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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忍耐

虽已入夜,平康坊内仍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十六娘守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看,见来来去去皆是陌生人,她很害怕也很担心。

这时房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裴渠受邀去了吴王府,南山听她说了凤娘的事二话没说立刻出了门,而沈凤阁在得知南山出门后亦是追了出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十六娘毕竟还是小孩子,很多事情皆理不出重点,能做的也只能是干等。她将门关好,搬了胡凳在门口守着,在北曲缠缠绵绵凄凄恻恻的歌乐声里努力反省。

这时候南山已是出了平康坊。她初醒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翻过墙往长安县去了。南山一心只想着凤娘,翻墙时也有些魂不守舍,差点直接摔下去。她已离平康坊有一段路,将沈凤阁远远甩在后头。

沈凤阁猜她很可能是要往千牛卫府衙去,便往那边去找,可没想到这丫头却是径直回了家。她没有着急开门,反是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隔壁娘子家里,确定她家中并无人潜藏,这才敲响了房门。

隔壁娘子此时正打算睡觉,听得有人敲门连忙披衣起身,一打开门见是南山竟是惊呼一声,但还是努力压制住了声音:“南娘子!”

南山这时比刚出来时已经要冷静得多,但毕竟是初醒,不论是气色还是体力都不容乐观。她下意识伸手扶住门框支撑身体,隔壁娘子见她面色苍白至此,赶紧扶住她,着急劝道:“娘子赶紧进来歇一歇,有事慢慢说。”

她说着便将南山拽进屋内坐下,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茶,想了想竟还从最里面的小柜里取出一些山参片来,给南山泡在茶里:“不是什么好参,娘子将就着先吃些也好。”

南山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也未开口问凤娘的事。她大约是猜得太清楚了,以至于不想再听人讲第二遍。隔壁娘子知道凤娘于南山而言有多重要,但见她眼下这个模样,便也没有主动提这件事,反是问了她这阵子在哪里又遭遇了哪些事,南山摇摇头,没有详回。

南山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便与隔壁娘子道谢告辞。隔壁娘子本要送她,可见她手脚麻利地翻过墙进了自家屋子,便没有再做声。

隔壁娘子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心道难道南娘子已经走了吗?可就在她打算进屋时,却又听到隔壁响起一些动静,踮脚去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这时在屋内睡觉的小儿忽然醒了,见她不在于是大哭,隔壁娘子闻声便只好折回屋内照顾孩子。

吴王宅内灯还未熄,裴渠在西厅候着,等了许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执事。执事也未多言,只说吴王请他过去,便领他往吴王的卧房去。

东卧眼下也灯火通明,连同走廊里也是亮堂的。裴渠刚进屋,便见一地碗碟碎片,洒在地上的汤药也已是干了,只留了些药渍,十分难看。

他不动声色地站着,目光偏向另一边,只见吴王从屏风后走出来。他仍十分虚弱,但看起来却又很精神,那神色里甚至有一些刚刚消减下去的怒意。气急败坏地摔了药碗,难道是因为厌倦了病弱的自己?还有另有隐情?

将这些摔碎的碗碟留在这里如此长时间,且不让人前来清理,又要让他看到,为的是什么?

裴渠心中纵然已想了许多,但什么都没有问,只平静地躬身推手行了礼,便不再多言语。

吴王在榻上坐下来问道:“听说你受了伤,好些了吗?”他声音淡淡,波澜不惊,好像真的是在寒暄。

“下官只受了些轻伤,并不碍事,有劳殿下挂念。”

他二人曾是旧交,如今却生疏至此。九年时光似乎有变幻一切的嚣张架势,非要将所有人都涂改得面目全非才罢休。吴王道:“你我多年未有来往,也是因为多有顾虑。眼下这些顾虑不在了,何必这个样子呢?”

裴渠的回应是短暂沉默。

“因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吗?”吴王说完便是一阵咳嗽,他低着头咳得很厉害,好像很久才能缓过来。他抬头瞥见裴渠仍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还是这样。他又想起裴渠在这场帝位更迭的角斗中,从头至尾都没有站队,便更觉如今的裴渠难以揣摩。

“下官并没有什么打算,做好一方县尉足矣。”裴渠直截了当,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要再站队的计划。不论旧臣一派,还是上远一派,都与他毫无干系。

“你的位置不该在那儿。”吴王紧盯他的脸,缓缓说道,“你也曾有过大抱负。不过是去了番邦几年,就变成如今这样毫无斗志了吗?”

