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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之归处

霍言祁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一个眉飞色舞的晏恣,在燕伯弘面前摆着个弓马步,旋即她一踢腿,手化成了拳头,口中模拟着球飞过的声音,一拳砸在了龙案上。

“那鞠在风流眼里打了个转,猜猜看,到底进了没有?”晏恣的声音抑扬顿挫,声音清脆得仿如金豆落玉盘。

燕伯弘呵呵笑了起来:“自然进了,朕的女儿,必有天神庇佑。”

“爹你吹牛比我还厉害。”晏恣取笑道。

霍言祁把重新热过的药放在燕伯弘面前:“陛下,趁热先喝了吧。”

晏恣顿时沉下脸来,收住了拳脚,不满地道:“不是荣公公去热药了,怎么换了人了。”

“朕让他进来的。”燕伯弘端过碗来一饮而尽。

晏恣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瓷瓶,取出一块秦太医特意为她配的润喉糖塞进了燕伯弘的嘴里:“多苦啊,甜一下。”

燕伯弘十分受用,乐呵呵地道:“言祁,你看朕的女儿多贴心啊。”

霍言祁躬身道:“恭喜陛下父女团聚。”

晏恣一翻白眼,连眼角都没分他一下。

燕伯弘轻咳了一声道:“小恣,朕听说你和言祁有些误会,今日不如朕做个和事佬,你们俩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在这里说开了,以后见了面还是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晏恣冷笑了一声道:“我是没这个福气和霍将军和和气气的,我们早已经割袍断义了。”

燕伯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什么傻话,言祁是我们父女团聚的大功臣,虽然行事中稍有疏漏,但瑕不掩瑜,你不谢他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气鼓鼓的?”

“我谢他?”晏恣简直觉得太可笑了,“谢他这样一个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

“怎么不用谢?”燕伯弘不悦地道,“要不是他,你母亲和你都说不定被成璋当成前朝余孽处决了。”

晏恣语塞,好一会儿才傲然抬起下巴:“把人踢进河里再用杆子往上捞我就得谢他了?抱歉,我做不到。”

“胡闹。”燕伯弘沉声道,“你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晏恣气急败坏地道:“你还是我爹吗?怎么尽帮着别人说话?我就不要理他,我恨死他了,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

从来没有人在燕伯弘面前这样撒泼打诨过,一时之间,他瞠目结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应答。

霍言祁深吸了一口气,迎视着晏恣的目光,“小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梦!”晏恣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那晚在灶台后铺天盖地的绝望如骨附髓,挥之难去,曾经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怨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霍言祁的脸色惨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恣!”燕伯弘恼了,“言祁是大梁的肱骨之臣,你怎可如此无礼?”

“我为什么不能无礼?我向来就是这样,喜欢谁了就对他好,讨厌谁了就无礼。”晏恣也恼了。

“礼部正在安排事宜,你马上就要被册封为公主了,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颜面,知道吗?”燕伯弘有点头疼。

“谁要做公主,谁要呆在这皇宫里,谁要代表皇家的颜面!”晏恣脱口而出,“这里束手束脚的,动不动就有人打打杀杀的,要不是你们俩,我早就跑了。”

“啪”的一声,燕伯弘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说什么?你眼里还有朕吗?”

眼泪在晏恣的眼眶里打转,她哽咽着道:“我……我盼了你那么久……我娘都从来不凶我……”

燕伯弘有点后悔,刚想放缓语调,晏恣一甩头跑了。

他一下子就从龙案后站了起来,急切地道:“你……你给我回来!”

霍言祁扶住了他,看着晏恣的背影,无奈地道:“陛下,你操之过急了。小恣这脾气,吃软不吃硬。”

燕伯弘颓然跌坐了下来,半晌才道:“让你受委屈了,她……怎么和她娘一样倔,阿云不是这脾气啊。”

阿云就是洪婕妤,温柔胆怯,要不是生了个二皇子,在后宫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照晏若昀说的话,这洪婕妤才是晏恣的亲娘。

霍言祁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小恣自由惯了,一时不能接受情有可原,陛下何不退上一步,以情动之。”

燕伯弘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行吗?”

“而且,小恣最惦记的,一定还是她的母亲和婶婶,她们若是好好地留在此处,她是万万不会走远的。”霍言祁道。

不提起晏若昀倒还好,一提起晏若昀,燕伯弘更头疼了:“小恣的母亲……更难留下。”

霍言祁斟酌了片刻道:“陛下只怕是当局者迷,依臣看来,小恣的母亲并非无欲无求,她有她最想要的心愿,那个心愿,全天下只怕只有陛下能为她达成。”

燕伯弘怔了怔,思忖了片刻,略带赞赏地看着他:“言祁,我原本还以为你只擅长行军打仗,现在看来,你倒是个全才。”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旁观者清罢了。”霍言祁自谦道。

“那看来你和小恣之间的误会,是不需要朕来掺和,你一定早就有了解决的腹稿了吧?”燕伯弘笑着道。

霍言祁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声道:“陛下,臣满心惶恐,无计可施。”

晏恣回到昭兰宫的偏殿,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好半天没出来。

没过一会儿,晏洛便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送进来了一个小瓷瓶,里面青绿色的药膏,说是霍将军特意送来为她的眼睛消肿的。

