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邪收到孟家堡被抄的消息,一则喜,一则忧。
孟家堡做好万全准备欲与叶添正面交锋,却不料被他抄了后路,摩拳擦掌的孟林轩连叶添的人影都没见到,便落得溃败四逃的下场……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沦为丧家之犬他固然是高兴的,但是,叶添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扳倒了半个武林,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人的本事,当真是深不可测。
君莫邪的手指轻敲扶手,深凝的眼眸窜过一缕凛寒之光。“来人。”
“尊主有何吩咐。”
“去给孟林轩送一封信。”
兰瑛又一次被君莫邪带了出来。这次,没有马车,君莫邪扔给她一套粗布衣服,领着她混进流民的队伍。
“你又想做什么?”
“跟着我,保管有好戏可看。”
她讨厌他。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人其实与平民百姓没有太明确的分别界限。各门各派的弟子平时不单单是学习武艺,不少人都有家有业,或种地或经商,只有在本门告急之时,这些人才会拿起刀剑,保卫他们的师门。
叶添挑起的这场纷争,牵连了许多无辜人。三门六派的弟子全灭,可想而知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何况丧命的不仅仅是这些人。
兰瑛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是奇怪,一个月前繁荣的街市突然变得凄清,原本热闹的小镇空空荡荡,满目疮痍,仿佛一夜之间被鬼怪夺走了生机。
走在兰瑛身后的人撞到她身上,一个怀抱孩子的母亲,兰瑛没能扶住她,跟她一起摔倒在地上,孩子哇哇哭起来。母亲的脸色很差,紧蹙的眉,好像在忍受巨大痛苦。
兰瑛掐住她的人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药丸喂她吃下。兰瑛把孩子抱了过来,两手搂着,轻轻摇哄。不一会儿,母亲清醒过来,看着兰瑛,看着孩子,啊的一声嚎哭起来。
兰瑛愣住了,母亲哭,孩子也哭,可她不懂他们的伤心。
君莫邪想让她看什么?
兰瑛想不明白他的用意。
途经山涧之时,流民的队伍遇上了劫匪,这些劫匪不是旁人,正是被逼走投无路的孟家堡弟子。
君莫邪示意她稍安勿燥,拉着她与流民一同蹲下。
孟家堡的弟子奉命在这里劫匪钱粮,可是却上了一队流民,他们骂骂咧咧的对平民百姓又踢又打,把这些日子受的气全撒在他们身上。兰瑛有君莫邪暗中护着,可她身后那个妇人却被打了好几下。
兰瑛没有正气凛然的站出来替她出头,但是君莫邪看出来,她生气了。在那个人走回来时,兰瑛将一根银针竖在地上,那人踩在针上,抱着脚跳起来。
君莫邪扬扬眉,不可思异。
少顷,喊痛的人昏了过去。
其他人围了过来,喊他,却没有应声。
“死了?”
“不,还有气。”
“抬回去找大夫!”
等他们走开,君莫邪才问:“姑娘的针淬过毒?”
兰瑛淡淡的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君莫邪一怔,深笑。“什么也没看到。”
猫儿也是有爪子的。
流民被带上山,散布在半山腰,那些武功高强的剑客侠士蔽身在流民后面,用他们做肉盾。
傍晚时分,追兵包围了这座山头。
孟林轩站在高处,对山下的人大放阙词,他仗着自己习得蚩尤武诀,即使被逼上绝路,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叶公子,有本事出来与我单打独斗,不要牵连这些无辜之人!”
“你妈!有本事你别藏在老百姓后面!”
“一只缩头乌龟还敢夸口与我们主子较量,哼,撒泡尿照照镜子吧。”
“老二,你怎么也跟我学说粗话。”
“跟这种人不必讲欺文。”
“哈,八爷就爱你这副调调。”
“滚……”
孟林轩恶狠狠瞪着山下的人,紧咬牙齿磨出吱吱的声音。
“孟公子。”人群中,一抹翩翩白影走出。纯白似雪的衣衫,衬托出沉稳优雅的气质,未点缀一丝笑容的面容,带来了严冬的寒气。“交出蚩尤武诀,我马上离开。”
“主子,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呐。”
张三用手肘顶顶陈二,不让他多嘴。
“哼,说的好像施舍一样,你真以为我被你逼到山穷水尽了?”孟林轩纵身飞驰下山,落到叶添面前,阴冷一笑。“只要你打的赢我,蚩尤武诀双奉上。”
“主子……”张三担心的看着叶添。他敢提这种要求,说明他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他们已占上风,没必要接受他的条件。
“好。”
“主子!?”
叶添制止他们的劝阻,面对孟林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孟林轩冷笑,身形一闪,虚化为数道残影向叶添攻来——
“嗯?那是什么功夫?”