吴王这话并不是瞎说。裴渠那时有才有大抱负,吴王与之结交,也是因为觉得他是一块可雕琢的美玉。后来裴渠因诸王谋乱被牵连,被迫去国离家时,临走前收到的“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字条亦是吴王所赠,暗指不能留用贤者于朝廷之悲哀。

而前不久裴渠在骊山过夜时,深夜在走廊里拾得一张同样的字条,也是出自吴王之手。

那时吴王便给出了信号,大概是希望他能念在当年旧交情的分上站个队。可裴渠却只是一看而过,什么回应也没有。

裴渠眼下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他耗,但他却一直在兜圈子。

裴渠遂问:“殿下深夜召见下官,不该只是为了与下官叙旧。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吴王一阵沉默。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走神,想起这些年漫长病痛,眸中有隐约厌恶闪现。他的确是身体不好,但若治疗得当,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他的病况一直受人掌控,见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自己根本没有做主的可能。这些年他吞进去的那些所谓“良药”,又真的是良药吗?

不论是先皇还是上远,都费尽心思地给他找大夫,让他的病越治越严重。

上远更是早盼着他死,免得储君之位多个人争抢,可偏偏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上远大概都着急死了罢。

他想着想着渐渐冷笑起来,这口气他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他停了所有上远遣派来的大夫所开的药,等于公开与上远叫板。只要有他一天在,上远就休想把持半分朝政。

他看向裴渠:“我要你手中的国玺。”

“国玺难道不是在宫中吗?”

“那是假国玺。”吴王语气笃定,“真国玺长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吗?你不愿给我也无所谓,在我面前砸碎掉,总之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

“下官不明白。”

“不要和我装糊涂。”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真国玺是当年我交到你手里的,你与我说不明白,是在打自己脸吗?”

屋内气氛顿时陷入僵持之中,而另一边南山则已潜入了千牛卫府衙中,避开值夜千牛卫,打算将凤娘的尸身背出来。

原本一切都顺利,但她见到凤娘尸身时差一点失控,便自乱了阵脚。她回过神,刚背起凤娘尸身,屋外突然亮起了数十支火把,透过窗子甚至将屋内都照亮。

她背着凤娘一时间无路可逃,看着屋外熊熊燃烧的火把心中悲愤至极。这时候的她已不想再去辨什么是非,她回想起多年前的血腥往事,便根本无法平静。她还记得她母亲痛苦地伏在地上,后背汩汩冒着鲜血的模样,那温热新鲜的血液沿着干净又凉的地板不停蔓延,一直浸透她的鞋……

她站在母亲身边,站在那血泊里,耳畔全是厮杀尖叫与哭号声。那是真正的屠杀,进到府内,不论老弱妇幼,只要站着的便一刀毙命,走廊上湿答答的全是血。

母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痛苦开口:“朝歌快走……他们会杀你……你要、要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她那时根本反应不过来,低头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书。那书是母亲亲手绘制,此刻已吸饱了血液,变得潮湿粘腻,拎起来便有血顺着书脊往下滴落,就像是母亲正在消逝的生命。

她完全愣住了,这时凤娘冲过来,抱起她就跑。凤娘跑得飞快,可最终没有躲过后面飞来的一刀,凤娘倒地时将她按在下面护住她,说话间口中血沫都溅出来:“跑不出去了,娘子快装死,装死就好了……”

南山此时脑海中除了血和火光什么都没有。她举着剑红了眼道:“剑上有剧毒,谁拦着我就杀了谁。”

时近半夜,南山的脸色白得有些可怕,与千牛卫的斗争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另一边,吴王却放弃了继续逼问,而是让执事给裴渠安排了客房,强制让他留在了府里。

这夜很漫长,裴渠的伤还未好,心中又有愁事,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偶有几次恍惚进入梦乡,却都又骤然惊醒,一身冷汗。

直至五更天,裴渠的房门忽被人敲响。吴王径直走了进来,命人将灯点起,借着昏昧火光问裴渠道:“想好了吗?”

裴渠坐起来没有说话。

“若以朝歌为条件呢?”

