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在怡居宅院静静地待了两天，不是看书就是听良玉楼弹琵琶，看似悠闲自在，其实心里却被烦恼和忧愤充斥着。昨天他派马忠给副总统黎元洪送了封信去，表示将择日登门拜访，聆听教诲。不料马忠带回的复函却叫尹昌衡百思不得其解，黎元洪说到京后身体多有不适，登门拜访暂且不宜，日后再晤。
黎元洪是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他一到北京便被袁世凯安置在中南海瀛台住下，名为副总统，却又多日无所事事，本想趁机出国周游一遭又被袁世凯所拒。近日袁大总统突然提出要与他结为姻亲，黎元洪不好拒绝，只得将次女绍芳许与了袁的九子袁克玖。看似与袁世凯更近了，而黎元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明白，袁世凯是用了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他套得更牢了。在这种情况下，黎副总统怎好答应尹昌衡登门拜访呢？这里面的苦衷和无奈，尹昌衡当然是不甚明了的。
尹昌衡便决定前往外城西南隅的龙泉寺拜访章太炎先生。
章太炎的居所实则是龙泉寺旁的一处不大的侧院。尹昌衡车到此时，就见门口有一高一矮两个便衣守着。他下车上前问了问，确认是太炎先生居家之处，便要进去，没料被便衣挡下了。尹昌衡就自报了名姓身份，便衣见他豪车警卫跟着，料想来头不小，便放了他进去。
走进院内，就有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正是元宵夜在万花楼见过的章太炎的学生钱玄同。见是尹昌衡来访，钱玄同十分高兴，说太炎先生病了，当即陪随尹昌衡走进屋去。
章太炎在床上斜躺着，头上敷着毛巾，面色潮红，看来是重感冒了，正发着高烧。乍见尹昌衡走了进来，章太炎道：“你怎么来了？”
尹昌衡说：“学生早就想来拜望老师了。”
章太炎诧异道：“你怎么是我学生了？”
尹昌衡笑道：“我在日本留学虽然在士官学校，但却到先生的国学讲习会去旁听过两次先生讲的先秦诸子。听课学生太多，我也是偶尔去，所以先生不认得我这个学生了。”
“啊，原来如此。”章太炎长叹一声，“硕权呀，我这地方是来得的么？
没见门口两条狗守着，都是要咬人的狗啊！”
尹昌衡笑道：“不瞒先生说，我那里狗也不少。在家有狗守着，出门有狗跟着，也都是些要咬人的狗。”
“应验了，应验了！”章太炎叹道，“你进京时我就觉得你是进了龙潭虎穴，凶多吉少。怎么样，在总统府前我骂你那席话你该领悟了吧？”
尹昌衡笑道：“现在是领悟了。”
太炎却说：“现在领悟，悔之晚矣！”
尹昌衡便问元宵夜太炎先生还是好好的，怎么就病了。钱玄同长叹一声，说元宵第二天警察局查封了《燕华快报》，逮捕了黄亦吾，太炎先生便去了京师警署，向警察总监吴炳湘质询，三两句便闹了起来。吴炳湘气不过，又不敢将先生羁押收监，干脆躲了起来，而下面的人却对先生动了粗。先生被警察们拖出大门，摔在街上，更有好事者端来冷水从头浇下，说是让先生清醒清醒。
本就体弱气虚的太炎先生哪能禁得住这般折腾，回到家中便病倒了。
尹昌衡气愤不已，骂吴炳湘是袁世凯豢养的一条家犬，骂罢便自唉声叹气起来。章太炎问是为何。尹昌衡便将近来积压于心的烦恼和忧愤一股脑儿地向章太炎倾吐出来。
章太炎便说：“你不想给袁世凯当狗，这还不好办？三十六计走为上，瞅准机会，溜之大吉。”
“那先生你为何不跑？”尹昌衡问。
“我跑不了呀！”章太炎笑了笑，抬手一指钱玄同，“有德潜（钱玄同，字德潜）为证，我可是跑过的，刚到火车站，就被狗儿们给挡回来了。”
钱玄同笑道：“老师是没法子跑了，只有老老实实在北京待着，除了发发牢骚，便潜心做自己的学问。”
章太炎道：“你与我不同了。你年轻，脑子灵活，懂得谋略，还有跑不掉的？”
尹昌衡苦苦地笑了笑没吭声。太炎便道：“你是自讨苦吃啊！你本不该来北京的，你是自投罗网了。”
章太炎是看了《燕华快报》发的那篇尹昌衡与朱尔典较酒的新闻后才知道尹来了北京的，当时就觉得袁世凯居心叵测，尹昌衡凶多吉少，所以在总统府前偶然碰上尹昌衡时，便骂出那席狠毒的话来。章太炎说，他对尹昌衡的了解基本上源于昨前年国内外诸多新闻媒体对西征平叛的若干报道，当时尹昌衡声名大振，几乎国人皆晓。进而又有一些人在旁议论，说尹都督文武兼备，却是个桀骜不驯的狂徒，既是如此，袁大总统能不对他有所提防吗？太炎先生一开始就觉得袁世凯召尹昌衡进京是个圈套，谁知尹大都督竟然懵里懵懂地就钻进圈套里来了。
章太炎又问：“你知道西姆拉会谈的最新情况吗？”
“听说了。我还专为此事找过袁大总统。”尹昌衡就将那天去总统府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章太炎就道：“我也料定袁世凯在西藏问题上是不敢过分迁就英国人的，否则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了。”
