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雨之夜,你跟了我许久,到底想做什么?”苓萱冷道。
他刚一进山就发现她在跟着他。他修习术法,对这种孤魂野鬼见得多了,一见便知这个女子是由怨气凝聚而成的虚幻之体。见她似乎心无恶意,他就没有多加在意,没想到她竟一直跟着他,直到这里。
“他说要带我走,却没有来……”女子的声音彷如哭泣。
就在这时,阿菰惊呼了一声,苓萱抬头一看,棺材上的血泣咒竟然已经在渐渐消失。血泣咒是以下咒之人的血液绘成的,只要下咒之人还在人世,那么符咒便不会消失。怪不得怨气外泄,原来是下咒之人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了,你们是唯一来到这里的人。”女子的声音低沉凄哀,“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漫长的徒刑,仿佛永无终止。
天上的太阳升了又落,她被绑在刑架上,无数次昏迷又清醒。有时她会看到那个人的容颜,遥远飘渺,不知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
只剩最后一天了,只要等到明天的日出,她就会被证明是无罪的。似乎连老天都在帮她,天阴沉沉的,日头并不像前几天那么毒辣,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已经虚弱至极,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恍惚中,她被砸在脸上的冰凉和疼痛唤醒。
天早已黑透,密集的雨点自天空中落下,砸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仰起头,任凭雨水在仿佛一朵干枯的花似的脸上肆虐,顺着脸庞流下,如同泪水。
被绑在这里这么久,极度缺水的身体已经连泪水都流不出了。
雨越下越大,毫无停止之势,看守着她的人都已经回去了,没有人去理会这个被绑在刑架上的女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鸣之声,洪水夹杂着山石倾泻而下,冰冷无情,吞没了她的身体,也吞噬了一切。
她……要死了吗?她的心底忽然浮现强烈至极的怨恨来,残酷刑罚不能让她惧怕分毫,她无论如何都不愿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口,哪怕自己葬身黄泉。在她被族中宣判有罪的时候,他没有为她挺身而出,她不怪他;在她被绑在刑柱上遭受十日炙烤的时候,他没有来,她也不怪他;而现在,他还是没有来。
他没有来,始终都没有来。
沉入水底的她无声地笑了起来,不甘和绝望如同山洪一样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
漫长的黑暗,冰冷的空洞,长久的孤寂。
热,好热……
是谁,是谁在灼烧着她,是谁在用低沉的声音声声呼唤,将她从无尽的长眠中唤醒?
四周是一片混沌和虚无,喃喃的吟诵之声如同潮水由而至心。她听出来了,那是往生咒,将徘徊在人世不愿轮回的试着送往异世。那是为谁而念的往生咒,是她吗?
“女丑,你不该如此。”叹息一般的声音响起,那是他的声音。
不该如此。她听到他的声音,想笑,却又有泪涌出。多么滚烫的液体呵……就像,血。
她想起来她做了什么。那个大雨肆虐的夜里,心里的愤恨和不甘将她淹没。部族里的人在危险来临之际全都跑了,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任凭死亡靠近。她不甘,她不甘!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纤弱的身体竟从洪水之下挣扎而出,回到了村里。
纤纤十指,穿破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手臂沾染了鲜血,是这样温暖,如同他的掌心握着她的时候。须臾之间,血流成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雨水和血水交融,顺着她的裙角滴落,可怕冰冷。
她的手,再一次洞穿了一个人的心脏。
“你是……”那个人本是畏惧至极,倒下的一刹那间,闪电映亮天空,也映亮了她的容颜。“女丑……”轻蔑的话语将他心中的不屑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使是在临死之前,他都是看不起她的。
那个人倒在血污中,气绝身亡,但他痛苦而轻蔑的话语的眼神却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是啊,她是女丑,她是女丑!
