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墨色般的黑暗,一弯残月疲倦地挂在天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黑暗吞噬。我赤着脚,一个人穿着白色的长裙站在花园里,抱着我的布娃娃。我很害怕,我蹲下身来抱住膝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到安心一些。刚下过雨,花园里的泥土很湿,我绣有百合图案的裙摆拖到地上,沾染了污渍。
忽然间,我听到了奇异的声音。
仿佛是蝴蝶展开翅膀,又仿佛雪花飘落在地上,那些细微的声音响起在我耳旁。我看到泥土中钻出了无数个嫩芽儿,它们快速地生长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然后开出美丽的花朵来。栀子、鸢尾、玫瑰、百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美丽的花朵,我在花丛中快乐地跳起舞来,暂时忘记了恐惧。
然而,某一个瞬间,我脚下一滞,被绊倒了。
我的白裙子上全是污泥,狼狈不堪。我很生气,挖开了那里的泥土。渐渐地,一个东西显露了出来,我蹲下了身子……这就是我的梦,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开始做这个梦,开始只是偶尔出现,后来愈加频繁。奇怪的是,每当我蹲下身去看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会忽然醒来。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我的布娃娃。
我叫张亭文,21岁,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开了一家花店,至今已经有三年。我小时候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不喜欢与人交往,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的布娃娃。她的名字叫阿鲜,我十分喜欢她,因为那是妈妈为我亲手缝制的生日礼物。
妈妈在我11岁那年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用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妈妈离开三年后,爸爸有了新的妻子和新的家庭,虽然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我却与他越来越疏远了,这也是我没有和他一起生活,而是坚持一个人开花店的原因。
在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中,阿鲜是我在那片黑暗中唯一的的依靠。
早晨八点,我会准时开门营业。花店不大,却被我精心布置过,每一种种花被整齐地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所有的花里,百合最多,因为我最喜欢百合,喜欢它的纯净和洁白。
那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早上,我的店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他的外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说特殊,是因为他并不买那些含苞的或正在怒放的花,而是只买即将凋谢的花。
鲜花不是一般的商品,它们的生命很短暂,短暂到令人叹息。对于凋谢了的花,我虽然于心不忍,却只能丢弃。但因为这个人的出现,那些凋零的花有了新的命运。
那个男子每天早上都来买花,我们的话并不多,更多时是只是笑一笑而已,但这就已经足够。
终于,在他来买花的一个月后,一切发生了变化。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他没有撑伞,身上已经湿了,刘海儿贴在额头。我在递给他花以后,又递给了他一条毛巾。他似乎有些吃惊,随即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我正在给别的顾客包花,忙完后直起腰时发现门口的花架上留着一个沾有水渍的黑色钱包,而再一看门外,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茫茫雨帘中。
我没有打开那个钱包,我将它收了起来,想等他下次来买花时还给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他并没有来,第三天也是。
他或许遇到了什么事,我想。虽然我不知道他买花是做什么,但是看他平时的样子,分明对那些花极其重视,不会忘记来买。并且,即使他忘记了买花,难道会忘记自己的钱包吗?
考虑再三后,我打开了那个钱包。
钱包里的钱并不多,大都是些零散的小钱,却一张张放得很整齐。在夹层里,我发现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一个穿白色裙子的小女孩蹲在花丛中,笑得像阳光一般灿烂。
我的心颤了一下,那个花园和我梦中的花园竟分外相像,而且都有一个穿白色裙子的小女孩!
可是,那个小女孩却不是我,她的面容与我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我看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也不是这样的。
我翻到照片背面,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2001年5月6日,阿鲜。
阿鲜,阿鲜?
眼中的世界渐渐模糊起来,有泪水自我的脸颊滑落,“吧嗒”一声,正好落在照片中女孩的脸上。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着那张因水渍而扭曲的脸,久久不语。
很久以后,我转过身,对着墙角的布娃娃微微一笑:“阿鲜,看到了吗,她的名字和你一样呢……”
那个残缺的布娃娃,我的阿鲜,她没有说话,脸上带着永远不变的笑容,静静地看着我。
第二天下午,我很早就关了店门,带着那个钱包从我所在的城东来到了城西。
永安巷,32号。
他一定不知道,在某一个午后,我有事去城西,却和他偶遇,我看到了他,他却并没有发现我。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源于心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原因,我悄然跟在了他的身后,来到了这里。
现在,我正站在门前。那是一个小巷深处独门独户的院落,墙里的牵牛花从墙头爬了出来,空气里浮动着淡淡芬芳。夕阳西下,给黑色的木门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分外美丽。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他不在家。我有些失望,正打算往回走时,却听到院中传来了哭声。我屏息凝神,仔细倾听,那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哭声。
难道,她就是阿鲜?
