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时隔四年后,马清扬再次见到了薛必正。
这一次,他们见面的地点,不再是街边的咖啡厅,而是北京东二环附近的私人会所。这是一家外观毫不起眼的晚清建筑,躲在树荫下,神秘而低调。私人会所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薛必正。会所实行的是会员制,如果不是这里的会员,即便你再有钱,也没有资格进入。
平时进出会所的,都是京城久负盛名的投资人,以及中关村的大佬们。
恰逢晚高峰,马清扬和蔡从欣赶到会所门口时,差不多已经是晚上六点。快到时,蔡从欣给薛必正打过一个电话。此时,薛老爷子正在门口等候着他们。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DIG资本的掌门人熊晓格。
马清扬愿意来,和熊晓格叙叙旧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和四年前一样,薛必正的穿着依然是很随意,花白的胡子,格子衬衫,再配上宽松的牛仔裤。不同的是,神情不再像四年前那样孤傲,见到马清扬和蔡从欣,他先是和蔡从欣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而后,转向马清扬,主动上前伸出手:“马总,我们又见面了。”
出于礼节,马清扬也握住了他的手:“薛老爷子,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
四年前,薛必正称马清扬为“小马”。四年后,则改称“马总”。四年前,连正眼都不看一下马清扬;四年后,视为上宾。
不难看出,薛必正的确是为当初没有投资马清扬,悔青了肠子。
“老熊,从欣,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马总还在记恨我四年前给他穿小鞋。”
“老薛,现在的阿拉丁丁如日中天,你也该后悔了吧。”
“要是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可卖,每个人又只能买一颗的话,我肯定会为马总吃。”薛必正边把马清扬和蔡从欣迎进了屋边继续说道,“不过马总,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老薛,我可比你更惨,你是拒绝了马总,我是屡次被马总拒绝。”熊晓格也诉起了苦。
“熊总,坦白说,我也一直挺想和你合作的。可是,阿拉丁丁的盘子就那么大,每次你上门的时候,我们又都不缺钱。所以,不是我想拒绝,而是不得不拒绝。一家企业,钱够用就行,太多了,未必是好事。”
会所内部,灯光昏暗,布局如同迷宫。
四个人上了楼,左拐右绕,足足走了五分钟,总算进了一个敞亮的包间。
薛必正吩咐完服务员上菜,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老熊,你呀,永远是那么地不知足。现在最得意的应该是你,企鹅一上市,你们DIG可是赚了个满盆钵。接下来,DIG入股的咚咚网马上也要筹备上市。如果当初你在投资阿拉丁丁的话,我看,互联网投资皇帝的帽子,应该戴在你的头上,而不是孙复义的头上。”
“老薛,这话可不能乱说,孙复义先生一直是我最为尊重的前辈。跟他比,我这些只不过是小伎俩,他的投资手法才是大艺术。”