她痛苦地蹲在地上,抱头尖叫。地面的血水如同一片支离破碎的镜子,映出了她的容颜。回忆纷至沓来,那些不愿想起却从不曾忘记的噩梦就在此时重现。
“能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应当是心怀感激的,这是你一生的荣耀。”伴随着这番话语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既然连一生都是神的了,你的脸,就一同奉献给神吧。从今天起,你,叫做女丑……”
冰冷刀锋贴着她的面容一点点划过,血色铺天盖地,淹没了回忆。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女子的话音落下,墓室里一片寂静。
“你真的是女丑?”阿菰但仍心有余悸,但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试探性地问她。
女子发出一声不知是认同还是反对的长叹:“这世间的女子,又有哪个愿意在自己的名字中加入一个‘丑’字的,却偏生是我……”
女丑,女丑,这两个曾经觉得无比晦涩的字放在眼前的女子身上,竟令阿菰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爷爷说过,女丑一点也不丑,她很漂亮。所以在她死的时候还用袖子遮着脸,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容颜。这样一个女子,又为什么会叫做女丑?
苓萱蹙眉:“你将我们引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想请你们……”女丑顿了顿,“杀了我。”
两人都是一愣。
“当年我死时被怨气侵蚀了心智,化作怨灵回到村中造下杀孽。最后关头,他赶到了,用自己的鲜血施下泣血咒将我禁锢,封于棺中,我们两人的命数就此相连。几十年了,如今他既已死去,我也没有存世的必要了。”
他,那个她恨了一世,也爱了一世的人。
阿菰还是不明白:“他死了,泣血咒散了,你不是可以逃脱了吗,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杀了你?”说到这里,她缩了缩脖子,她素来胆小善良,见到小动物死去都会难过,更不必说去杀人。
“小姑娘,你太小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女丑用右袖遮着脸,阿菰看不到她的面容,却听得出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温暖,“我肉体早逝,仅留一丝残念凝聚成怨灵,本不该存于这个世界之中。形体不散,是因为心念仍存。一念成魔,也是由于一个人而起。”
一念成魔,也是由于一个人而起。
这句话让阿菰感到莫名的悲伤,几十年的孤单和禁锢,究竟是一种多么大的痛苦啊……更痛苦的是,禁锢她的那个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个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今泣血咒还没有完全消失,所以你能够以意念幻化出身体来到外面,让我们杀了你。否则等天明时刻,你的怨气全部恢复聚集,可能再度为魔。而那时候,就没有人能够禁锢地住你了。”
“没错,”对于苓萱的话,女丑点头,“因我跟他命数相连,所以你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他的尸身,并将之彻底烧毁,我就会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口气中淡然无比,仿佛说的不是生死,而只是随便的一件事。
阿菰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苓萱说道:“定当尽力。”
女丑笑了笑,墓室旁边一道暗门轰然打开:“你们天亮之前烧了他的尸身之后,如果这个墓室坍塌毁掉,则证明怨气已散去,我也已随他而去了。否则……”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后果会如何。
“可是我们要怎样找到那个人?”
女丑无奈笑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他若要压制着我,就一定不能离我太远,应当就在这附近山下的村子里。一切能否成功,但凭造化吧。”
但凭造化。一念成痴,一念成魔。若是让她再一次堕入魔道,她会如何?她被袖子遮住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声音渐渐淡去,如同她的身形,消失不见。
消失吧,消失在这世间,同他一起……
或者,一念成魔,万劫不复。
这里大山连绵,山下村子多达几十个,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想要在一夕之间找到那个人几乎不可能。阿菰想了想,说:“苓萱,爷爷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知道许多事,我们去找他问问,或许他知道。”
苓萱点头,两人一起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跋涉。雨已停了,但山路仍极其难走,黑漆漆的夜晚辨不清方向,他们走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阿菰和爷爷避雨的那个山洞。阿菰心里着急,苓萱安慰道:“没事,只要爷爷知道那个人是谁,即使不去到村中,我也能以术法燃起幻火,将那人的尸身烧掉。”
当务之急是找到爷爷,但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那个山洞。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黑黢黢的天际现出了一点浅色的时候,阿菰终于惊喜叫道:“就是那个山洞!”
两人跑进山洞,看到爷爷还在那睡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烟斗里的烟丝还在燃着。阿菰松了口气,去唤他,爷爷却毫无反应。她轻轻推了他一下,爷爷的身体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菰一声惊呼,就在这时,爷爷手中的烟斗里有一星火光跃出,落在了地上的枯草中。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山洞中忽然有火光闪烁。地上枯草很多,火光先是小小的一团,接着迅速扩大,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山洞就一片通红!