晏恣这才发现刚才那一顿哭,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似的。

不过,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吗?送点东西就和好了。

她拿冷水随便敷了敷眼睛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那个小瓷瓶被她丢到了门外。

一连好几天,霍言祁都会遣人送些贴心的小玩意儿过来,有时候是糕饼,有时候是解闷的小玩意儿,晏恣自然是一个都不要,统统赏给了下人。

那天和燕伯弘顶嘴之后,晏恣便听替她调理身子的秦大夫说,燕伯弘当天就病倒了,罢了一天的早朝,接下来两天也一直在服汤剂。

她心绪不宁,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燕伯弘却先来了,只字不提那日的争吵,还带来了一堆的赏赐。

看着燕伯弘瘦削的脸庞,晏恣愧疚万分,满腹的不快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里很闷吗?闷的话来找朕说说话,朕一个人也很寂寞。”燕伯弘开玩笑道。

“有点,”晏恣老实地道,“我可以出宫去吗?去看看我的那些朋友,我很惦念他们。”

燕伯弘凝视着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身份还没有正式定下来,进出总有不便。礼部已经再准备造册事宜,可朕也有点私心,想让你留在宫里多陪些日子,等到正式册封后,朕给你造个大大的公主府,你再搬出宫去好不好?”

话刚说完,他便咳嗽了起来,喉中还带了喘息声。

晏恣慌乱地去拍他的后背,又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水往他嘴里喂。

燕伯弘连喝了两口,这才把胸腔中的咳嗽压了下去,摇头苦笑道:“朕也老了,不中用了。”

“哪有,爹你才刚过不惑之年吧?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依我看,我们镇上那几个年轻小伙一起上都不是你的对手。”晏恣拍马屁道。

不过,这也是事实,燕伯弘早年戎马天下,登基之后也并未松懈,身体算得上健硕。若不是这几天病着,又故意要在晏恣面前示弱,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种感慨的话来。

他微笑着摸了摸晏恣的头,感慨着道:“小恣,这些日子朕常常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娃娃,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要是我们没有分开这么多年就好了……”

晏恣心里感动,脱口而出:“爹你别难过了,我也常常梦到你,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以后可以都陪着爹爹。”

“那可说好了,不许再动不动就提不喜欢这里。”燕伯弘高兴了起来,冲着外面叫了一声,“来人啊,今天朕在这里用膳,小恣陪着朕一起吃。”

话已经出口,晏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皇宫再大再好,刚来的新鲜一去便有些索然无味,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后宫嫔妃、皇亲国戚,一个个都好像紧箍咒套在她头上,单想到一个大殿下燕成璋就让她心底发寒。

燕伯弘却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连咳嗽声听不见了,午膳的时候一边听晏恣说话,一边用了一大碗白米饭,把荣公公喜得,临走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对晏恣道:“姑娘,未时过后陛下都会用些茶点。”

这是让她全天候陪吃陪喝陪聊的意思么?

晏恣哭笑不得。

一连过了两日,燕伯弘的病大有好转,晏恣却精神萎靡了起来。

去见晏若昀,却被告知毓兰殿依然是不许进出,除非陛下手谕。

勉强让燕伯弘同意去见了吴婶,吴婶抱着她只会哭,问当年的事情,她却一直摇头,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小恣,别怨你娘。

吴婶被隔在皇宫的西边,就在内庭和外宫的交界之处,从里面出来,晏恣不想回去,直接爬上了路边的一座亭子,坐在上面看着宫门发呆。

青舟和晏洛想喊又不敢喊,想拉也拉不着,急得在下面团团转。

天高云淡,一群大雁鸣叫着掠过。

远处的宫廷深处,各种各样的金黄、火红和翠绿交叠在一起,景致诱人。

而另一边,青灰色的宫墙门禁,一道又一道,隔绝着那个自由的天地。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亭子边路过,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她,隐隐约约的嘟囔声飘进了晏恣的耳朵里。

“这是谁啊?”

“没规矩。”

“快去禀告总管和淑妃娘娘。”

青舟涨红了脸一路朝他们解释。

晏恣忽然便觉得心灰意冷。

这里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束缚,连爬个墙头都不许,这活着也太没意思了。

谁要来管便来,她就坐在这里了,正愁找不到出气筒呢。

耳边风声掠过,晏恣侧身一瞧,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个罪魁祸首当出气筒简直太好不过了。

“你怎么了?”霍言祁几步走到她身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南衙禁军这是倒了不成?怎么成天就见霍将军你在这皇宫前晃悠?”晏恣嘲讽着道。

“陛下令我这几日暂兼北衙禁军护卫内宫一职。”霍言祁解释道。

“也是,自己的功劳不能被别人抢走了,”晏恣翘起腿来,漫不经心地道,“对了,这次你官升几级?我爹赏赐了你什么宝贝?”

