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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缠绵思尽抽残茧

琉璃使诈抱住无艳,无艳一惊之下竭力挣扎,两人你挣我扯,相持不下。

此刻日出大光,天气渐热,有些早早上山拜摩崖大佛的百姓等纷纷下山,也有些要进寺烧香的也从山脚下来,经过此处,见一对儿少年少女抱在一起扭打,少年清秀,少女却如天仙一般,不知为何竟如斯无状地打在一块儿,众人不由地都目瞪口呆,驻足指点观看。

琉璃到底是腿脚有伤,十分不便,只仗着一股狠劲,渐渐地见周围人多起来,他心头隐隐发燥,暗想自己原先何等了得,要摆布这丫头易如反掌,如今却只能靠着男孩子力气大些,状似无赖殴斗,真是丢脸之极。

无艳被他缠着,也很是不喜,咬牙低头,在琉璃胸口狠狠一顶,琉璃哎吆一声,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却也不肯放开她。

无艳顿时也被他带的跌倒,却是压在琉璃身上,她丝毫没受伤,琉璃却痛的大叫。

周围的百姓之中,有几个善男信女早就忍不住,见状忙赶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无艳跟琉璃扶起来,有个妇人便道:“哟哟,你们这是做什么?是吵架了?”

琉璃自觉在这么多人眼前丢丑,又恼又羞,脸颊涨红,却仍死死地扣着无艳的手,叫道:“跟你们无关!”

那妇人看他气鼓鼓地,手却仍握着无艳小手,便笑道:“小哥儿,对待姑娘不能这样霸道,既然喜欢人家,就该好好地对她……”

旁边一个男子亦大笑道:“正是,你这样,哪个姑娘都要给你吓跑了。”

琉璃见他们以为自己跟无艳是一对儿,顿时睁大眼睛,叫道:“胡说什么,谁、谁喜欢这丑丫头了?”

此刻围在两人周围的起码有七八个百姓,男女皆有,大家闻言,都看无艳,却见她正拧眉看着琉璃,分明是个羞死西施赛过嫦娥的绝色美人儿,可见琉璃是在赌气说些违心的话,因此十个之中竟有八九人以为这是一对儿小情侣闹别扭。

几个妇人面露会心微笑,正欲劝说,无艳看着琉璃,道:“那你快放开我,你自走你的路,我也还有事呢。”

琉璃脖子一梗:“休想!”

路人们闻言,均哈哈大笑,都觉得这少年实在是口不对心,又觉这对少男少女,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令人艳羡,当下众人不愿打扰两个,只有那几个妇人又叮嘱几句,才纷纷散去。

琉璃给一群人说的面红耳赤,见人都散了,才松了口气。

无艳见他兀自执着擒着自己,便道:“你如果是想把我送给上官兰台,那就罢了,我离开的时候他也知道。”

琉璃大惊:“什么?”

无艳淡淡道:“所以你不要费心机啦,没有用。”

琉璃惊疑不定:“我……我不信,你骗我的。”

无艳道:“我何必骗你?他现在在太原城,是什么钦差大人,忙着呢……你把我的手腕都要捏断了。”

琉璃一惊,不敢真的伤了她,便略松了松掌力。

无艳看他怔怔然,满是失望之色,便道:“上官兰台对你很好么?你这样一心为他。”

琉璃心中七上八下,也不回答。

无艳摸摸手腕,本要趁机离开,见他木然站在原地,却道:“你的手脚是他弄伤的?听你的意思,他还要杀了你,你又何必回去?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琉璃听了这句,忽然暴怒:“你懂什么?天下虽大,只有主人肯收留我对我好,当初若非是他,我早就被人折磨死了,主人是恨我背叛他才想杀掉我,是我活该……若不是为了白姐姐,我是死也不肯背叛主人的……”琉璃说着说着,心头酸楚,眼中竟掉下泪来。

无艳看了他一会儿,奇道:“上官兰台还会救人么?”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又狠狠抓住无艳:“总之,我落得这样,是你跟尉迟镇害得,你不能走!等我弄明白主人的心意再说。”

无艳啼笑皆非:“我另有事,难道要跟你留在这儿?”