想用朝歌来威胁裴渠的并不只吴王一人,裴渠此时一声不响地坐在床上,不起来行礼也不答话,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倒令人摸不清朝歌在他心中斤两。

吴王又道:“朝歌昨夜闯了千牛卫府衙,那位乳娘的尸身未能偷出去,她人倒是被抓了。你若觉得眼下她落在千牛卫手中没什么要紧,便尽管拖延,我也不会强求你给答复。”

他静静说完,裴渠眸光已是微变。若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但表现出担心来也没用处,他现在不能自乱阵脚。

裴渠抬起头看一眼居高临下的吴王,言简意赅问:“其他选择呢?”

吴王伸手把玩帐顶上垂下来的穗子:“我放了朝歌,送她去河朔;你交出国玺,留朝为官,站在我这边。”

吴王既然能说出这番话来,便意味着千牛卫目前受他与旧臣势力掌控,先前四处通缉朝歌,费尽气力,如今竟能说放就放,足见吴王的分量。这分量大概拼命压抑了多年,又被一副“病体”遮掩多年,如今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裴渠道:“下官并不认为殿下的条件有多妙。”他后背隐隐作痛,因久未换药影响了恢复,好像又有血渗出来。裴渠短暂闭了下眼,“殿下若动朝歌,我就给朝歌陪葬。而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国玺下落,殿下就守着那只假国玺与公主及老臣们斗吧。”

“照你这样说,我拿不回国玺谁也拿不到,当国玺毁了就是。如此想来,杀了你倒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殿下当真这样想?”裴渠轻按住肩头,忽然淡笑道,“一个个都说国玺没那么重要,却个个都盯得极紧。”他说着看向吴王,正色道,“真不想要杀了我就好,没必要用朝歌威胁我。”

吴王低头咳了一会儿,缓了缓道:“国玺对你而言并没什么用处,你将国玺给我,我留朝歌一条命,各取所需不好吗?”

“对殿下来说是各取所需,对下官来说并不是。”裴渠忍着后背伤痛面露微笑,却没有细讲缘由。

“对你来说当然不是。”他话音刚落,忽然传来熟悉的女声。

与那声音一道出现的,还有推门进来的上远。

上远横行长安城内各家宅邸多年,吴王的宅子自然也是随便闯。她本是听线人说吴王昨晚摔了药碗,于是过来瞧一瞧,却没想到听到这么“精彩”的对话。

吴王见她忽然闯进来也是一愣,但他先前从未关照府中小仆限制上远进府,以至于上远出入竟是悄无声息。毕竟自李佳音登基后,上远便再未踏入这府中一步,他竟真以为她不会再来,这时实在追悔莫及。

上远倒没有着急戳穿他面皮,径直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裴渠,微笑着道:“你不愿给出国玺,是因为想自己留用吗?”

“公主何出此言?”

上远盯住他,面上笑意不减,上唇下唇轻开轻合:“难道不是因为你别有野心吗?”

裴渠隐约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抿唇不答。

上远见他这反应,忽然转过身看了一眼吴王:“你还当他是旧交好友万事可商吗?”

吴王因不知上远方才在外听了多少,这时有些心虚,他只低头咳了咳,什么都不说。

“他不是你旧交好友裴渠。他是你堂兄,是我堂弟,与我们一样都姓李。”上远说着看向裴渠,风平浪静的脸上忽闪过一丝讥诮意味,“我还以为那个窃位贼当真是断子绝孙呢,竟还有你给他续香火。”

那讥诮转为冷笑,裴渠却仍端坐着。他不打算起来,也没有多少力气起来。他不能确定上远是从哪里知道他身世,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只回了一句:“下官不明白。”

“你父亲没有与你说过吗?你那位有失妇德的母亲,与窃位贼有过私情,后来生了你,却因不能正大光明地养,将你送给裴晋安抚养。”上远措辞有些难听,旨在激怒裴渠。

裴渠深知她意图,不怒反淡笑道:“下官母亲乃裴相公正妻,素来堂堂正正,岂容得公主污蔑?”

