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呵呵,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人,竟然自寻死路。”他笑了笑,拿起我身旁的黑色钱包,“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个钱包如果落在外面被警察找到,可就不好办了。”
“阿鲜她……到底是谁?”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愣了一下,然后说:“你对她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谁,”我忽然感到深沉的无力,“而我,又是谁。”
他忽然大笑起来:“好,那就让你死得明白!”
我的脖子很痛,连转头都困难。我听到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音,接下来是轮子滚过地上的声音,然后,那个叫阿鲜的女孩,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倒抽了口凉气。
她很美,真的很美,也真的很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瘦的人,她坐在轮椅上,白色的裙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极不合体,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她头发蓬乱,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好像一朵长久没有见到阳光的百合花。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阿鲜……”
是的,阿鲜,真的是她,照片上的女孩阿鲜,也是我的布娃娃,阿鲜!
阿鲜原本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对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淡,却没有任何恶意,我感觉得到。我看得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对她而言都极其费力。
很奇怪地,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掠过的却是妈妈的面容。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我的布娃娃一样,究竟我的布娃娃是她,还是她是我的布娃娃?
阿忠拿起一个盒子,打开,走到了阿鲜的面前,喂给她吃。有花朵的芬芳混合着蜜糖的甜味飘了出来,我看到里面装的是腌制好的花瓣,原来他购买花瓣的目的竟是为了给她吃。
吃花……记忆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很喜欢吃花,是谁呢?我的思绪纷乱,头疼欲裂,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哦,对了,是妈妈。
妈妈很美,也是一个对自己的美极其重视的人。她在后院的花园中种了很多花,她采摘花瓣泡在水中沐浴,又将快要凋零的花瓣制成各种糕点来使用,她说这样可以使她更美。
没错,是妈妈,可是在这之前为什么我对此毫无印象呢?
“阿鲜,你到底是谁?”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啊,”阿忠走到了我的旁边,我看到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剪刀,“其实就算知道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到了阴间,喝了孟婆汤,还不是一样忘得一干二净了?”
锋利的剪刀贴着我的脸,然后移到了颈部,冰凉的感觉传到心底,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忽然间,阿鲜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颈间的压力骤然解除,我睁开了双眼,看到轮椅上的女孩不知为什么猛烈地抽搐着,伴随着尖叫。阿忠扔下剪刀,按住她的手臂,竭力让她保持镇定,然而却似乎没什么作用。她的抽搐幅度真的是太大了,以至于连人带轮椅一起倒在了地上。阿忠抱着她,很紧很紧,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一定是很爱她的吧……然而,接下来的事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不知是阿鲜的精神已经错乱,还是她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她的身体,我看到她抓起地上的剪刀,猛地朝阿忠刺去!
一下,两下,三下……阿忠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猝不及防的袭击,他跌倒在地上,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身畔方圆。
我的耳朵不停地鸣响,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回呼啸,呼之欲出。
阿忠没有还手,他看着阿鲜,眼神是那样的悲伤而绝望。
就像,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2001年,初夏,夜。
我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妈妈买给我的新裙子。裙子是我最喜欢的白色,群角绣着百合的图案,奔跑的时候会迎风飘起来。
可是我却不能轻易奔跑,我的身体很差,需要坐在轮椅上,并且患有癫痫,时常会抽搐。所以我很烦躁,虽然我心里知道不应该对妈妈发脾气,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很难过,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个晚上是个很美的夏夜,月亮像女子的柳叶弯眉一样挂在天边。爸爸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和她吵架后,我一个人赌气坐在窗边看着花园里的花朵,越想越难过,不禁潸然泪下。
我以为妈妈生气了,不会再理我了,可是她却似乎早已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去拿了她最喜欢的蜜糖花瓣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来,张嘴,啊——”
我听话地张开了嘴,花瓣很香,蜜糖很甜,就像妈妈给我的爱。
我想告诉她:“妈妈,我爱你。”可是一出口却变成了:“妈妈,谢谢你。”但这已经足以让妈妈开心了,她笑了,眼角却闪动着泪花。
接下来,使我永远后悔、永远痛苦的一幕发生了。
我突发癫痫,倒在了地上不断抽搐着,尖叫着,妈妈抱着我,努力地想让我镇定。然而那时的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剪刀,扎进了她的腹部…………
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鲜血汩汩而出,在妈妈的衣服上开出了一朵绯红的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极美,美到几近凋零。我以为妈妈会愤怒,会悲伤,然而她没有,她只是笑着,静静地看着我。那笑容那样温和而慈祥,仿佛能抚平我心里所有的伤痛。
邻居听到声响匆匆赶来,此刻正好破门而入,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我们后震惊万分。我的手里握着剪刀,而剪刀的刀尖刺在妈妈的身体里。