我要离去的脚步停住了,我在门口徜徉了许久,但直到暮色四合他都没有回来。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可能是哭累了,睡着了。
巷子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远远看去像天上的星星。我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想到小时候爸爸妈妈带着我去野外露营,那是正是盛夏,天上的星辰璀璨得像无数颗钻石一般,草丛里蛐蛐歌唱,美不胜收。
我童年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11岁之前,自从妈妈离开后,从前那些所有的快乐都离我远去了。
“姑娘,我看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在等人吗?”有人叫了我一声,我站起身来,是一位老奶奶。
我支唔了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然而我很快想到了对策,我回答说:“我在等阿鲜。”
“阿鲜?”她的口气听起来很疑惑。
我心里一惊,难道里面的并不是阿鲜?但是我并没有将这种情绪显露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看院子里,然后转头看着她。
我想赌一把。
“哎,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阿鲜……”老人终于叹了口气,原来先前的疑惑不过是装出来了,我庆幸自己赌对了,正想细问,她却说:“你见不到她了,阿忠把门锁了。”
原来那个人叫阿忠。
“那阿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径自走开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只听到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你回去吧,你是见不到他们的。”
见不到他们,为什么?阿鲜不是还在院子里吗?看老人那最后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到底是什么呢?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三年来困扰着我的噩梦、与梦中情景分外相似的照片、叫做阿鲜的女孩……这一切都太过蹊跷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下定决心后,我环绕着这座院子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后院围墙有一处的砖瓦已经坍塌,断壁只有半人多高。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也照不到这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向院子里望去,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我的胆子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小,然而这个院子却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渐渐靠近。我环视周围,见四下无人,于是悄声翻了进去。
脚下的泥土是松软湿润的,还有点粘,也难怪,两天前下了雨。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到自己身处的地方仿佛是一座花园,和梦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梦,那个纠缠了我三年的噩梦,似乎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黑夜里的花园,湿润的泥土……还有,孤独而恐惧的我。
只是,我的身上没有穿白色的裙子,我的怀里也没有阿鲜。
梦中的那些不安和害怕像我袭来,仿佛潮水一般将我掩没。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我必须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否则在那个噩梦的纠缠下,我可能永无宁日。
走着走着,我的脚下似乎被什么绊到了。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那个梦真的在眼前重现了,只是我不知道梦中的情景究竟是过去的回忆还是未来的预言。关于十年前妈妈离开的那个夜晚以及随后的几个月,我的脑海中都是一篇空白,只残留着她将剪刀插进自己腹部的情景,别的一概都没有印象了。可是我凭着直觉感到那段时间一定还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只是我忘记了,或者说,不愿记起。
那一夜留给我的痛苦,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在医学上有一种病,叫做选择性失忆症,当人在面临巨大的痛苦或悲伤时,潜意识里就会忘记这些事情,这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我想我或许是得了这种病,我问过爸爸那晚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总是缄口不言。我想找回这段记忆,我想做完整的自己,过我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按照他的要求和期望,去做一个没有生命的、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我弯下腰,像梦里那样挖起了脚下的泥土,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楚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然而,忽然间,后脑一阵钝痛袭来,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失去了直觉。意识消失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阿鲜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凝滞了,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像一个最孤独而无助的小孩子,蹲在自认为安全的角落,静静地等着花开。然而,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脑海中许多碎片奔腾翻涌,花还是没有开。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一度以为自己又陷入了噩梦中,然而脑后隐隐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境。我很快清醒过来,想起了先前发生了事,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这似乎是一个黑暗的房间,我的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已经被布塞住。我现在还是在那个院子里?
忽然间,灯开了,明亮的灯光瞬时将黑暗驱走,也刺得我睁不开双眼。很久以后我的眼睛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我看到了那个人,阿忠。
然而,那是他,却又不是他。
依旧是以前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衣,但是他的眼神却不再是先前的样子,而像是变了一个人,透着狠厉,让我不由自主害怕起来。那样的眼神……就像一个猎人在审视着自己的猎物。
“醒了?”他拿掉了我嘴里的布,“想喊救命就喊吧,这间房子是隔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