霍言祁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半晌才道:“小恣,你别冤枉我。”

“我怎么敢啊,”晏恣假惺惺地道,“你是手握重兵的将军,我只是一个身世不明不白的野丫头,到现在还被关在皇宫见不得光,就算我日后成了什么劳什子的公主,还不是得仰仗你的鼻息过日子,哪天你要是偷偷摸摸给我一刀,我也没地方……”

“小恣!”霍言祁厉声叫道。

“怎么?在你霍将军面前我连说话的自由都没了?”晏恣扫了他一眼,作势捂上嘴巴,“你早说啊,

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跳动着慑人的火花,晏恣看得心头扑通乱跳,佯作镇定地别开脸去。

“小恣,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真心想和你结交,不……比结交……更亲近……”霍言祁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查出你母亲的事情时,我的确隐瞒了你,这是皇室秘闻,在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我无法向你透露,更怕你会有过激的反应,反而会给你和你母亲带来危险。可就算将你们的下落禀告给陛下,我心里是有百分百把握能护得你周全的。”

“惺惺作态,”晏恣冷笑一声,“周全的结果就是我的家散了,我娘不是我亲娘了,我被困在这里动不了了,可真是谢谢你的周全了。”

霍言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抬起手来,一把抓着了晏恣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晏恣大怒,用力挣扎了一下,脚下一滑,差点从亭子顶上摔下来,看得底下的青舟和晏洛连声惊呼。

“你就是在怪我对不对?”他的十指如钩,仿如一头困兽,“可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人在找你的母亲,你以为你们能逃得了多久?这次是我和大殿下找到了你,下一次呢?可能是轶勒人,更可能是前朝的余孽,你们永远都不会有安宁的日子,更可能有杀身之祸!”

晏恣又气又恼:“你少吓唬人,这十六年我们不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更何况,陛下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亲,而你的母亲一直在京畿落脚,何尝心里没有惦念着陛下?他们俩的死结若是能够打开,何尝不是一桩美事?而陛下是你的亲父,你们父女团聚,你能承欢膝下,难道不是一桩美事?你成为公主,虽然失去了一些自由,却能得到很多便利,就好比当年的盛阳公主,虽然长在深宫,可是扶贫济困、赈灾爱民,这么多年了,她封地的百姓都还念着她的美名,这难道也不是一桩美事吗?”

霍言祁的话咄咄逼人,字字如刀,一句句地在晏恣耳边炸响。

原来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说话。

晏恣听得有些头昏脑涨,却下意识地不甘示弱:“狡辩。”

霍言祁的眼神可怕,直直地瞪着她,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真的不能原谅我?”

“不能。”晏恣飞快地答道,“我要下去了,你撒手,不然叫我爹来看看,他最看重的霍将军非礼我。”

霍言祁怔怔地看着她,骤然之间,那冷峻的脸一下子灰败了下来。

“小恣。”他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吐出了她的名字,又停顿了良久,才喃喃地道,“这可能就是对我那一念私心的惩罚。”

晏恣不明所以,正想揪住他口中的“私心”好好嘲笑一番,却见霍言祁弯腰躬身,一下子把她横抱了起来,跃下亭顶。

青舟和晏洛急忙迎上来刚想去扶晏恣,霍言祁却冷冷地道:“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和小恣有事相商。”

青舟愣了愣:“将军……这……这不合规矩……”

霍言祁的目光森冷地扫过她的脸庞,她立刻噤声,眼巴巴地看向晏恣。

晏恣气乐了:“霍言祁你疯了不成!”

霍言祁凝视着她,低声道:“我没疯,我把你想要的还给你。”

霍言祁一路拉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清门,门口守值的侍卫看着情形不对,硬着头皮上前盘查,他扔出一块腰牌,只说是奉了陛下口谕出宫办事。

从正清门到宫门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晏恣被他拉得一路飞奔,到了后来都快喘不过气来。

到了宫门外,晏恣一眼便看到了雪骓,雪骓也好像认得她似的,冲着她打了两个响鼻,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可惜今天没带什么糖。

晏恣的念头刚起,身子便腾空而起,落在了雪骓的背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的身后一沉,霍言祁跃了上来。

雪骓飞奔了起来,耳畔风声呼呼而过,晏恣感觉到了身后那宽阔的胸膛,还有炙热的温度。

她有点晕眩,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霍言祁的衣袖。

霍言祁的马技精湛,一路疾驰,穿大街走小巷,从皇宫到城门口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出了城门,霍言祁便勒住了缰绳,扶着她的腰跃下马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晏恣的眼中一片茫然。

“小恣,你走吧,趁着我还没有后悔,山高水远,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霍言祁抬手抚过她的脸颊,他的指尖轻颤,带着无尽的眷恋。

晏恣傻了:“你……你说什么?”

霍言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冷肃:“我能帮你拖住一个时辰,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我爹他……会杀了你的……”晏恣喃喃地道。

“我自己弄下的残局,我自己收拾,”霍言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脸庞刻入脑海,“小恣,你保重自己。”

说完,他咬紧牙关,断然转身往前走去。

晏恣的脑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几步:“喂……”

霍言祁的背影一僵,骤然便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用力如此之猛,以至于晏恣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手臂就要嵌入她的身体,融入她的骨骼。

“小恣,你原谅我了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一时之间,晏恣居然无法狠下心来说出那个“不”字。

“我只放过你这一次,”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你记着,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走。”

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了晏恣一个人。

远处的官道上,有路人来来回回。

晏恣揉了揉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自由了。

娘和吴婶没有性命之忧。

爹也没死,九五之尊高高在上。

她怀里揣的银票足够她山高水远,肆意潇洒。

这是她渴望的生活,可是,她为什么不是很高兴?