章太炎进而认为，如若袁世凯不强令尹昌衡停止西进，西征军一鼓作气打到拉萨去，并在西藏站住脚，达赖喇嘛依附英国人谋求西藏独立的幻想也不至于这么强烈，而中国在西姆拉的谈判桌上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钱玄同插言道：“我也听说那个麦克马洪十分霸道，中央政府代表陈贻范在西姆拉处处受气，窝囊极了。”
章太炎则道：“弱国无外交啊，说来说去都是袁世凯的过错。这两年，一为外国人的钱，二为外国人的承认，他就差没将朱尔典等人唤作爹了。”
谈话间，尹昌衡见书案上放着几篇章太炎草就的文章，顺手拿过看了看，是《魏武帝颂》《宋武帝颂》《巡警总监箴》《肃政使箴》。
章太炎笑道：“这些都是写来骂袁世凯的。本人一介儒生，没法子真刀真枪地与他干，只能写写文章骂他了。他坏事干得，我还骂不得了？”
这时，就见高个便衣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告诫道：“章先生，奉劝你们说话还是注意点好。”
章太炎顿时怒气上冲：“混蛋东西，我们说话要你来管吗？”
高个便衣道：“我在门外听了好一阵了，你们在骂袁大总统，这可是要砍脑袋的哟！”
章太炎大声道：“你这奴才难道不知，袁大总统我是经常要骂的。若说砍脑袋，我这颗脑袋已是砍过几回的了。”他又指着尹昌衡笑道，“你晓得他是谁？他是川边都督、西征军总司令尹昌衡，名气大得很哩！但他却不敢骂袁大总统，还劝我别骂哩。我看他跟你一样，在袁世凯面前都有一副奴才相！”
尹昌衡茫然地看着章太炎。太炎却对便衣呵斥道：“还不快滚！”
高个便衣没趣地走了。尹昌衡笑问：“先生，我何尝劝过你别骂袁大总统了？”
章太炎笑说：“这些狗们随时都会向陆建章告密的，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尹昌衡明白了太炎先生的心思，他将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袁世凯面前的同时，又不愿让朋友受到伤害，心里不免感慨万端。这时章太炎因情绪激冲动而剧烈咳嗽起来，钱玄同急忙端来药汤，要太炎喝下。待太炎服药后，尹昌衡也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怡居宅院，不见良玉楼出来接他。他走进内院，进了书房卧室，也不见玉楼，且她带来的衣物及挂在墙上的琵琶都不见踪影。正踌躇间，猛见书案上压着一张笺纸，拿起一看，上面写道：
“将军英雄，为世人所敬仰。玉楼贱微之身，能得将军垂爱，此生足矣。
切望将军打消赎娶之念，否则恐辱将军之英名矣！”
尹昌衡急了，大叫：“马忠、得奎，备车！”马忠和张得奎赶忙将刚推进车房的马车又拖到胡同里，将辕马套了上去。尹昌衡跳上车，说了声去醉香阁，马车就快跑起来。这可把吴七累坏了，高声吆喝警卫即刻跟上。刚从龙泉寺跑回来气还没喘定的警卫弟兄只得重整精神，追逐马车而去。
车到八大胡同已是掌灯时分。在醉香阁前停住，就见鸨儿惠娘迎了出来，扬着手中的丝巾惊喳喳地嚷道：“哎哟哟尹都督，你终于来了！你要是再不来，可要把惠娘急死了！”
尹昌衡问：“玉楼怎么了？”
惠娘道：“玉楼姑娘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中哭呀哭呀，饭不吃水不进。
我们去叫门，嗓子叫破了她也不开。”
嫣云及几个姑娘也跑出来了，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嫣云说：“我一直守在她房门口，好歹劝了她半天，她就是不吭声，也不开门。尹都督，真怕她出啥事了！”
尹昌衡急步向院内走去。到了后院，见玉人轩房门紧闭，尹昌衡叩着房门轻声唤道：“玉楼，开门。我来了，快开门吧。”
惠娘嚷道：“玉楼姑娘，是尹都督来了，你开门呀！”
嫣云也大声道：“玉楼姐，是你心爱的尹将军来了，你快开门呀，你千万别犯傻呀！”
仍不见回应，惠娘气得脸色泛白，埋怨道：“哎呀尹都督，好好的怎么就这个样子了？玉楼姑娘可是从来没这样过，你们是怎么了？”
尹昌衡没答理惠娘，用肩头猛地向房门撞去，房门轰然倒下。屋里黑漆漆的，嫣云忙将灯点上，就见良玉楼静静地躺在床上，两眼紧闭，泪水如涓涓溪流，不住地淌着。
“哎呀，你这样将自己死死地关在房里，多叫人担心哪！”惠娘埋怨着，向嫣云一努嘴，都出去了。
尹昌衡在床边坐下，将良玉楼搂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说道：“玉楼，你为啥要走啊？你真的不懂得昌衡的心吗？”
良玉楼仍抽泣着。
尹昌衡又道：“玉楼，我对你是一片真心的。‘我欲自为仙子婿，一生长与饭胡麻。’这可不是一时兴起写来玩的，我可是真心实意想娶你，我是一定要娶你的啊！”尹昌衡说着，不禁也流下泪来。