咚咚网要上市,也就是说,外界传言不假,玛雅讯最终选择了和卓悦联姻。马清扬想了想,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熊晓格笑道:“玛雅讯选择卓悦,实则是退而求其次。他们最先看中的,是咚咚网。毕竟,这家国际B2C行业的盟主和咚咚网,在业务上有共通点。但玛雅讯的胃口太大,他们要的是收购咚咚网100%的股份。光凭这一点,别说是李国琪和余裕夫妻俩不同意,我们这些早先进来的风投机构也不赞成。咚咚网的势头正旺,又不缺钱,没人傻到会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拱手送人。”
薛必正接过话:“更何况,这还是个又白又胖的孩子。”
“可是雷俊呢,他就愿意把孩子送人吗?”蔡从欣借机问。
“雷俊不同,他的手上是持有卓悦的股份,但只是小股,大概在10%左右。许多事情,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还有,卓悦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金峰的求叔军又不愿意继续砸钱。那么,剩下来的路只有一条,抓住玛雅讯这棵救命稻草。这对雷俊来说,未必是坏事。他可以回到金峰,一门心思地开发网络游戏。”熊晓格淡然一笑,娓娓道来,“马总,蔡总,你们肯定还会问,玛雅讯和卓悦的合作方式。根据我的判断,玛雅讯不会改变初衷,依然是收购卓悦100%的股份。如果是持小股,玛雅讯通不过,他们既然看中了中国市场,一定会强力介入,不留任何余地。如果玛雅讯持大股,卓悦通不过。因为双方的资金实力太过于悬殊,打个比方,玛雅讯要增资,再投入一亿美元,金峰跟还是不跟?跟不起,就只能被撵出局。还有,即便是玛雅讯不采取更多的动作,面对卓悦遥遥无期的收益,金峰也拖不起。”
马清扬这才茅塞顿开,点头道:“既然迟早要被撵或者套牢,还不如现在就放弃。”
正说着,菜上来了,进门的五个服务员,皆穿着清朝时期的服装,手里端着的盛菜的器皿,以金黄色为主,辉煌又大气。
“马总,小蔡,我这里的厨师,可不简单。他的曾祖父,是清朝御膳房里的大厨,专门给慈禧老佛爷做菜。”
熊晓格附和道:“没错,马总,小蔡,我来过北京多次,老薛这里的满汉全席是最地道,最正宗的。”
“熊总,当初我北上创业的时候,别说是满汉全席,连下个馆子都觉得奢侈。”
不经意间,马清扬想起了创业之初,被钱塘电信赶出钱塘,北上谋生的那些日子。住在租来的房子,夏天闷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段憋屈的生活,是怎么熬过去的。
理想,一切都是因为理想。
自己不但熬过去了,也熬出头了。在这个千军万马挤互联网的时代,这是值得欣慰的。都说一个创业者,最后能成功,是踩着众多人的“尸体”一路过来的。话听起来虽残酷,却是事实。在外人看来,如今的阿拉丁丁风光无限。其中的艰辛,只有十八金刚懂得。过五关斩六将固然痛快,可每一步棋皆是险棋,稍有不慎,就会出局。
熊晓格擦拭着眼镜说:“我差点忘了,马总是最早北漂的那拨人。”
他刚说完,薛必正就举起了酒杯:“欢迎各位来北京做客,使这里蓬荜生辉。”
酒是融合剂。
一杯一杯地喝,现场的气氛融洽了不少。酒到浓处,马清扬和薛必正也放下了先前的芥蒂,开怀畅谈。
“马总,阿拉丁丁刚和ibay易有网打过一战。这下子,加乐丰和玛雅讯两大洋巨头又来了,挑战不小呐。”薛必正打了个酒嗝道,“既然要打仗,粮草就是重中之重。只要你开口,我和老熊都会鼎力支持。不瞒你说,这也是我多次邀请你来北京的目的。我希望,我能有为我自己当初错过阿拉丁丁埋单的机会。”
熊晓格为马清扬满上酒,顺势说:“马总,不管是加乐丰还是玛雅讯,阿拉丁丁都不可能在短时间打败他们,这势必是一场拉锯战。拉锯战就是消耗战,人力物力财力都要跟得上。还有,在这个过程中,阿拉丁丁还要完善自身的构架,这也需要一大笔的资金注入。倘若我们三方合作,就是个多赢的局面。马总,何乐而不为呢?”