“混蛋。”晏恣仰天骂了一句,走得那么快干什么,她还有话要问他,他口中的“私心”到底是什么,他这样从后宫直接把她放走会有什么罪名……

旁边传来“咴咴”的叫声,晏恣转头一看,雪骓正不耐地刨着前蹄,看着霍言祁消失的方向。

晏恣犹豫了片刻,牵过缰绳,摸了摸它的鬃毛:“你主人不要你啦,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混了。”

雪骓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不跟我你就要成一匹野马了,糖都没得吃喽。”晏恣斜眼看着它。

雪骓终于屈服了,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晏恣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铜板,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了一番,往地上一抛,铜板打了个滚,露出了两个阳面。

“南,正好,去看看南边的风景。”她翻身跳上了马,轻快地道:“走吧,今天由你带路,咱们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一人一马朝南策马飞奔,一路停停走走,不知不觉便过了好日。

晏恣一开始还怀疑霍言祁是不是和燕伯弘商量好了欲擒故纵,派了人跟着她,等她玩得尽兴了再把她带回去,这两日下来才相信,他是真的要放走她了。

也不知道霍言祁是怎么在京城故布疑阵的,她走得不快,也没有掩藏踪迹,却一直没有追兵追来。

正值秋季,一路沿途景致优美,远处群山层林尽染,近处稻穗低垂,一片金黄。

有农户在稻田劳作,男的割稻,女的束稻,还有几个小孩儿在旁边玩耍帮忙,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让晏恣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几眼。

那农妇乐呵呵地冲着她打招呼:“姑娘,累了就下来喝碗水吧。”

晏恣正有点渴了,便顺势下了马,接过那个小孩递过来的水咕嘟嘟喝了一大碗。

“今年收成看起来不错。”她顺口问道。

“还行吧,”一旁的农夫自豪地看着自家的稻田,“这一年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老天爷帮忙啊,”农妇双掌合十念叨了两句,“听说丘鲁那边前几个月又遭灾了,旱了整整一个夏天。”

丘鲁晏恣知道,在大梁的腹地。

“旱了为什么不从洛安江引点水过去啊,丘鲁离洛安江也不算太远。”晏恣纳闷地道。

农夫乐了:“姑娘你可真逗,这引水又不是自家挖个水井,得多少人力财力啊,哪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官府呢?他们可以挖水渠啊。”晏恣挠头道。

“姑娘,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吧?”农夫笑着说,“官老爷那得看谁去做啊,都想着捞银子往上爬的,谁会真心想要为咱们小老百姓做事,咱们这里的府尹大人还算好,别家的,也得看老天爷长不长眼喽。”

晏恣又和他们聊了几句,她以前就知道玩耍,就算去行商买地也是好玩的心占了大半,从来没想过,这些面朝黄土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辛劳和担忧。

霍言祁的话一下子在她耳边掠过,她呆了好半天,这才飞身上马疾驰了起来。

出了雷州便算是出了京畿到了华中,这里土壤肥沃,中间有一条秦水江从西至东流过整个华中地区入海,更有一条万安大运河将南北串了起来,交通便利,水土肥沃,向来是大梁的鱼米之乡。

前面的官道十分平坦,晏恣策马飞奔了小半个时辰,白马少女,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佑州是华中地区最繁华的一座城镇,晏恣曾听南来北往的客商提起过,烟花三月,纸醉金迷,她早就打算好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在这里玩个痛快。

找了一家小客栈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晏恣换上了刚买的一件男子的青衫长袍,顿时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一路施施然朝着最繁华的中心而去。

佑州最出名的就是城中央的云湖,云湖十二景更是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赞誉。

云湖两岸花柳依水,大大小小的画舫在湖中荡漾,沿途的景致美不胜收,更有佑州的小吃香气扑鼻,千层油糕、蟹黄蒸饺、鸡丝卷子……晏恣一路吃过来,还没到午时便把肚子吃撑了。

湖面上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晏恣随便找了个湖堤坐了下来,手托着腮发起呆来。

无来由地,她想洛安山庄了,不知道山庄里怎么样,曲宁还有没有心思打理山庄。

她想晏若昀和吴婶了,不知道晏若昀会不会被燕伯弘说动留下来。

她想燕伯弘了,不知道他的风寒好点了没有,她忽然就消失了,连告别的话都没和他说上一句。

湖面上一艘船在缓缓靠岸,一些伙计们吆喝着开始把岸上堆的货往船上搬。

大街上忽然有几队士兵奔跑着经过,吓得路旁的行人们纷纷躲避。

“喂,看看喽看看喽,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这个姑娘?”有个领头模样的士兵举着一副画像走过,“见到了报官重重有赏。”

路人凑了过去瞧了瞧,又四下散开,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

“我刚从城门口来,那里也贴上了。”

“是大盗吗?怎么是个女的?”

晏恣隐隐觉得不妙,拎起下摆塞入腰带中,低着头,三步两步走进了前面商家卸货的伙计中。

“喂,愣着干嘛,快接着!”