“你搞错了罢?你母亲姓裴,是裴家那位出名了却又藏得最深的才女裴涟君。入了道观竟还做得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实在令人所不齿。”她说话越发难听,裴渠面上仍旧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听到的有关裴涟君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上远这些话并不至于激怒他。他只是有些厌恶,厌恶这些恶意满满的脏水,毫无成本地朝已故之人泼去。

旁边吴王从未猜到过裴渠还有身世秘密,上远将这事情全盘托出时,他也是愣了一愣。

故交一朝变成兄弟,实在令他一时无法接受。

裴渠终于看向上远:“请公主给出这件事的证据,道听途说下官是不会信的。”

上远唇角轻勾:“证明你是那人与女道所生?你不愿站队不肯交出国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裴渠正要开口,却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上远扭过头,吴王低咳了一阵走了出去。上远似乎很不放心,遂跟了出去,竟是将裴渠一个人留在了房内。

裴渠将周围打量了一番,又仔细辨听外面的动静,只隐约听到一些“走水”“不见了”之类的话,之后便是吴王的咳嗽声与低斥声——“怎么会不见了”“找回来”,至于上远,则是在最后讽刺了几句。

待前来报信的吏卒走后,她又冷嘲热讽地与吴王道:“你的病好了吗?药碗摔得可开心?怀疑我要害你有用吗?有与我反目的时间,不如去做点正事。旧臣一派眼下雄心勃勃,又将辅佐位置悉数占尽,你不与他们斗,反倒与我来置气,你脑子不好吗?”

她这些日子大概是太烦躁了,说话半点遮掩也没有。吴王忍了多年,即便是爆发也只是一瞬的事,让他现在再直接冲撞上远自然是不可能的事,遂只欲盖弥彰地低头咳嗽,什么也不回。

上远淡瞥他一眼:“眼下与他谈的筹码也没了,千牛卫真是一群废物。”

屋内的裴渠睁开眼,忽然轻呼一口气。他虽未全部听清,但也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南山应该暂时从千牛卫手中逃脱了,一直揪着的心也稍微放了一放。

他又环视四周,最终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望着帐顶上绣着的暗纹想,若爱徒被困这里,她一定能想办法出去,而他这个无能的老师,这时却只能这么待着,毫无办法。

南山是被人吵醒的,有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像小蚊子小苍蝇,“嗡嗡嗡”好像不会停。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只见小十六娘正趴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话,嘴里正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南山姐姐打我骂我快点醒来……”

十六娘哭得已经视线模糊了,她随手抹了一下眼睛,忽见南山睁开了眼睛,不信,又用力揉了揉眼,眼珠子动也不动,盯住南山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确实是醒了忽又大哭起来:“南山姐姐终于醒了呜呜呜……”

喜极而泣是很难止住的,南山只能任由她将鼻涕眼泪往自己衣服上蹭,伸过手拍拍她后背:“你再哭我便继续睡了,若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就不要哭了。”

下一瞬,十六娘立刻止住哭,擦干净眼泪鼻涕可一时又不知要说什么。

南山遂问:“这是在哪儿?”

“我也不知这是哪里,但不在长安城。”

南山坐起来。出了长安城?她抬手用力揉揉太阳穴,想起一些事情。她夜闯千牛卫府衙被发现,背着凤娘尸身打算杀出去,可后来却实在撑不住自己晕了过去,再后来的事便记不大清了。

但她隐约中又记得一些火光冲天的场景,好像有人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

小十六娘看她一脸困惑,忙道:“南山姐姐刚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灰呢,台主爹爹也是。”

难道是沈凤阁纵火,又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你台主爹爹呢?”

“睡在屏风后面。”

南山环顾四周,确定这是个客栈房间,遂站了起来。她头还有些晕,小十六娘赶紧捧来茶杯给她,让她喝些水。

南山喝完水径直走到屏风前,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沈凤阁侧卧在窄榻上面朝墙睡着。他似乎听到动静,倏忽坐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南山:“凤娘的尸体未来得及救出来。”

南山抿紧了唇。

沈凤阁自竹榻底下拿出一个包袱:“只捡回了骨头。”他又道,“火势比我预想中要大,对不起。”

他将包袱递过去,南山迟疑了很久才接过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这样看,她也只是个将近十八岁的孩子,只可怜这些年承担了太多。

沈凤阁又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等到了淮南老家,便将尸骨找个地方葬了吧。”

南山闻言霍地抬头:“回淮南?”