琉璃猜不透现下情形究竟如何,不由有些惶惶然,但回顾之前,以他对上官兰台的了解,琉璃隐隐觉得上官兰台不至于这么快就不“喜欢”无艳了,此举必然有他的打算……总之跟无艳在一起,该是没错的。

琉璃想来想去,便道:“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块儿便是了。”

无艳睁大双眸:“跟我一块儿?”

琉璃望着她璀璨明净双眸,不由地移开目光,故意道:“你瞧你,半点江湖阅历都无,武功也不济,若是遇到坏人,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有我就好多了。”

无艳笑道:“你如今连我都打不过……何况,你就是坏人。”

琉璃恼羞成怒,脸颊又红:“住嘴!我现下是有伤在身,等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艳哼道:“那你慢慢地好吧,我不等你了……”她说着,忽地一抖手腕,往旁边跳开,竟离琉璃数步之远,无艳笑道:“你可不要跟着我了,我走啦。”

无艳俯身把斗笠拿起,重新戴好,便脚步飞快地往山下而去,飞跑了会儿,回头看,却见山石重叠,已不见了琉璃的身影,无艳徐徐松了口气。

无艳一路往西,中午在路边的树荫下停了停,从袋子里掏出干粮咬着吃,吃了会儿,不经意一转头,吓了一跳,却见从路上一瘸一拐地来了个人,竟然正是琉璃!

琉璃一见她,顿时加快步子,唤道:“臭丫头!”

无艳见他竟然追来,又看他走路姿势不佳,便知道他又吃了好些苦,然而她实在不愿跟琉璃纠缠,当下收拾干粮,拔腿就跑,边跑边叫道:“你别追过来啦!”

无艳头也不回,跑的飞快,顷刻功夫便甩开了琉璃,她不敢怠慢,一气儿直走,眼看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无艳摘下斗笠,仰头看看满天繁星,心中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赶路,如此又走了一刻钟,耳畔听得淙淙流水声,无艳已把带的水喝光了,当下驻足,便循声而去,果真找到一条小小溪流。

无艳洗了把脸,喝足了水,见此地十分幽静,便在溪边坐了,脱了鞋子,将双足浸入水中,一阵沁凉直上心头,把白日的疲倦燥热都消除了,无艳小憩片刻,便借着初升的月光,把中午没吃完的饼拿出来吃。

吃饱喝足,夏日的夜风轻拂,无艳略微有些困意,她本想去收集些干树枝升一把火,疲倦之下,却不知不觉蜷缩身子,趴在石头上睡了过去。

大概睡了有半个时辰,顺风传来呼喝之声,无艳原本以为是做梦,谁知隔了会儿,那声音越发清楚起来,无艳猛地睁开双眼,从石头上挺身坐起。

无艳听那呼喝之声有些熟悉,一时鞋子也来不及穿,双脚湿淋淋地踩着地,往外而去,走了不一会儿,便到小树林外侧,却见月光之下,有两道人影正在相斗。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身段婀娜,手持长剑,正发狠地攻向另一人,嘴里道:“邪教小贼,今日让你命丧姑娘剑下!”

另一人身形瘦削,姿势有些狼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枯树枝,闻言道:“凶婆娘,你想要小爷的命,差远呐!”

无艳一听这两个声音,十分惊愕,原来这白衣的少女,竟是方云依,跟方云依相斗的,自然是琉璃了,却不知这两人怎会遇上。

原来琉璃一心追逐无艳,虽然腿脚不便,但他十分聪明,时而借过路车辆之力,时而顺手牵匹骡子之类,他又有江湖经验,因此无艳一直都未曾甩掉他。

只不过在这傍晚之时,却正好给他遇到了方云依,当初因方云依对白雪色不惊,琉璃一度起了凶念,方云依自然对这邪派少年印象深刻,刚看清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可却发现他身上带伤,这才有恃无恐起来。

方云依大展雌威,运剑如风,咔嚓一声,削断了琉璃手中的枯木,一时得意笑道:“邪派小贼,你昔日的威风哪里去了?”

琉璃怒道:“凶婆娘,你如此无耻卑鄙,怪不得尉迟镇不要你却去喜欢丑丫头!”