大大的一卷缎布冲着她直扑而来。

晏恣猝不及防,抬手一接,整个人顿时蹬蹬后退了两步,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这小伙子怎么不长眼啊,撞到谁不好偏偏撞到少爷!”有人怒道。

晏恣点头哈腰地道歉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扛着缎布走了几步。

“站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晏恣愣了一下,霍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襟激动地道:“景铄,你怎么在这里!”

景铄在这里自然是来谈生意的,他家在佑州有个很大的绸缎庄,垄断了华中地区的缫丝和织造,并兼着中转南来北往的货物。

佑州也有景福楼,晏恣跟着景铄坐在马车上,一路遮遮掩掩,从后门到了景福楼的包厢。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了?”景铄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快要被这一起一落给弄得梗塞了,“刚送信来说你没事了,这才没几天,怎么又被官府通缉上了?”

“那画像真的是我?”晏恣有些好笑,她爹可算追来了。

“那还能有谁?一瞧那嘴唇和眼睛就知道是你。”景铄面色凝重,“刚才有伙计去城门口看了,整个佑州都被戒备了,进出城得对着画像一个个盘查。”

“那你不如把我交出去,能得好大一笔赏金呢。”晏恣开玩笑道。

景铄恼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是再穷困潦倒,也不会做那卖友求荣的事情!”

晏恣心里感动,凝视着他道:“景铄,你都被抓起来了也不害怕吗?要是我真的犯了大事,你可是要被我连累的。”

景铄被她看得脸色泛红,好一会儿才道:“你……都知道了?那是言祁吓唬我们的,更何况,真要抓我,我们景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晏恣噗嗤乐了:“你的靠山是谁?”

“我爷爷曾和当今有数面之缘,”景铄很认真地道,“我父亲也和平国公交好,小恣你不必担心。”

晏恣手托下巴一脸的沉思:“那你多个青梅竹马的公主殿下当靠山是不是更加威风?”

景铄差点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晏恣眨眨眼,无辜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景铄是何许聪明之人,刹那间就明白了,一下弄得哭笑不得:“你……那你还跑什么跑?”

“我没想通,我讨厌霍言祁,我不想让他好过。”晏恣恨恨地道。

话音刚落,有人敲了敲门,景铄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和来人耳语了片刻后又走进屋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恣,晏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小恣,你讨厌霍言祁?”

晏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对,怎么了?”

“他被陛下关进大牢了。”

晏恣换上了一身小厮服,把脸上稍稍拾掇了一下,变成了一个景福商会中又黄又瘦的伙计。

雪骓让人拿了颜料刷成了棕黄色,最近秋高气爽,只要不下雨便不会穿帮。

雪骓看起来很生气,一直抖动着鬃毛,想必颜料在身上很不舒服。

晏恣只好双掌合十向它忏悔,并许诺了好多糖给它,它这才傲然地分给了她一个眼神,安静了下来。

景铄对佑州城十分熟悉,领着晏恣穿大街走小巷,两个人一路看遍了佑州十二景,尝遍了美食。

城中的搜捕进行了五六天,谁也没有猜到,那画像上娇怯怯的姑娘居然会是景福商会少东家身旁的那个伙计。

到了第六天,城里的动静差不多都消停了,那些查探的禁军大部分都继续往南追了下去。

景铄也要南下巡视,问晏恣要不要跟着一起走。“再往南的吴州是茶叶和丝绸的发源之地,比起佑州更有江南的风韵,吴语软侬,吵起架来都好像是在唱歌。”

晏恣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断然摇头。

纵有万般担忧和不舍,景铄也无计可施,幸好,晏恣看着大船新鲜,决定跟着景家的商船走一段水路,景铄便交代了商船的领队好好招待她。

商船沿着秦水江一路往西,相比陆路,水上风光更是怡人,壮阔的江面上,劳作的纤夫,还有在江面上讨生活的渔家,都是晏恣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没过几日,她便和船上的老老少少打得火热,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活泼勤快的客人,唯一纳闷的是,她的那匹棕花马不知道为何一直呆在船面甲板的最中间,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每天雷打不动的两顿糖,还非得晏恣亲自去一边喂一边陪它聊天。别人去的话,那马总是昂起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分他们一点。

“这畜生倒是真的傲气,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宝马良驹了?”

有人开玩笑道。

晏恣心里乐开了花,珍珠蒙尘,雪骓心里一定恨死她了。

“这马的脾性,怎么一点都不随主人啊?”

有人好奇地探讨着。

晏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发起呆来。

船身随着水面一起一伏,好像幼时的摇篮。

这些日子被她刻意遗忘的一切都随之晃悠悠地钻进了脑海。

看来燕伯弘是雷霆大怒了。

霍言祁要倒大霉了。

她烦恼地揉了揉头发,把脑袋捂进了被子里。

回去吧。

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船靠岸卸货时,晏恣辞别了商队的队长,独自一人牵着雪骓返程往东而去。

一路吃饭打尖,她没几日便回到了佑州附近,旋即便调转方向朝北慢悠悠地前行。

她有些浑噩,不知道到底自己心底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沿途都是熟悉的景色,越靠近京城,她走得越慢,这走了还没到一个月,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城门口有士兵在巡查,她慢吞吞地牵着雪骓往里走,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只见城墙上贴着她的画像,经过风吹日晒,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斑驳了。