“分身诀。”
“果然是本奇书。”
君莫邪兴味盎然的看着两人交战。
天下没有哪一种武功可以速成,孟林轩得到蚩尤武诀短短数月,通晓招式却未领会神髓,他本身并不是叶添的对手,只是仗着招数之奇险,暂时占上风罢了。至于叶添……他一直奇怪,以他的年纪究竟是凭什么本事凌驾十二煞之上?叶添的功夫路数他未曾见过,简练,潇洒,虽看上去平凡无奇,但一招一式皆劲力十足……
若是能与他痛快酣战一场,也不枉此生了。
正在两人凝神对决之际,突然,旁边窜出一个人影!事出突然,张三他们都没有防备,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从背后暗算主子。
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分心。
叶添未料到遭人偷袭,分神之际被孟林轩打中胸口,失重坠落下来。张三和陈二飞身而上接住他。
“****大爷的!”邱八拿住那个偷袭的小人,挥掌朝他的脑袋拍下去。“狗屁名门正派,竟敢使阴招暗算我家主子!”
“不要——”
邱八一愣。女人?!
情势急转直下。
孟林轩对自己使出不符身份的卑鄙招数,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满不在乎的宣告。“叶公子,你输了。”
如果他以为叶添是个信守约定甘愿吃亏的人,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对付卑鄙小人,他只会更卑鄙。
叶添拭去嘴角的血丝,牵起一抹冷绝的笑,淡语。“杀。”
杀。
张三陈二率先欺近孟林轩两侧,牵制住他,其余人将手中刀剑扬起,下令攻山。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流民望见冲上来的人,以为是救兵,欣喜的露出放松的表情,可当无情的刀剑劈砍下来之时,所有人眼中的喜悦都变成了恐怖。
每个人走到绝路之时,都寄望英雄搭救,倘若是程震东那样光明磊落的人,绝不会欺凌弱小,滥杀无辜,可是他们遇见的不是英雄,而是索命阎罗。十二煞之名便是来源于他们杀人的功绩,江湖中人,不论正邪,手上的人命不及他们十分之一。在他们眼里,没有该杀或不该杀,有的只是主子的命令,以及挡住他们的障碍。
幽静的山林,瞬间血流成河。
“不要!不要——”被邱八抓住的那个女子疯狂大喊。“我娘在里面!不要杀!娘——”
兰瑛听到熟悉的声音,突然站了起来。远远传来的凄厉呼喊,她听的真切,娘在里面,不要杀……是程锦绣!
程锦绣跪在叶添面前,苦苦哀求。叶添仿佛没有看见她,漠然的望着远处,眼中只有狂肆的杀念,没有仁慈。
兰瑛按住窒气的胸口,片刻,匆匆跑下山。
“兰姑娘,回来!”
必须阻止他……必须阻止他!
耳边,阵阵全是绝望的惨叫,兰瑛闯进人群中,与四散而逃的流民撞在一起,追兵残虐挥舞大刀掠杀,兰瑛看不到他们,她一心要去叶添那里,让他阻止这疯狂的行动。
夫人在这儿。
她的母亲在这里……
他不可以放任他们杀害她!
兰瑛冲到一个人身上,被那人撞开,她还没有回神,寒光凛凛的剑锋便划至面前——
君莫邪及时赶到,踢开危及她的那个人。对方没有料到这里藏着一位高手,立即招呼同伴过来相助。一眨眼的功夫,君莫邪便被团团围住。
兰瑛趁隙爬了出来,狼狈的站起来继续往山下跑,突然……她的目光被某处吸引过去……
一棵小树旁。
一具尸首上面。
侧倒着一个……女人。
她离她很近,近到只要走两三步就能碰到,可是她一动、不能动。
兰瑛只有一点点吃惊,她十分冷静,天性的淡泊性子让她无法拥有强烈的情感,她的情绪一直如温水,不惊不动。可是,她的指尖冰冷,全身冰冷,冷的失去了一切感觉,一种空虚的麻木。她仿佛听见了血液急速回涌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躺在那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
许久,兰瑛终于迈出了步子。她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一些零星的片段。
——小瑛,这是你娘。
美丽的夫人,端庄而严厉。
夫人从来不笑,不对她笑,她在她眼中看到很深、很深的恨,还有惧怕。她曾以为夫人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看到了夫人抱着妹妹,那个时候,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小瑛,为什么你只叫她夫人,从来不喊娘?
她想喊,想像妹妹一样跑到夫人的怀里撒娇,可是当她想到夫人的恨和害怕,面前仿佛竖起一道冰墙,她过不去,不允许她过去。
二十年,她与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心中那份感情却是与生俱来,无法斩断的。那是她的母亲,就算她不喜欢她,不想亲近她,依然是她的母亲……
兰瑛跪在地上。
她没有认错,也不会认错。
真的是幽兰夫人。
兰瑛试了她的鼻息,手微颤,眼中空茫一片。
没有强烈的悲喜,只有隐隐的心痛。那份感情淡到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为什么,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真的难过吗?
亲生母亲死在面前,她到底有什么感觉?
没有。
她们只有母女之名没有母女之实,她不曾抱过她,不曾关心过她,这样的母亲,有也像没有一样,哪来的感情?所以,她不是难过,如果是难过,她不会如此平静,她只是……只是惊讶……
惊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