方云依见他凶悍不从,又口出侮辱之语,顿时起了杀意:“你找死!”一剑夺命,便向着琉璃心口刺去。

无艳见状不妙,忙大叫道:“方姑娘手下留情!”

方云依一怔,剑尖一抖,却仍不停歇,直冲琉璃而去,生死关头,却见琉璃嘿嘿一笑,抬手一扬,方云依见眼前光芒一点,心中一凛之际,急忙闪开,却仍是晚了。

方云依肩头一疼,低呼了声,长剑在琉璃身上刺了刺,却再也刺不进去,手上脱力,剑便掉在地上。

此刻无艳已经跃了过来,她眼睁睁看到长剑刺中琉璃,因此先看他:“你怎么样了?”

琉璃倒在地上,满脸狼狈,身上也见了血,却仍笑道:“死不了!”

无艳见那剑尖儿沾血,显然刺得不深,才松口气,忙又去看方云依。

方姑娘倒在地上,低喘不休,瞪着琉璃道:“小贼,你暗算我!”一眼看到无艳,一怔之下,还以为无艳跟琉璃是同路,当下喝道:“妖女!别靠近我!”

无艳一怔,道:“方姑娘,你别怕,我给你看看。”

琉璃却笑道:“她以为你跟我是一伙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丑丫头,你何必管她,让她毒发烂死在那里倒是好。”

方云依被他一吓,浑身发抖,竟不能动。

无艳忙俯身在她肩头瞧了瞧,又闻了闻,才道:“这不是致命的毒药……”

琉璃啐了口:“对付她,还用不着出动小爷珍藏的好药。”

方云依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看无艳容貌出色,又仿佛没什么恶意,便迟疑问道:“你、你是谁?你怎会认得我?”

无艳一愣,那边琉璃却笑起来:“凶女人,你不认得她了么?她就是你之前瞧不起的丑丫头无艳。”

“你说什么?”方云依一听,惊骇地看向无艳,震惊的把自己受伤之事都忘记了。

琉璃起初是逃出来的,因此身边其实并没带着致命的暗器毒药等物,方才那也不过是情急之下发了一枚极小的铁蒺藜,只有令人麻软无力的微毒。

无艳给方云依看过无碍,便又去给琉璃瞧,相比方云依而言,琉璃的伤便厉害多了,他不仅是四肢有伤,又给方云依刺中胸口,虽然伤处并非致命,却也流了不少血,胸前衣襟濡湿一片,同样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此时夜色更浓,月光虽明,但要看清他的伤处却难,无艳环顾四周,道:“留在这儿别动,我去收拾点树枝,生一把火。”

琉璃警惕:“丑丫头,你又要趁机逃走么?”

方云依自始至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艳,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者,就是昨日那个于她而言简直“不堪入目”的少女,此刻听到琉璃出声,才又一震。

无艳见琉璃防备,颇为无语:“你为何不担心自己的伤?一味地追我做什么?方才又差点……”

琉璃哼了声,便扭开头:“总之……我不放心,不许你走,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凶婆娘。”

方云依一惊,才怒而骂道:“小贼,你说什么?”

无艳见两人又吵起来,忙道:“都别吵嚷了,你们两个都受了伤,难道非要不死不休么?”

琉璃便不做声,方云依看向无艳,本是很不服气别人如此呵斥自己,然而望着无艳的容貌,心头一堵,便不再做声。

无艳看两人都沉默了,才站起身,琉璃叫道:“喂!说了你不许走!”

无艳见他如此不放心,倒也没办法,略一皱眉,便将腰间布袋取下,递给琉璃:“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若不放心,便先替我拿着,回来我再跟你要,这下总成了么?”

琉璃一怔之下,忙伸手接过去:“那也罢了。”

无艳叹了声,起身自去找树枝生火,琉璃抱着无艳的布袋,慢慢地撑着身子,往后移动了会儿,靠在一棵大树边上。

方云依目送无艳离开,见琉璃动弹,便又看他,忍不住问道:“她的脸……为什么会……”

琉璃正在翻看无艳的布袋,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少见多怪,你难道不知道易容术么?这才是她本来的容貌。”

方云依心头震惊非常,又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她既然这样……为什么居然愿意扮得那么丑陋?”