她朝四下看了看,脑中下意识的居然有点盼望那些士兵认出她来。

旁边有个挑着菜的老人家站在身后和她闲聊,“这画上的姑娘长得挺喜气的。”

“她……是不是还没找到?”晏恣低声问。

老人家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一个姑娘家走丢了一个月,指不定被谁谋财害命了。”

晏恣啼笑皆非,燕伯弘把大梁治理得很是不错,她行走的这一片倒是太平,没碰上什么强盗劫匪。

“这姑娘来头可大了,前阵子这一片的挨家挨户都被搜了,城门只许进不许出,把我们可都折腾坏了。”老人家叹了一口气。

晏恣有些愧疚,低下头不吭声了。

士兵们吆喝着他们一个个入城,晏恣特意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一停,冲着那小兵殷勤笑了笑。

只是压根儿没人理她这个又黄又瘦的小伙子。

晏恣有些挣扎。

她想念她的父母亲朋。

可远远地看着皇宫高墙她却依然怯步不前。

如果她回去,势必要失去很多东西,要学着去妥协去改变。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

她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每天一边遛马一边天马行空地听着脑子里两个小人吵嘴。

一个非得让她马上回去。

一个非得让她马上离开自在逍遥。

吵得她头都痛了起来。

客栈的掌柜看她每日神神叨叨的,好心和她打起了商量。

“小伙子,你老这么住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你这头骡子还是马看起来还挺健壮的,不如替我们送送货,我给你铜板,你也有个事做。”

送货倒是不难,每日从市集帮老板把一日所需驮回客栈,又替老板送一些固定的商户指定的外卖,老板免了她的客栈钱,还每日给她五十个铜板。

晏恣忙忙碌碌的,路思乱想的时候倒是少了许多,雪骓一开始还昂昂地甩脚蹄子不肯挪窝,晏恣便吓唬它,说是银子都被它花光了要克扣它的草料,让它吃最便宜的那种。

到了后来,雪骓也破罐子破摔了,每日早早地便在后院“咴咴”地叫,提醒睡懒觉的晏恣该起床出工干活了。

这天快过了午时了,老板忽然来敲她的门,说是春香楼叫了一些客栈里的点心,让她帮忙送过去。

原本送点心这么点小东西是不用雪骓出马的,不过正值午膳时分,客栈里的伙计都忙得团团转,老板只好叫晏恣帮忙跑上一趟。

晏恣一听春香楼便来了精神,她在京城这么些日子了,知道春香楼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所,十大名楼之一,达官贵人的销金窟。

她兴冲冲地牵着雪骓到了春香楼,满心盼着看到好多美人,却在门口便大失所望,春香楼只开了一道小门,里外看起来都冷冷清清的。

把几盒蒸笼交给了门口的龟公,晏恣和他聊起天来:“你们这里什么时候热闹?”

龟公顺手捞了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道:“自然是晚上啦,小哥儿你有没有相好的?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晏恣的心痒痒的,正想点头应好,忽然便听到有人“嗷”的一声窜了上来,劈头盖脸地便冲着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身上打了过去。

晏恣只觉得耳旁风声掠过,忙不迭地往旁边一让,只见一个穿着精致的女子揪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便服男人撕打着,那男人猝不及防,挨了好几下。

龟公立刻哆嗦着让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小哥你成亲了没?成亲了只怕婆娘不识相来这里抓人。”

那男人也不还手,只是捂着脑袋避让着,一个劲儿地解释:“你撒手,我这是有事来这里,谁大白天的上这种地方来……”

只是那女子压根儿不听,一边流泪一边追打,却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晏恣头一次看到这种热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没瞧一会儿便发现那男子的眉眼和燕伯弘有那么几分相似。

边上围观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只怕没一会儿便会有人认出这人来,晏恣硬着头皮往前一冲,大喝一声:“住手!都是误会误会!”

那女子愣了一下,手上倒是缓了下来,那男子趁机便把她的手抓住了,低声赔笑道:“好了夫人,我真的不是来快活的,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那女子一双泪眼将信将疑地瞧向晏恣,晏恣只好举了举手里的点心:“我是来这里送东西的,楼里的美人都歇着呢,这位大人是不可能来风流的。”

“夫人你信我,你先回去,我回头再和你解释……”那男子连哄带拽,把那女子拉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不知道他和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话,那车夫便忙不迭地驾着车走了。

见没热闹可看,人群便散得差不多了,那男子走到晏恣身旁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多谢小哥了。”

晏恣古怪地瞧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家夫人……好凶,不过要我是你夫人的话,也不在外面惹人笑话,直接半夜里咔嚓给你一剪刀就是了。”

那人打了个哆嗦:“你……你可够狠的。”

“你夫人看起来很在意你,你还是收收心吧。”晏恣劝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多事,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多的是,眼前这人八成位高权重,怎么可能会听她的劝。

那人正色道:“小哥你此言差矣,我真的不是来寻花问柳的,外面的花花世界虽好,我这里却是被家人绑住了的,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也一扯就扯回来了。”

