
他放弃了辩解的机会。
为什么?
只是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如此困难,要她如何相信他?
君莫邪说的她一个字都不信,所以她想听他说,只要他说,她就愿意相信,为什么他不肯给她一个答案?
——因为他在骗你。因为他别有所图,想要得到师傅留下的起死回生术,因为那件关键之物只有你才能得到。
兰瑛无法阻止心底的声音。
她不相信。
可是,他也没有给她一个可以相信的答案。
“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
“嗯,我知道。”
在解除她的疑虑和保守秘密之间,叶添选择了后者。她相不相信他,没有关系,不管她信不信他,恨不恨她,他对她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