“我与十六娘要回淮南,你可以与我们一起。”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着,“但还有一件事,你那位裴老师,似乎暂时没法离开长安了。”

沈凤阁直截了当告诉她裴渠无法离京,并不是让她自己决定去留。若南山说不管老师直接去淮南或河朔,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死心眼非要留在京中与裴老师一起,那沈凤阁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她带走。

南山的取舍与决定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任何意义,她留在京中是个大麻烦,不仅自己危险,对裴渠也是不利。

南山站在榻前冷静想了想,道:“我回淮南。但在那之前,我想见老师一面。”

“你见不到他。”沈凤阁不留余地道,“昨夜他受邀去了吴王府,至于为何要去,你应当比我清楚。他那个脾性,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国玺,这会儿还未归,一定是被困吴王府了。他做事皆有数,你若留在京中为他操心,他反而缩手缩脚影响棋局发挥。你不必担心他,若他都不能解决的事,身后还有裴家。比起孤家寡人的你而言,他可没那么好欺负。”

沈凤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南山未应声。旁边十六娘琢磨了很久抬头说了一声:“台主爹爹和南山姐姐不饿吗……”

沈凤阁起了身:“你在屋里待着,我去买些吃食来。”

小十六娘忙不迭点点头,就差说“我也要去”了,但对上沈凤阁不苟言笑的表情却又退缩了。

沈凤阁出了门,南山找了张胡凳坐下来,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肩,又低头打开包袱,看了看里面尸骨,最终又沉默着将包袱系好。

回淮南。

自那年裴渠将她带出来,她便再未回去过。关于淮南的记忆,零零碎碎,但都记不真切,唯有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令人印象深刻。事关那一场杀戮,她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头痛模糊,没有人的面目能真正记得清楚,只有血,无止境蔓延的血,好像人的皮囊只是一具盛血的器皿,戳破了,便只有血汩汩流出来。

小十六娘在一旁道:“生我的娘亲是淮南人,南山姐姐也是吗?”

南山回过神,点点头。

小十六娘又道:“听说淮南很是富庶,风景也很是秀丽……”毕竟是长大这么大从未出过长安的小孩子,对将去的未知之地很是好奇,倾注了全部的美好想象,于是絮絮叨叨像只小雀仔一般说了好多,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

南山并未在意她在说些什么,她想起自己这么小的时候,也曾在淮南幻想过两京。母亲曾耐心温柔地与她讲两京旧事,国都富丽,历史悠久,她对那神秘之地充满向往,却未料到后来以那样的方式来到长安,没有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却是局促又害怕。

裴渠曾是那时唯一给予温暖与信任给她的人。尽管后来多年她都孤身一人感知长安城四季冷暖,但也不会忘记那血淋淋臭烘烘的尸堆里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

此刻她很想握一握那只手啊。

因为太累,仓促用完饭之后,南山与沈凤阁各自都睡了很久,唯有十六娘甚是精神地守在门口摇头晃脑默背诗本。

对于背诗没有天赋的十六娘而言,背到第五首就开始犯困打瞌睡了。她也不知自己是被谁拎到了床上,呼呼睡过一阵,等天黑了之后,骤然醒来,翻过身一看,再坐起来,呀!自己怎么会在床上?南山姐姐到哪里去了?

她慌忙跳下床,跑到屏风后将沈凤阁摇醒:“南山姐姐又不见啦!台主爹爹快醒一醒呀!”

沈凤阁从榻上坐起来,吩咐道:“灯点起来,看看有无留字条。”

十六娘笨手笨脚点亮矮桌上的灯,果真在灯台下发现一张字条,忙道:“有!”

“读给我听。”

十六娘瞅瞅那字条,看了半晌,不吭声。

“不认得字吗?不认得字你先前如何能背诗?”

“就……就有些字不认得。”十六娘觉得有些丢人,也不多说话,将字条拿到沈凤阁面前递给他,咕哝道,“台主爹爹自己认得字还要我读,欺负小孩子……”

“不是欺负,是嫌弃你这样大了字也认不全。”沈凤阁迅速看了一眼字条上的简短内容,将字条收进袖袋后竟然是躺下继续睡。

十六娘赶紧摇他:“台主爹爹不去将南山姐姐找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沈凤阁淡淡地说。他深知她脾性,这丫头即便答应去淮南,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走之前见她那老师一面,再怎样警告都是无用功。

好在她已恢复得差不多,偷偷去见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事,只要记得回来即可。

凤娘的尸骨都未带走,便意味着她一定会回来。

此时已入夜,裴渠仍被困吴王府中。上远与吴王起了不小的争执,这一对姐弟之间的矛盾积压了这么多年,各有野心与顾忌,也是一时难调和。吴王更是急火攻心,再次病发,咳得几乎将肺都咳出来,上远见状得意地甩手就走,于是从中午离开后至入暮时分,两人都没有再来过。