薛必正和熊晓格是与孙复义齐名的人物,况且,他们说的话,确有道理。
如果真要是能和他们合作,阿拉丁丁推进战略的速度会更快,也许,会快于2009年之前就形成构架雏形。可问题在于孙复义,他是自己的伯乐,又是阿拉丁丁的第二大股东。这么大的事情,不能绕过他,也绕不过他。最起码,要征询他的意见。他决定追加投资,就只能放弃薛必正和熊晓格;他不再注资,再和他们二人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是的,必须要从长计议。
风投机构一向有门口的野蛮人之称,你需要钱时,他们是天使。一旦开了门,让他们进来,就有可能变成魔鬼。抛开孙复义,薛必正和熊晓格入局,就等于稀释十八金刚手上的股份。股份稀释到一定的极限,就没了控股权。没了控股权,就为决策失灵埋下了隐患。
的确,自己曾经说过,哪怕手上只有阿拉丁丁1%的股份,依然能控制整个公司。可那不是现在,是阿拉丁丁具备雏形之后。
“马总,你是不是担心孙复义先生会有看法?”熊晓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薛必正也说:“是的,四年前,我曾经拒绝过你。但我们只不过是没有合作,应该不算敌人吧,就算是敌人,有了共同的利益,也可以成为盟友。你可能不知道,这两天,千寻的李岩恒正在北京密会谷壳的CEO密特朗。既然李岩恒和密特朗都能坐下来谈,我们就为什么不可以呢?”
听到李岩恒和密特朗密会的消息,马清扬怔住了。当初,可是李岩恒一脚将谷壳踢出中国市场了。按理说,千寻和谷壳又是宿敌,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
莫非,这和千寻迟迟未能上市有关,谷壳打算从中分一杯羹。仔细一想,这似乎又说不通,千寻不是打算实施牛卡计划吗,准许财大气粗的谷壳进入,卡牛计划还能行得通吗?
“熊总,薛叔叔,你们也知道,孙复义先生,既是阿拉丁丁的恩人,也是阿拉丁丁的股东。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和他先做沟通。”见马清扬一时语塞,蔡从欣插话道。
“也好,反正我已经错过四年的机会了,差不了这么一时半会儿。”薛必正大手一挥,又站起身,“来,咱们喝酒。”
之后,马清扬和蔡从欣又在北京待了几天,走访了几家互联网公司。其中,还包括靠做电脑起家的梦幻集团。马清扬本还打算上门拜访李岩恒,经人牵线后,却告知李岩恒不在北京。
薛必正说李岩恒正密会密特朗,李岩恒自己却说他不在北京。到底谁真谁假,这里面定有蹊跷。
四天后,两个人回到了钱塘。确定航班时,马清扬特意给邵小峰发了条短信,让他来接机。
半路出家的邵小峰,说起财技和金融来头头是道,悟性极高。可在感情方面,智商几乎为零,直问马清扬,他手上正一大堆的事情呢,换个人去接不成吗?马清扬的用心良苦,换来的却是他的置之不理。马清扬只好说:“老邵,这是命令,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至于为什么,你慢慢去悟吧。”
接上马清扬和蔡从欣,邵小峰又问:“老马,咱们是回公司还是……”
“老邵,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你送我和从欣回家。公司里的事情,留着明天再处理。”
邵小峰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点完头,又说:“老马,今天下午,我从新波网上看到一篇和奥尔玛有关的报道,发现奥尔玛的动作有些诡异。他们……他们似乎也在玩声东击西。”
“他们也玩声东击西?”马清扬眉头紧皱。
“没错,奥尔玛总部放出话,两年之内,他们打算在中国建一个超大规模的鞋类物流中心。而且,地点也选好了,福建的泉州。该项目的占地面积超过200亩,投入资金高达三个亿。这就奇怪了,奥尔玛进军亚洲市场的第一步是日本。他们在中国尚无网购服务,也没有预期时间表。可是,突然要建物流配送体系。这里面,一定暗藏着玄机。”
马清扬的眉头越皱越紧,紧得足以夹死一只苍蝇。