琉璃随口道:“你觉得这样好看行走江湖成么?以她那个性子,早给人吃的骨头也不剩,何况容貌美丑对丑丫头来说也不算什么,她根本都不在意。”琉璃跟无艳相处虽然短暂,但却很是了解无艳的性情。

方云依心头滋味难言,一时不能做声,暗暗的想:“我一直都瞧不起她,以为是个丑八怪,可没想到,她竟然……竟然这样……”想到之前自己种种轻视,一时脸颊发热,有些烦恼不安。

琉璃翻了会儿布袋,见无非是几样粗糙的银针,药丸跟几种草药,干粮之类,便笑了声:“这些乱七八糟地,都是什么……”

原来无艳原先的那个布袋,因陷在天龙别院的时候,给上官兰台拿了去,上官一直都没还给无艳,无艳回到太原城,便现找了几枚针跟一些药物之类,这布袋也是她仓促里自己缝制而成的,怪道琉璃什么都看不上眼。

琉璃看得没趣,忽然心头一紧,想道:“这些东西如此不值钱,那丫头不会把东西扔下,自己跑了吧?糟糕,我怎么如此轻易便上当了?”

琉璃一想,顿时坐直了身子,那边方云依见他忽地一动,她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琉璃瞪她一眼,正欲撑着起身,耳畔忽地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琉璃一愣,看向声音所来的方向,却见林中有一人迈步而出,却正是无艳。

无艳怀中抱着数十根枯木,这林子少有人来,地上乱枝甚多,风吹日晒,正适合生火,无艳很快便捡够了一捆。

琉璃看她去而复返,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无艳看两人都未曾动,也觉放心,道:“里面有一道小溪,你们口渴么?要不要去哪里歇一宿?”

当下琉璃跟方云依两人各自起身,支撑着走到里头,分别席地坐了。无艳捡了个空旷地方放下树枝,琉璃把布袋还给她,道:“你这里头没有值钱之物,竟也敢给我做抵押。”

无艳道:“虽然不是值钱的,但对我来说都是最有用的。”当下掏出火石,打着了火,把篝火点燃。

方云依已经洗过了手脸,又背对着琉璃稍微看了看肩头的伤,幸好琉璃手上有伤,发力不够,因此那铁蒺藜也并未深入,只是外伤罢了,但方云依素来娇生惯养,又哪里会吃这样的苦,只可惜此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便只默默地委屈。

无艳见方云依低头看伤,便也过来,道:“方姑娘,我给你看看。”

方云依抬头看她,知道她是医术极高明的,才有些放心。

无艳掏出帕子浸湿了,给她把周围血迹清理了一番,又找几味伤药,揉碎了覆在伤口上,她听方云依嘶嘶呼痛,便安抚道:“方姑娘你放心,不出三日伤口就可愈合,只不过有些疼是免不了的。”

方云依倒是不愿在她面前流露软弱之色,便傲然道:“这点伤也不算什么,我不怕疼。”

琉璃在旁听了,便嗤地一笑,方云依听见,回头怒视他,无艳咳嗽了声,道:“方姑娘,你吃过晚饭了么?我这里有干粮,你要不要吃?”

方云依道:“我不饿。”刚说完,肚子却咕噜一声。

无艳了然,洗干净手,掏出一个饼递给方云依,方云依见那饼又干又硬,本不愿吃,然而肚子实在是饿,便只好勉为其难地小口小口咬吃起来。

无艳见她安静吃着,才又回到琉璃身边,琉璃道:“你想干什么?”无艳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看了会儿,又捏捏他的脚。

琉璃缩了缩身子:“喂,男女授受不亲,丑丫头,你干吗轻薄我。”

无艳扫他一眼:“你的手脚都有伤,若是不及早医治,以后便难恢复,莫非你想一辈子都这样?”

琉璃这才低下头去,恹恹道:“这是主人给的惩罚,我若私自医好了,便是对他的不敬。”

方云依在旁听了,差点儿把口中嚼着的饼子喷出来,一时捂着嘴笑道:“我可是头一次听到这样傻的话。”

无艳却并没有笑,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是别人给你医好的,或许他会不高兴,但若是我给你医好的,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琉璃听了,眼睛才一亮。无艳看着他神情变化,心中叹息,想道:“上官兰台那人,居然会让琉璃对他死心塌地。”

方云依问道:“你们说的是谁?小贼,你的主人是谁?”