“尹将军……”良玉楼突然大呼一声，号啕痛哭起来，“玉楼何尝不想与将军‘一生长与饭胡麻’啊，可是我配吗？玉楼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与尹将军长相守啊……”
尹昌衡深情地说：“玉楼，千万别这样想。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你是个非同寻常的姑娘，你是个完全可以与昌衡以心换心的姑娘，我是一定要将你赎出去的。”
良玉楼哭泣道：“求求你别这样说了。我不能奢求太多，有你这份心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已经得到你的真爱，这是我今生今世所得到的唯一的真爱。即使玉楼现在就离开人世，也无怨无悔了……”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尹昌衡搂紧玉楼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口上，“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认定了的事就一定会那样去做的。”
良玉楼仍然说道：“无用的，请你再不要那样想了，也不要那样去做了。
否则的话，玉楼会更加痛苦的……”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了。
尹昌衡放开玉楼，让她静静地在床上躺着，而后离开玉人轩向前院走去。
来到堂屋门前，见惠娘正陪着一位浓眉大眼穿皮袍子的先生亲亲亲热热说话，便觉来得不是时候，回头要走，却被惠娘唤住了。
惠娘起身迎出，笑道：“哟，我正陪盈春堂冯四爷说话哩，尹都督有啥事了？”
尹昌衡看了看冯四爷，就说有要紧事想与她单独谈谈。惠娘就将尹昌衡带到西跨院的醉月轩里坐下，关切地问：“玉楼姑娘怎样了？”
尹昌衡道：“还没平静下来，她太伤心了。”
惠娘叹息道：“这姑娘是犯啥傻了？有尹都督这样的人疼着爱着，她也该知足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不成？”
尹昌衡却说：“跟你商量个事，我要把玉楼赎出来。”
“啥，你要赎她？”惠娘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哎哟尹大都督，这种事儿你可是不能随便说的哟！”
尹昌衡道：“我可是认真的。”
惠娘叹息一声，沉默不语，心里暗自盘算着。尹昌衡盯着惠娘，等着她说话。就见惠娘又哎哟哟地感叹起来，说：“玉楼可是咱醉香阁的当家姑娘，你要赎她可是在挖我心上的肉呀！这事玉楼姑娘同意了么？”
尹昌衡道：“已经说过了，她还没同意，所以我想请惠娘帮我劝劝玉楼。”
惠娘笑道：“尹大都督，这种事惠娘可不好替你出面哪。愿不愿意得玉楼姑娘自己拿主意，说得通说不通也得看尹大都督的诚意。要是玉楼姑娘答应了，我这里则是随便怎么都是好说的。”惠娘言罢，推说冯四爷有要紧事正在堂屋里等着她，起身去了。
尹昌衡正无奈间，嫣云一头撞了进来，问玉楼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尹昌衡就将他要赎娶玉楼的事说了。嫣云惊喜地嚷了起来，说尹将军真是活菩萨呀，玉楼姐要脱离苦海了！尹昌衡便要嫣云姑娘帮着劝劝玉楼，嫣云满口应承。尹昌衡感谢不尽，而嫣云却给他说了另外一桩事。
三天前，有个衣衫褴褛自称杨二的男子寻到醉香阁，说是来找他一个叫殷文鸾的外侄女，恰好嫣云出来碰上了。在醉香阁，除了鸨儿惠娘知道玉楼姓殷外，就只有嫣云晓得她的身世。一听来者找寻叫殷文鸾的外侄女，嫣云便估计是玉楼家乡的人找来了。
嫣云将杨二唤到一边问个仔细，方知杨二确是玉楼的舅舅。杨二说，玉楼的姥姥已经病得不行了，说死前非要见外孙女一面不可，他是没法子才又进城来寻找外侄女的。
嫣云想来想去，真不敢说出殷文鸾就在这醉香阁里，便掏了一块大洋将杨二打发走了。
嫣云道：“这事我本不想给玉楼姐说的。他那舅舅当初做得太绝，要不，玉楼姐也不至于沦落到烟花之地。”
尹昌衡从醉香阁出来时，天已黑尽，各条胡同已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这块娼寮之地开始热闹起来。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街面上颠簸着。杨二为寻外侄女来过醉香阁的事，勾起了尹昌衡对当年英国人血洗殷家庄并由此改变玉楼命运的血泪往事的回忆。玉楼曾多次向他忆起她的姥姥，她终身难忘姥姥对她的百般好处，以至一说起就潸然泪下。要是玉楼知道了舅舅来找过她以及姥姥生命垂危的情况，那她会怎样？尹昌衡不敢想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