阿菰呆住了,火烧得这样快,他们想救火也根本来不及,如果不是苓萱将她拉到外面,她已经冲进了火场中。她拼命地踢咬着,挣扎着,都无法挣脱他的怀抱,于是只能看着那片火红蔓延,任泪水模糊了视线。
爷爷,她唯一的亲人,爷爷……
火灭了,焦糊味充斥在空气里。苓萱终于松开了她,阿菰流着泪跑到山洞中,却发现一片焦黑中,爷爷的遗体竟似蒸发了一般,毫无踪迹。
“阿菰,”苓萱低低的声音说着她不愿听到的事实,“其实在着火之前,爷爷就已经过世了。”
她立在那里,僵住了。
苓萱继续说道:“你刚刚一碰他,他就倒了下去,从身体僵硬的程度来看,他可能已经过世了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这不就是说,在她离开山洞的时候,爷爷就已经……阿菰的心里有悲伤如水蔓延,她真不是一个好孙女,竟然丢下爷爷在这里就独自出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泪水不受抑制地涌出,却又强忍悲伤说:“那女丑嘱托我们的事——”
就在这时,远处山上传来一阵闷响,似乎是什么坍塌倾毁的声音,在夏日的早晨异常清晰。听声音的来向,那是……苓萱来到爷爷先前所在的地方,弯腰捡起了一个方才没有人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张小小的画,看样子是从某个大的画卷中撕下来的,里面是一个男子的身形,背对着,似乎在抬头眺望,却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朝阳冉冉升起,画中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金。
山下的村庄里最近流传着一件奇事。
在一个下了一夜暴雨之后的早上,有村民进山,发现有个山洼里有一处坍塌,依稀像是一间墓室。村里人闻讯而来,清理了废墟进到其中一看,只见墙壁似乎曾有壁画,但经过雨水的冲刷已经看不清了,棺材上也是光秃秃的,毫无花纹。人们好奇心起,想打开棺盖一看究竟,谁知刚碰到棺材,它变化为灰烬。灰烬中,有一个女子的身影隐隐浮现出来,清秀美丽,却用右袖遮着脸,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听了这番情形,立刻就断定那女子正是女丑。
女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她所在的部族有一个可怕的规定,为了使成为巫女的女子不被男人爱上而永远保持处子之身,所以她们的容颜必须被毁去,女丑便是这样的个女子。她不仅容颜被毁,连名字也被更改,叫做女丑,昭示着她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的命运。
但女丑却不肯向命运妥协,她爱上了一个男子。每次和他相见时,她都以轻纱遮面,他看不到她的容颜,却并不在意,对她百般怜爱。但这样的感情终究被族中发现,族人逼迫她说出那个人是谁,她誓死不说,于是他们便对她实施了十日炙烤之刑。
女丑最终还是死去,没有死在烈日下,死在洪水里。她死后成为怨灵,回到族中报仇,就在这时,那个人赶到,以鲜血将已经入魔的她禁锢。在遇到他的时候,没有了面纱的女丑以手遮面,至死都不愿他看到自己的容颜。
女丑不知道,那个她用尽一切去维护的人,其实是外族派来的细作。他故意引诱她爱上自己,通过她得到部落中的重要情报,目的是将她的组群毁灭殆尽。
然而,没有等到他出手,她的部族已经在那场山洪中被毁灭殆尽。
那个人不知是愧对女丑,还是真心爱上了她,将她禁锢后,他便退出了自己的部族,隐居在这山林之中,守护在她的身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苓萱,爷爷他……真的就是那个人吗?”
在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以后,阿菰看着手中的那一小张图画,问道。
“阿菰,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他守护了她一辈子,也终身未娶,到底是真的爱她呢,还是只是出于内疚?”
“爷爷是怎么形容女丑的?”
“他说她一点也不丑,是个很美的女子,甚至死去的时候都和活着时一样美。”
“那他一定是爱她的。”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我的阿菰也很美。”
苓萱握着她的手,眼里噙了淡淡笑意。他的指尖很温暖,让她觉得安心,他是她所爱的人,是她的依靠。她将头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微微起伏的心跳,如同清泉奔流一样好听。
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吧?
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的脚边,有一张薄薄的画如蝴蝶一般在空中飞起,渐渐远去。画中的人维持着几十年来都不曾改变过的期待而悲伤的姿势眺望着远方,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