裴渠已许久未吃饭,他在屋内找干净手巾处理了伤口,又从柜子里翻出干净中衣来。这些衣裳不知是谁的,似乎有些小,但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能将就穿。

他这时躺在床上休养,闭目正在想南山这时会在哪里,骤然便听到了动静。待他发现,南山早已从小窗钻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寝床前。

裴渠刚要起身,南山便倏忽拨开了帐帘,伸指迅速地贴在唇中央,轻声道:“老师,是我。”

裴渠没有问她是如何过来,却是伸过手抓住了她的肩。手顺着脖子往上,搭在她脸颊上,触到那略温的皮肤这才算是体会到几分实感。

他看见幻象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才如此着急确认。光线昏昧,眼前的人并不是看得十分真切,南山却在这时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他,因抱得太实在,压到了裴渠后背伤处,以至于裴渠轻嘶出声。南山赶紧松开手:“老师的伤还未好吗?”

手才刚松开,她却反被裴渠拥住。这么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裴渠方松开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南山却是从鼓鼓囊囊的袖袋里摸出各种瓶瓶罐罐来:“我想老师或许用得着这些毒药,遂回平康坊取了来。”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微弱月光,裴渠低头翻了翻那些瓶瓶罐罐,从中挑了一只收好,从从容容道:“你带上其他的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可南山却又紧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与白布条来,固执地说:“老师的药应当很久未换了,换完药我就走。”

屋外这时只有些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并无人走动,应是暂时安全。南山也不管裴渠是否同意,爬上寝床不由分说地要给他换药。她拔开瓶塞,药味便扑鼻而来,她低头嗅了嗅,又对裴渠道:“老师要躺下来换药还是坐着?”

裴渠知她不换完是不会走的,遂转过身背对她坐着,将中单褪下,肩膀与后背的伤便露了出来。因伤处护理失当,伤口多次开裂,眼下竟还有些渗血,南山耐心地清理着他的伤口,见他哼都不哼一声,便道:“老师不必强忍着,若痛可以说一声。”

裴渠没有出声。

南山给他上好药,给他捆布带,从后往前,又从前往后,最后要系住。她手伸到前面,给他系药带时,几乎是挨着他低声道:“我要去淮南了。”她稍顿了顿,“眼下淮南虽也算不得十分安全,但我得将凤娘尸骨带回老家去。”说着说着,她上眼皮微微耷拉下来,低低地感慨道:“好些年没有回去了。”

裴渠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南山将他身上中单往上拉好,正要绕到他身前给他系好,忽突然敏锐闻得外面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发近,也越发明显。裴渠也是听到了那声音,遂转过身去,黑暗中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下,屋外脚步声骤然停住。

“裴少府久未用食,殿下特意遣某送来热汤饭,还请郎君开门。”来者是府中小仆。

裴渠回之:“不必拿进来了,搁在门外罢。”

“殿下嘱咐,定要将饭食送进房才行。”小仆很是执着,等了一等,未得回应,便道,“某这就进去了。”

小仆将推门之际,裴渠扯过团在角落里的薄被,将南山覆在被子里躺下,自己则盖了另一小半被子,露了肩膀在外。他低头迅速又小声地叮嘱一声:“忍一会儿就好。”

于是小仆推门进来,也只隐约见得纱帐后裴渠正侧身躺着睡觉,似乎并无什么异常。他放下食盘正要点灯,却听得裴渠道:“莫点灯了,容我再睡一会儿吧。”

小仆迟疑地又看了看,这才慢蹭蹭地退了出去。

裴渠听到关门声,连忙松了被角,南山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却不期撞到了他的下颌。她因憋气涨红了脸,又因头顶磕到了裴渠的下巴疼得皱眉,正要抬头问裴渠疼不疼,裴渠却顺势低首,唇轻轻贴上了她额头。