琉璃喝道:“凶婆娘,你不要左一个小贼右一个小贼的,小爷对你不客气!”

方云依不甘示弱:“到底是你凶还是我凶?小贼小贼小贼,我偏要叫!”

无艳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忍无可忍便道:“都不要吵了!安静些!”

无艳极少发怒,此刻一声斥,竟极为有效,方云依跟琉璃两个彼此瞪了眼,便各自移开目光。

无艳低头,先将琉璃胸前的伤口料理好了,才又去看他四肢。

方云依在旁边,时不时听到骨头喳喳的声响,也不知无艳是在给他接骨还是如何,不由地毛骨悚然。

无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下来,道:“你左腿腿骨断了,右腿的脚筋也……伤成这样,你居然还一路追我?你不觉得疼么?”

琉璃道:“谁让你跑的?”

无艳哑然:“罢了,我不跟你说……”

方云依听着两人对话,心中也暗惊。无艳把手洗净,又拿了帕子沾水,回来递给琉璃。

琉璃问道:“干什么?”

无艳道:“擦擦脸跟手。”

琉璃一撅嘴,却到底乖乖地擦了一遍手脸,无艳才掏出一块饼子递给他,琉璃倒也不挑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无艳重回到篝火边上,填了两根柴,若有所思地回头,正好对上方云依看着她的双眸。

四目相对,方云依有些惊慌地避开无艳目光,无艳却不以为意,问道:“方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云依“啊”了声,脸色有些不大自在:“我、我一个人无聊,就四处走走。”

无艳点点头:“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

方云依把脸转开:“我……我也不知道。”

无艳一怔,听出她的声音里竟好像带几分难过一般。便问道:“方姑娘,你不会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方云依抬头看天,也不做声。

琉璃道:“哈,该不会又是争风吃醋闹了别扭。”

方云依猛地跳起身,怒道:“小贼,你胡说什么!”

琉璃懒懒斜倚着树,道:“这不是恼羞成怒了么?被我说中了,喂,丑丫头,她可还惦记着你的尉迟将军呢,照我看,你救她做什么,弄点毒药弄死了她倒是一了百了。”

无艳知道琉璃是开玩笑,却仍摇头道:“别乱说。”

方云依因起身太快,牵动肩头伤口,身子一晃,却道:“你这臭小贼知道什么,谁惦记镇哥哥了!”

琉璃年纪虽小,阅历却深厚,察言观色更是一等,闻言便惊奇道:“这口气不对,莫非你不喜欢尉迟镇,改为了别人争风吃醋了?”

方云依忍无可忍:“我杀了你!”

无艳见她真动了怒,便道:“方姑娘,他只是开玩笑,留神你的伤。”

方云依肩头刺痛,勉强住脚:“你再乱说,我便不饶你。”

琉璃挠挠头:“你可留心,别乱发脾气,一发怒,我那暗器上的毒会蔓延的更快,虽然不至于丧命,但是让你的脸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糟了。”

“你胡说什么,你是吓唬我的……”方云依又惊又惧,伸手一捂脸,便回头看无艳:“他、他说的是真的么?”

无艳想了想,道:“最好是别要发怒,不然……我也说不好。”

方云依听无艳这样说,果真忍了口气,乖乖地重又坐了。

琉璃在旁,风言风语便道:“这种官家小姐,飞扬跋扈,在江湖上也走不了多长,迟早要惹事的。”

无艳见他多嘴,便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琉璃“哎哟”叫了声,无艳道:“你能不能别做声了?”

琉璃道:“小爷我天生爱说话,怎么了?”