说着,他拍了拍心口。

晏恣愣住了。

脑中闪过一丝光亮,一直困扰着她的难题忽然便迎刃而解。

是的,她的确想要自由,更渴望不被束缚。

可是,她骨子里渴望的,是那一种有根的自在潇洒。

就像以前在洛镇,她在外面撒欢,可她知道,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她,而她,随时都能够回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浮萍无所依。

“谢谢……”她喃喃地道。

那人莫名其妙,忽然拿手挡住了头:“下雨了,欠你一次人情,我先走了。”

晏恣看着他的背影,咧开嘴笑了。

她心不在焉地仰起脸来,感受着这秋日里凉凉的雨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抹了抹脸,她走到雪骓身旁,摸着它的鬃毛,自言自语道:“小白菜,你是不是想他了?别撒谎,你一甩尾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雪骓冲着前方咴咴地叫了起来,尾巴甩得很热烈。

“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晏恣不屑地道,“好吧,照顾你一次,咱们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入秋雨无声无息。

她屏息看着前方。

一个黑衣人骑在一匹黑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冷漠的眸子中骤然迸发出光芒。

从怀疑到震惊再到狂喜。

晏恣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再一看,傻了。

满手的棕黄色。

雪骓身上的颜料化了开来,在脚下流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线条。

晏恣想象过自己重见霍言祁的场景。

可能是她盛气凌人地把他从大牢里救出来。

可能是大街上偶遇漠然对望傲然走开。

也可能是宫中相见他对她行君臣礼叫一声“公主殿下”。

可现实却如此残忍,她一脸的五彩斑斓,和一匹同样五彩斑斓的马站在雨中,狼狈至极。

片刻之后,连雪骓也抛弃了她,一溜儿小跑到霍言祁跟前,亲昵地去蹭他的腿跟。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把她这些日子来的嘘寒问暖全忘得一干二净。

她咬了咬嘴唇,正想傲然转身离开,霍言祁一带马,几步便拦在了她面前。

“小恣,”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热烈,“你这是回来了吗?”

晏恣反问道:“霍将军,你不是该呆在大牢里吗?”

霍言祁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陛下让我每日去牢中反省一个时辰,其余时间戴罪立功,寻找公主殿下。”

“那看来你又要立上一功了。”晏恣撇了撇嘴,不甘心地道。

霍言祁一俯身,晏恣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霍言祁的前方。

雨丝迎面而来,越来越密,身后却温暖而宽厚。

晏恣浑身上下崩起的神经终于被这暖意磨得松懈了下来。

霍言祁并没有带她回宫,而是直接去了宁国公府。

晏恣好奇地打量着他住的院子,干净利落,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是在两边墙上挂了一幅策马图和一柄宝剑,的确是霍言祁的风格。

下人们抬进来了木桶和水,晏恣被雨淋得难受,这举动甚是贴心。

只是霍言祁一直杵在房间里盯着她,居然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

就算木桶放在屏风后,他也不能这样不见外吧?晏恣有点恼了:“霍将军,虽然我穿着男装,可你不会忘记了,我是个女的吧?”

霍言祁顿时惊醒过来,耳根泛红,狼狈地朝后退去。

只是门刚一合上,他的声音在外面犹豫着响了起来:“小恣……你不会再逃走吧?”

晏恣冷哼了一声:“会!等会儿我洗完就溜走了,有本事你进来守着我。”

门外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几个窗棂上依次响起了哒哒声,她好奇地走过去推了一下,窗棂被钉住了。

她抚了抚额,也懒得和霍言祁计较,跳进了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几乎熏然欲睡。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有人敲起门来,声音雀跃:“小恣,是我,我哥说你在这里!”

好些日子没见,霍言岚想晏恣得很,她每日里就是做做女红,学点琴棋书画,再不济便去两个姐姐家做客,和她们聊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日子过得甚是无趣。

霍言岚带了一套她的裙衫过来,丁香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两个人的身材也差不多,晏恣一穿上看起来娇俏软糯,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着她白嫩细腻的肌肤,俨如出水的芙蓉,让人挪不开眼去。

“哎呀,就是头发还有点湿,不然我替你挽个漂亮的发髻。”霍言岚盯着瞧了好一会儿,十分满意,“包管让哥哥吓一大跳。”

晏恣思考了片刻:“要让他那张脸吓一大跳,还不如我在脸上抹一堆血。”

霍言岚掩嘴笑了起来,开始替自家哥哥打抱不平:“你别嫌弃我哥,他那是处变不惊,要知道,好多人喜欢我哥呢,明里暗里都来打听我哥的喜好。”

晏恣的心里突突一跳:“那怎么还没见你哥成亲?”