南山身子一僵,视线所及处除了他的喉结与细薄的颈部皮肤便什么也没有。因身在暗处,她的耳朵与触觉又越发敏锐,耳畔只剩下裴渠的呼吸声,前额发间则全是他暖融融的气息。

南山闭上了眼。

她将手按在心口上,觉得似乎有些暖暖的热意正在酝酿,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屋外的蝉鸣声终于疲了歇了,而前来送饭的小仆也早已走远。她察觉裴渠的手臂伸过来拥住了自己,于是按在心口的手便慢慢蜷起,收成拳头紧紧压着,仿佛怕自己的心突然跳出来。

对她来说,如此亲近地抱一抱是很奢侈的事情。成为内卫之后必须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警戒,万一轻信了谁或与谁太亲近,便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折掉羽翼死无葬身之地。

在上位者眼中,她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工具,飞檐走壁探听消息,根本算不上人。若不是有沈凤阁在,她恐怕过得比工具还不如。

尽管这些年有凤娘相伴,周围也有那么多的共事者,她却依然孤独而无依靠。她很怀念小时候母亲的怀抱,也很怀念离开淮南跟着裴渠时,对他无理由的信任感。南山忽地舒出一口气,从下巴到肩膀再到手臂,乃至整具身体都在他怀中放松下来。

她的手横在两人之间,甚至能同时感受到两个人胸膛的起伏。此时她离他很近,这种彼此之间的信任仿佛回到多年前,而这些年的所有事,闭上眼却好像只是大梦一场,全是幻象,无休无止的幻象而已。

但从幼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底这才是现实。南山睁开眼,忽然稍稍挣开他的怀抱,头往上探,手也是往上搭住了他的后脖颈。昏暗环境中的互动,几乎辨不清人脸,只依稀可闻衣料的“窸窸窣窣”声。

然转眼间,裴渠便觉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南山的鼻尖蹭到他的鼻尖,精准无误地吻着他的唇,即便生涩不懂温柔,却也分明在表达她已不再是小孩子。

裴渠轻按住她后脑勺,想要反控节奏,却不小心磕到了牙齿。南山笑着捂住了唇,她闻得手上一阵药味,又嗅到矮桌上散发着香气的饭菜,便按住老师的肩,道:“老师若饿了赶紧用晚饭罢。”

她说着坐起来,裴渠遂起身去拿食案。趁这当口,南山迅速地收拾了药瓶,并摸出银针来递了过去。

裴渠端着饭碗过来,看到她递来的银针,淡淡地说;“世上许多毒药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他坐下来,南山又问:“那老师不怕饭菜有毒吗?”

裴渠摇摇头,低头开始吃饭。他虽已饿极,但仍旧吃得慢条斯理。

南山点起一盏灯,凑上去看了看,道:“看起来像是上好的赤松涧米,我能吃一口吗?”

裴渠几乎是一眼看出她的意图。南山担心他吃下去的饭菜,好像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尝一口,若无毒那是最好,有毒也要陪他一起受着。

早年她全部吞下那盒掺毒的果子,令他难安至今,他又如何会让她再做这种蠢事。他抬头淡淡地说:“知道国玺下落之前他们不会动我,你不必担心饭菜里会有毒。”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要等我吃完,还是先走?”

南山未作回答,以裴渠的腿为枕,径直躺了下来。她刚恢复不久,很容易疲劳,翻过那么多坊墙,再蹿入这里,也不是特别轻松的事。

裴渠吃饭动静极小,坐得端正笔直,好像除了嘴和手,根本动也不动。

一个人独自吃了九年的饭,食用的还是自己种的米菜,其中孤独是难以言喻的。只有天地才是友人,日子久了便自成领地,任谁也瓦解不了。在这一点上,他是随裴涟君的。昔日裴涟君也曾长久陷入此般境地,到最后在她自己的领地里了结了一生。而他却要幸运得多,在封锁自己多年后竟还能遇到当年那个挽救过的生命,再次敲碎他坚硬外壳,灵巧地探入他内里柔软核心。

南山借着昏暗灯光看他那样孤独地用餐,孤独地吞咽,心头一酸,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期的他。

那时裴渠也不过十几岁年纪,还未弱冠便承了大国贤才之名,满腔热血似乎都能付诸社稷。他去淮南时还是意气风发,回来时身后却带了一个小拖油瓶,顿时心事重重。他还没有照顾一个孩子的能力,很多事上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像传说中那样聪明。他甚至不会哄孩子,多少天也没能骗得南山开口讲一句话。他在爱干净这件事上素来道行颇深,可又因不知如何拾掇小孩子而一筹莫展……