无艳道:“你如此聒噪,留神把林子里的狼招来,到时候先吃了你。”

琉璃嘻嘻笑道:“我的肉不好吃,狼最爱吃香喷喷的女子啦。”

他们两人本是玩笑,方云依在那端听了,却隐隐有些惧怕,又看篝火影动,变幻各种姿态,她不由地咽了口唾沫,暗暗地往无艳跟琉璃身旁移了移。

如此一夜无话,清晨,林间鸟儿啾啾,篝火已经熄灭,灰烬中依稀还有袅袅白烟。

琉璃先睁开眼,低头一瞧,却见无艳靠在自己胸前,还正睡着,琉璃咧嘴一笑,却又忙忍住没有出声,正在高兴之时,却见无艳睫毛一动,琉璃急忙闭眼装睡。

无艳也是习惯早醒的,睁眼一看,却见自己伏在琉璃胸前,还压着他一条大腿,也自吓了一跳,正欲起身,扭头一看,却见方云依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旁,正抱着她的腰,睡得香甜。

无艳怕琉璃醒来,便先戳戳方云依,方云依甜睡之中低低呜了几声,才恍惚醒来,无艳忙向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出声,方云依见自己紧紧挨着无艳,无艳却紧紧贴着琉璃……幸好琉璃不曾醒,她一惊之下心领神会,捂着嘴挪到一边去。

无艳这才跟着往旁边挪了开去,两人刚动好了,琉璃打了个哈欠,终于“醒来”,皱着眉看看周围,见无艳若无其事地看着旁边,琉璃故意道:“你们都醒了啊……咦,我的肩膀麻了,腿怎么也有些发麻……”

无艳忙装作若无其事状,方云依在旁看着,便忍不住噗嗤一笑。

无艳把剩下的两张饼分着吃了,琉璃道:“前头该有村落,去讨些好东西吃罢了。”

无艳便看他:“你真的还要跟着我么?”

琉璃问道:“你打算去哪?”

无艳犹豫片刻,道:“我想回山。”

琉璃吃惊道:“你是说你想回慈航殿?你不是该去玉关么?”

无艳有些惊讶:“你也知道了?我……只是忽然觉得,我不该下山,何况现在……总之我想回去。”

有些话无艳虽没好说出口,琉璃却心领神会:“你是说,因为主人的事,所以你也想回去跟你师父报信么?”

无艳见他猜中,却也不想隐瞒:“嗯。我不想再多生事端啦,若我没有下山,有些事便不会发生。”

琉璃皱了皱眉:“什么有些事?除了叶蹈海的事,还有什么?”

无艳忙问:“你又知道我大师兄?”

琉璃道:“我自然知道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要去玉关的。”

无艳道:“我大师兄现在如何,你可知道?”

琉璃迟疑,对上她急切的双眸,终于把心一横:“我离开的时候他兀自好端端地,主人大概不会为难他……我听主人的意思,好像叶蹈海对他有过恩惠。”

无艳徐徐松了口气,琉璃又道:“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后悔下山。”

无艳眨了眨眼,才慢慢道:“我虽则一路救了些人,可是……却也害了些人,比如前些日子那场瘟疫,还有……沈大哥。”

琉璃听到“沈大哥”三字,面色微变,沉吟不语。

方云依一直在旁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便道:“为什么说这些是你害得?”

无艳很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便未做声。琉璃却冷笑道:“因为丑丫头又犯傻,因为这些都是她引起的,好吧,既然现在你离开尉迟镇了,我也没在修罗堂,我便告诉你,就算没有你,这场瘟疫也迟早要有。”

无艳一怔:“你这是何意?”

琉璃道:“因为尉迟镇树大招风,有人想要对付他,可偏偏他没什么可供人拿捏的把柄,于是便只好我们给他造一点儿……赶巧你也撞在其中了,这不过是一举两得罢了。”

无艳目瞪口呆:“是谁……要害大人?”

琉璃道:“这你就不要问了,朝堂上的事儿,复杂着呢,尉迟镇既然涉足官场,就免不了会有些明争暗斗明枪暗箭,所以我说,你大可不必把所有都揽在你身上,懂么,傻丫头。”

无艳皱眉不语,方云依却问道:“小……小子,你说朝里有人针对镇哥哥?那现在他们岂不是得逞了?”

琉璃横她一眼:“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喜欢尉迟镇了么?”

“我……”方云依面上一红,赌气不再说话。

琉璃又看无艳,道:“你现在还想回慈航殿么?”