霍言岚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那是因为我哥心里一直有人,他虽然不说,可我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妹妹,一瞧就瞧出来了。”

莫名的,晏恣心里有点烦躁:“这么神神秘秘的,喜欢就去提亲呗,藏着掖着真不象男人。”

霍言岚愣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很讨厌,特别讨厌。”晏恣恶狠狠地道,好像这样就能把心头的烦躁一扫而空。

霍言岚噤声了片刻,正想不死心地再说几句霍言祁的好话,门外霍言祁忍不住了,敲门叫道:“好了,快出来吃点东西。”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霍言岚再不死心也不敢在霍言祁面前放肆,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和晏恣聊了个热火朝天,倒把霍言祁晾在了一边。

末了还是她的丫鬟来请,说是夫人找她有事,霍言岚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霍言祁准备的点心很合晏恣的胃口,尤其是一盘花生粘,花生又香又脆,外面包的糖又酥又甜,晏恣忍不住抓了一把,一颗颗地往嘴里丢。

吃到一半,晏恣忽然回过神来,朝着四周一看,只见一旁伺候的下人已经都退下去了,厅里只剩下了她和霍言祁两个。

她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边的糖渍,迎向霍言祁的目光,霍言祁的目光温柔,眼中仿佛有满溢出来的宠溺。

晏恣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宫里?我想我爹娘了。”

霍言祁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

“其实你那天的话我想了很久,”晏恣脱口而出,“你说的很对,成了公主,有得有失,福祸相依,我何必拘泥执着于还未出现的一切,而放弃了自己想要的。”

霍言祁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你想通了就好。”

晏恣神气地挺了挺胸,豪气冲天地道:“没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的神采飞扬,清透的双眸中有着别样的光芒,霍言祁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小恣,”他缓缓地道,“放心,不论你做什么,都记得,我就在你的背后。”

宣华殿里静悄悄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就连荣公公走起路来都踮着脚尖。

谁都知道,陛下这阵子心情一直不好,就连户部报上来今年的税银征收情况都没让他的眉头舒展一下。

大殿下兴冲冲地来递了一篇折子,关于今年吏部的查考,燕伯弘看了几眼便直接摔了回去,评了四个字——空泛无效,令他重写。

二殿下晌午来请安的时候,没说两句,便被燕伯弘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说他只知玩乐,难堪大用,罚他闭门抄写国书。

朝堂上的大臣们原本便不敢懈怠,现今更是日日三省其身。

到了申时,有御前侍卫一连来了几趟,燕伯弘的脸色更是一趟比一趟阴沉,简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殿门外传来了一阵嬉笑声,宫人们顿时暗中叫起苦来,这是哪个没眼色的,居然敢到这里来闹腾。

荣公公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正要遣人去训斥,殿门一下子开了,一个身影从高高的门槛上蹦了进来。

“荣公公,怎么几天没见,你脸上的褶子多了几道啊?”一个俏皮的声音笑道。

荣公公打了一个激灵:“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可算回来了!”

“我爹呢?”晏恣四下张望着,“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你们怎么也不劝着点。”

荣公公抹了一把冷汗,谁敢在燕伯弘面前放肆?他理政时就连淑妃都不敢步入这宣华殿半步。

晏恣却浑然不知,人未到声先到:“爹,我回来了。”

她一头撞开房门,心里一阵激荡。

只是燕伯弘坐在龙案前,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连眼角都没抬上一抬。

晏恣吐了吐舌头,蹭到了燕伯弘身旁,讨好地道:“爹,别生气了,我错了。”

“还回来做什么?外面自在逍遥,没爹娘管着你不是挺好?”燕伯弘的语气森然。

晏恣扁了扁嘴,语声绵软:“爹,我一路都想着你,走着走着便走不动了,脚好像自己有主意似的,自个儿回京城来了,不信你问霍言祁,不是他把我抓回来的,是我自己回来的。”

燕伯弘把奏折往桌上一丢,沉声道:“霍言祁,朕正想问问他呢,怎么,朕的女儿回来了,不回宫里来,先去了他家,这是什么道理?”

晏恣呆了呆,立刻抿着嘴唇乐了:这爹爹莫不是在吃醋不成?

“爹,我……当时有点难看,”晏恣老老实实地道,“他可能怕你生气吧,先把我拾掇干净了再送回来。”

燕伯弘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抬起眼来打量起晏恣来。

“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他的眼里带着疼惜,“知道这里好了吧?”

晏恣摇了摇头,见燕伯弘又有生气的架势,连忙道:“这里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爹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燕伯弘长吁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好,现在想通了,不走了?”

晏恣狡黠地一笑:“想通了,不过,爹,以后你别想赶我走就好。”

“说什么孩子话,朕怎么会赶你走。”燕伯弘笑了笑,“朕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晏恣惊诧地问。

“你娘她答应留下来了。”燕伯弘的语声淡然,只是扬起的眉梢嘴角泄露了他的心情。

晏恣心中一抽,担忧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会是又拿什么威胁她了吧?”

燕伯弘眼中的尴尬一闪而过:“胡说八道,朕是这样的人吗?不过,她没答应留在宫中,朕替她安顿好了住所,以后她就留在京城,你们俩也可以时常见面。”

晏恣又惊又喜,燕伯弘居然肯为晏若昀退让到这程度,实在比预想的要好上太多。

“爹,你太有本事了,”她立刻拍马溜须,“娘的主意可大了,从来都不会听别人的劝……”

燕伯弘矜持地笑了笑,显然很是受用。“你知道就好,好了,现在该改口了,礼部和宗亲那里都已经办妥,半个月后就是你的受封大典,你该叫朕父皇了。”

父皇。

哪有爹来得朗朗上口。

晏恣撇了撇嘴。

迎着燕伯弘期盼的目光,晏恣终于咧嘴笑了。

“听起来挺威风的。”

她挠了挠头,良久,终于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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