半晌,才说:“老邵,我赞同你的观点。奥尔玛此举,也是在声东击西。他们之所以选择率先进入日本市场,而非中国市场,原因在于:第一,奥尔玛和加乐丰一向是死对头,业界普遍认为他们会抢滩中国市场。抢滩最关注的先机,最表面上看,加乐丰博得了先机。但实际上奥尔玛更为狡猾,他们采取的是迂回策略。借到日本,稳扎稳打,然后以日本为跳板,进入中国市场。第二,对于中国市场,奥尔玛研究得显然要比加乐丰透彻。加乐丰的动作看似迅猛,却过于仓促。奥尔玛则不同,他们很清楚,想要在中国做电子商务,物流配送是关键因素之一。”
“老马,加乐丰明着来,奥尔玛暗中铺路,那我们……”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到了湖畔景苑门口。
“老邵,你停好车,我们去从欣那里坐坐,接着聊。我发个短信给章英,让她也过来。”
邵小峰意犹未尽,也没做多想,熄了火,跟着马清扬和蔡从欣上了楼。马清扬的家也在湖畔景苑,况且,从门口到他家的直线距离更近,为何非要选择自己家呢?邵小峰没想法,并不代表蔡从欣也是,她琢磨出了其中的道道。马清扬是煞费苦心,想做回月老,帮她和邵小峰搭桥牵线。还有,马清扬完全可以打电话给章英,为何发短信呢。说明有些话,不能当着自己和邵小峰的面去说。
对于感情,蔡从欣一向是敏感的。
自从邵小峰加盟阿拉丁丁以来,马清扬就有意识地制造他和自己见面的机会。这次一起去上海,就是个例子。说实在的,自己对邵小峰感觉还行,最起码不讨厌。但如果非要说喜欢的话,还没到那个层次。从有好感到喜欢,再从喜欢到爱,需要一个过程。走得好,是姻缘。走不好,就是有缘无分。自己虽对感情敏感,却格外慢热。
可是,马清扬的话已经说出去,自己也就不好拒绝,总不能直接下逐客令吧。毕竟,上门是客。
蔡从欣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和她一向有洁癖有关,进客厅要换拖鞋,进书房要换拖鞋,进卧室还是要换拖鞋。
进了门,三个人来到客厅。
“大马哥,邵总,喝咖啡怎么样?我这里有进口的咖啡豆,还有现成的咖啡机,味道绝不亚于星巴克。”
“从欣,客随主便,听你的安排。”
不出两分钟,蔡从欣像变魔术似的,端来三杯自制的卡布奇诺。
马清扬品了一口道:“咱们顺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最近一段时间我在思考,面对洋巨头,我们的着眼点应该在哪里?思来想去,还是要把眼睛放在客户身上。从某种角度而言,客户就代表着你的市场份额。还有,经过和ibay易有网的战争,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洋巨头进来后,对中国本土竞争对手的态度,往往会经历四个阶段,第一,看不到,他们很庞大,我们很渺小。第二,看不起,即便看到了,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第三,看不懂,也就是所谓的水土不服。第四,跟不上,等他们晃过神来,感受到危机时,已经被我们甩在背后了。所以,洋巨头是谁,来几个都没关系,关键在于我们的出牌套路。阿拉丁丁再走几年,我相信在同领域,没有公司会对咱们威胁,真正的威胁只能来自自己。”
“大马哥,套用你的一句话,今天非常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是绝大部分人死在了明天晚上。”蔡从欣会意道。
正说着,被敲门声打断了,进来的是章英。
“清扬,怎么打你电话没接?”章英喘着气问。
“是吗。”马清扬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调成静音了,怪不得听不到。”
“听说你回来了,元乾哭着闹着要见你,说你不回家,他就不睡觉。你也知道,你儿子的性格和你一样,倔得像头驴。实在没办法,我就跑过来叫了。”
“章大姐,大马哥的手机没人接,你可以打我的啊。”
马清扬和章英本想配合着演出戏,给蔡从欣和邵小峰独处的机会。谁知,竟被蔡从欣识破了。好在蔡从欣不拆穿,没再往下问。
“章英,我们回家看看元乾。”马清扬心虚一笑,起身道,“老邵,你和从欣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