南山隐约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只头顶心梳着髻,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士子圆领服,领口永远白净得像新制的衣裳,面庞也是刚刚长开还带着浓烈青葱气的模样。

她记得他干净光滑的手,指节分明,半月痕长得恰到好处,指甲修得秃秃,甲面是微粉色,是气血很好的样子。那双手曾给她洗过衣裳,浸在清澈的河溪里,认真搓洗带了血迹的外衫,却怎么也洗不干净。那时南山别过头去,望着渐渐沉下去的日头走神,那件沾满了她家人鲜血的衣裳,大概再也洗不干净了罢。可他也没有扔掉,竭尽全力洗了最后晒干,仔细叠好,连同她带出来的书一起给她。

南山低头嗅过那件衣裳,深深吸一口气,皂荚香混着阳光曝晒后独有的气味,其中却也似乎隐隐暗藏了一些汹涌的血气。

他并不希望她将家人都忘记,守在惨痛回忆中纵然并不是好事,但一味逃避故意抹去反而可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她能正视这段过去,接纳并消化。

生死都是既成事实无法再扭转局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就只能咬牙活下去。南山做到了这一点,虽然过得艰难了些,但也熬过来了不是吗?

她在九年前分别时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裴渠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他归来的消息。再见时,她以媒官身份自称,而他则是个种菜成痴的世家郎君。那日在洛阳集市的夕阳中,她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九年时光可以留下一两条皱纹,可以留下风霜,也可以抹灭原本清澈眸光中的赤忱,他与九年前的确是不同了。

南山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好像再也走不近。

接下来的相处,他虽仍旧怀揣着心事,一言一行都透着与这人世的疏离,但也偶有些刹那,南山能辨出他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热忱又有些不那么聪明的青葱少年。

对人世偶尔存留一些天真的想法,是美好的自救。

她这位老师,显然并没有到对人与事都绝望的地步。

裴渠的一顿晚饭终于用完,他将空碗搁回案上,手刚垂下来,便被南山握住。南山借着烛火将那只手摊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仔细摸过,触到一些薄茧,便不再继续触摸。手还是那只手,却不复当年的光滑无瑕。心也是一样,时间磨磕过了,总要有些坑坑洼洼的缺口,每个人都是如此,但并不影响人们继续走下去。

“老师的手是因为做农事才生了茧子吗?”

“是。”裴渠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朝中有老师想做的事吗?”

裴渠轻抿了抿唇,回道:“你认为呢?”

南山想了想,依她对裴渠的了解,最后也只讲道:“比起整日耽于权谋,老师或许更想做一些实事。漕运也好,种植也罢,格局虽是小了一些,但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大概并不比穿紫袍当相公要低。所以老师要留任朝廷,在工部任职吗?”

裴渠摇摇头:“虽然借助朝廷力量去做事似乎会易行一些,但眼下朝堂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清楚。”他甚至轻声叹息,“国并非一个人的国,也并非一个氏族的国,更不是一群官宦的国,权力更迭改朝换代是千百年来轮回不息的定律,没有谁可以一直手握权柄,但即便明知谁也无法永恒,争斗也不会休止。”

南山从他言语中听出深深的厌倦。若不是因为权谋,他的生父不会利用他的生母裴涟君,那么裴涟君或许未必一气之下离开,他也不至于还在襁褓之中就被换了出身,后来也不必总被卷入权力之争,甚至被生父的人追杀。

而若不是权谋,她的祖父也不会连同诸王作乱,更不会遭遇灭门之灾祸,她也不至于沦为孤女被抓进梅花营苟且求生,更不会面临如今这般铺天盖地的杀戮。

南山倏忽坐了起来,她伸出瘦却有力的双臂抱了抱裴渠,像是给他一些安慰与鼓励,如同当年分别时一样。

她好不容易松开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微微凑上去很是节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唇,又迅速分开:“我得走了,老师记得养好伤,要来找我。”

她怕自己一会儿又舍不得,于是迅速转过身下了床,抹平衣服上的褶子低头往小窗那边走。

裴渠只听到极细微的动静,屋内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她似一只猫一样迅速消失在这府邸里,又翻过无数屋檐与坊墙。

她曾这样探听过诸多秘密,看过太多丑陋的交易。而今晚她梦见,淮南漫山遍野的橘子熟了一大片,四处都是橘子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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