妈妈看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花瓣悠悠落地,她说:“阿鲜,我爱你。”然后,她推开我的手,握起剪刀,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她倒在血泊里,鲜血沾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有一种凄艳的美。她拼劲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对旁边惊得目瞪口呆的邻居说:“我是自杀的。”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自杀……妈妈为了保护我,说自己是自杀!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我尖叫着跑到花园里,花园里的花朵姹紫嫣红,一朵朵都是妈妈辛勤照料的结果。我不停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被一个东西绊倒。
我挖开了泥土……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黑色的木头匣子,上面带着密码锁。我的手颤抖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锁开了。
一个布娃娃,她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穿着好看的裙子,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
我的泪骤然涌出,模糊了天,模糊了地,模糊了那一段痛苦的回忆。
我想起妈妈的笑脸,她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边:“阿鲜,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不仅给你买了裙子,还给你找来了一个好朋友,她就在花园里,她的名字也叫做阿鲜。有她陪着你,你就永远都不会再孤单了,我们去找到她,好吗?”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深沉而缓慢地回答。我闭上双眼,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一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爸爸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我知道他应该是一夜未眠,甚至更久。
“爸爸。”我叫他。
爸爸先是一愣,然后眼里泛起了泪花,自从他组建了新的家庭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了。我坐起身来,轻轻地拥抱住他,说:“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将我抱得更紧,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病房的门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了进来。男的是那个经常到我的花店里买花的男子,阿忠,他身边的竟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那个“阿鲜”,与我先前所见到的不一样的是,她并不坐轮椅,面容也红润了许多。
阿忠走到我的床边,笑着问:“好些了吗?”
我看着他们,又看看爸爸,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一头雾水。最终,爸爸为我解答了疑惑。
原来,十年前的那一夜过后,我的精神深受刺激,患了选择性失忆症,将那一夜和之后几个月的事情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就是阿鲜。爸爸怕我再受到刺激,于是为我改了名字,就是现在的张亭文。但事实上,那段记忆并没有被我彻底遗忘,而是深埋在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在特定的条件下就会破土而出。爸爸之所以反对我开花店,就是因为妈妈太喜欢花了,花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怕它们会使我的记忆复苏。
他说得没错,但却无法阻止一意孤行的我。在开了花店后,我的记忆渐渐复苏,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萌到那个漆黑而可怕的夜晚。我虽然没有告诉爸爸,但是他一直在关注着我,我的这些情况他都知道,因此他为我请来了心理医生,就是阿忠。
阿忠前面长达一个月的买花都是铺垫,那一天,他故意将钱包遗落在我这里,他知道我一定会前去找他,其中的那张照片也是假的,是吸引我前去找他的诱饵。事实上,如果我再仔细一些,就会在钱包的夹层中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地址:永安巷,32号。
女孩的哭声、老人的话语,这些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目的是吸引我进去。在漆黑的花园中,在房间里,当年的情景再次重现,强烈的刺激之下,我终于恢复了记忆。
妈妈是为我而死的,她是自杀。
我永远无法忘记最后那一刻她看时我的眼神,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深深的不舍和爱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抱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我爱你。”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我依然很知足,我知道这个世上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冰冷,依旧是有人爱着我的,比如我的爸爸,他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而我却错怪他那么久,伤害他那么深。但是还好,幸好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过来,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用行动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爱。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很温暖,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我没有做噩梦。
梦中是一片开满了花朵的花园,栀子、鸢尾、玫瑰、百合,各种各样的花竞相怒放着,美不胜收。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在花园中快乐地奔跑着,阳光很明媚,透过树冠落在我们的脸上,像细碎的金子。我穿着白色的裙子,群角在风里飞扬起来,宛若蝴蝶的翅膀。
我跑着跑着,跑了很远,似乎跑到了时光深处,在那里,我看到了我的妈妈。夜已经很深了,她一个人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制着一个布娃娃,那是她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的鼻子酸了,我轻轻地叫她:“妈妈。”
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表情先是吃惊,然后是喜悦。笑容绽开在她的脸上,那是世间最美的花。
我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轻地告诉她:“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