无艳低头不言语,琉璃道:“唉,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我听叶蹈海说什么……你必须得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玉关,不然会有大事发生之类,眼见这时间可是紧了。”

无艳睁圆双眸,琉璃跟她目光相对,忽地又道:“哦……我知道啦,你或许不想回慈航殿,你大概是想尉迟镇了?因我方才所说,你担心他出事?啧啧……”

无艳听了,便道:“谁说的?我没有,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去玉关而已。”

琉璃这才道:“去呀,为什么不去,这毕竟是你师父最初的嘱托不是么?你已经走到这里,难道要半途而废?”

无艳叹了声:“我也不知道了……”

此刻阳光初升,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方云依见两人不语,便先去溪边洗漱。

琉璃见她离开,便问无艳:“对了,你之前怎么从蒙山下来,去干什么了?”

无艳道:“我……去拜大佛。”

琉璃道:“哦,我听说山上有尊大佛的,你无缘无故怎去拜佛?”

无艳又不言语,琉璃探头过来:“你去求佛什么了?”

无艳仓皇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琉璃道:“你求佛保佑你的镇哥哥了?”

无艳大窘:“别胡说。”

琉璃笑道:“那不然是什么?”

无艳有些难过:“罢了,你不要问了。”

琉璃见她面色异样,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沈玉鸣是怎么死的?”

无艳身子一颤,脸色有些发白,琉璃望着无艳,道:“难道……是跟尉迟镇有关?”

无艳猛地起身,双手握拳。琉璃心头一沉,喃喃叹道:“果真如此……所以,你才离开他?”

无艳走开几步,冲到溪边,抬手撩水洗脸,冰凉的溪水浇在脸上,心却兀自寒寒地疼。

无法忘记沈玉鸣临死之前的模样,她一向以救人济世为怀,最怕的就是看到活生生地人命在眼前消逝,只要活着,一切便有希望,只要一口气在,她便能有法子救治,沈玉鸣死去的那一刻,就好像有刀子也自她身上划过,痛不可挡。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曾经他也拼命地保护着她跟紫璃,曾经他说:这条命是姑娘救的……

可毕竟最终,他还是在她眼前离去,而她无能为力。

所以无法面对尉迟镇,就算想起来,都觉得难以承受。

这一日,到了黄河,乘坐羊皮筏子过了河,便是陕西地界。千年黄河,滔滔浪涌,方云依脸色先变了,连琉璃都有些迟疑地看向无艳:“真要打这里过吗?这也太……”无艳问道:“你害怕么?”琉璃一听“害怕”两字,便满脸不在乎道:“这算什么……”

撑羊皮筏子的老汉头上绑着汗斤,穿着白色的单褂,露出精瘦却有力的双臂,见三人商量,便咧开嘴笑。

终于一块儿上了筏子,刚离岸,方云依先尖声叫起来,琉璃本就强撑,闻声也一哆嗦,老汉笑嘻嘻地用山西方言劝慰:“莫事,莫事嘛……”

筏子随水起起伏伏,方云依大叫:“我要死了!”张手便把无艳抱住,琉璃见状,情不自禁地也靠过来,紧紧地搂着无艳,满手心的汗。

无艳左右看看两个,她心中虽也害怕,但见两个怕得失魂落魄的,她若再流露害怕之色,岂不让他们更加慌张?因此无艳只是镇定,反而在他们两人肩头轻拍:“没事没事……说了没事……”

那老汉见无艳年纪小小,却如此镇定自若,心里倒是佩服她的,又看琉璃跟方云依两人紧紧依偎着她,却又咧嘴笑起来。

羊皮筏子随风过浪,起起伏伏,颇有险象环生之意,然而老汉经验老道,丝毫不惊,稳稳地掌着筏子。

无艳看着眼前黄色河水滔滔涌动,心中正也担惊受怕,却听得河浪声中,响起苍劲有力的声音,唱道:“羊肠子山洼十八道弯弯,我个小妹子把道坎坎走个遍,哥哥站在山尖尖上盼,日日夜夜都把她搂在怀里面……”

苍劲的声音中带着最质朴的柔情,伴随着黄河水涌动拍击的雄壮之声,仿佛最险要绝望处偏生出一朵花,有一种极为撼动人心的奇异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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