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雅艳,遍体娇香,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
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公子,如果可以,这一切的盛赞,我都可以弃之不顾。只愿换你,朝朝暮暮的温柔。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
泪,满,衣。
与你初识,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
你锦帽貂裘,意气风发。在我弹毕一曲之时,你走近我,纤长的手指轻抬起我单薄的下巴,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杜十娘。”
是的,杜十娘,名列教坊第一部的,歌妓,杜十娘。
而你,是太学生,布政大人的长子。名唤,李甲。
你开始日日流连于这花柳之地,或者说,是流连于我。你我朝欢暮乐,终日相守。
别人都唤我十娘,你不悦。你说,“十娘乃是风尘女子,如今,你俨然已是我李甲之人,我当唤你闺名,媺儿。”
公子,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我仍时时想起你唤我媺儿时的深情。
只有我一人,可以这么叫你。
如今,却没有一人。
那个夏夜,你我月下对饮。月淡如歌。
酒至半酣,你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我偎在你怀中,手指轻轻划过你的脸。
“公子,你说那月上的仙子,和媺儿相比,哪个更美?”
你笑了:“明月虽美,但跟我的媺儿相比,也黯然失色。”
我也笑:“公子,你这样说,小心那仙子生气呢。”
你转过脸,握住我的手,“只要能和你相守,这世间,我便无所畏惧。”
“也不怕家人的阻拦吗?”
你却止住了笑意,“媺儿,莫非你不信我?”
我低下头,沉吟道:“媺儿并非不信公子,只是,媺儿身份低贱,怕担不起公子这万千情意。”
你却忽地站了起来,就在那一轮朗月下。你并起手指,直指苍天。
“苍天在上,明月为证,我李甲与杜氏媺儿情投意合,日头定当娶她为妻。若违此誓……”
“公子!”我扑上去,想掩住你的口,可是,你已经说出了最后的那句——不得好死。
“媺儿……”你转过身,注视着我,眸子闪烁着缱绻深情。
“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月光下,你看不到我绯红的脸颊。
我低头不语。只是拿起你我各一缕长发,轻轻地,编成一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公子,媺儿的心意,你可明白?
你把玩着那缕头发,缠绕在指尖。
然后,炙热的唇吻上我的额头。
你在我耳边一声声低唤,媺儿,媺儿……
晚风习习,暗香阵阵。
花弄影,月流辉。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许久。
就像是一场华丽的梦魇,华丽到近乎虚幻。我不敢动,我怕一动,便会醒来,便会听不到你的海誓山盟,你的呢喃软语。我把脸贴近你的胸口,闻着你身上的,淡淡酒香。
“公子,替媺儿赎身,可好?”
彼时,你流连于秦楼楚馆的事已传到了你父亲的耳中。他勃然大怒,几次三番催你归家。他愈是发怒,你愈不敢回家;你愈不回家,他愈是发怒。后来,他更是断了你财路,不再给你分文。你囊箧渐空,日益困窘。
与你在一起一年有余,我闭不见客。妈妈日日咒骂,说我往昔日是招财福星,如今却是退财白虎。
我不去争辩,只觉今是而昨非。
往昔的我,只是一句具行尸走肉。往昔,我没有遇到你,公子。
妈妈对你说,只消三百两银子,便可以除去我的教坊之籍。必须在十日之内凑足。
她知道你已经不似当日那样挥金如土了。她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公子,其实我懂,这三百两银子,对此时的你,难于上青天。
“媺儿,等我,我定会凑足银两,替你赎身。”
一日,两日,到第六日,你仍未出现。
我日日苦等,时时在窗边守候,却始终看不到你熟悉的身影。
夜深人静,辗转难眠。
公子,你,万不可负我。
终于,你来了。你垂首而立,面色窘迫。
相顾无言。
“公子,莫非人情淡漠,不足三百之数么?”
你抬头,望我,眼中似有水光涌动,“媺儿,我实在无颜见你。”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我早该料到,亲友悉知你身陷烟花,是无论如何不肯与你借钱的。
“公子,媺儿这些年来私有所积,这是一百五十两。公子只需想方设法凑足另外一半,媺儿便可恢复自由之身,追随公子,天涯海角,永不相离。”
望着你喜极离开的背影,我心里,却倏的,生出一股幽凉。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我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平淡淡,与寻得良人,度此一生,将我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十日之限,只剩最后一日了。
你抱着那些碎银两欣喜若狂地跑来,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媺儿,够了,够了!”
无法言喻喜悦,荡到我心里,一阵微甜,一阵绵软。
公子,我们终于,可以相守了。
在与你相识的第二个冬天,我离开了这风流烟花之地。
为了等这一天,我已经盼了许久。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公子,我们何去何从?”
你蹙起了眉,沉吟道,“父亲盛怒之下,若知我娶妓而归,必然更难容我二人。辗转寻思,还未有万全之策。”
“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不可归家,不如先浮居于苏、杭胜地,公子先会,求亲友在父亲面前劝解和顺。待到父亲怒气稍消,然后带我归家,彼此安妥。”
你笑了,让我环在怀中:“媺儿真是秀外慧中,我李甲有妻若此,实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你的那句“有妻若此”,心里却不若当年。如同一潭死水,即使微风过处,也荡不起阵阵涟漪。
我以为我终究寻得良人,得以双宿双飞。
教坊落籍已有七年。这七年之中,我看过千千万万世间男子,看着他们今日海誓山盟,明日便不思则反。我看透了红尘,却始终看不透,你的心。
夜雪,瓜洲。
风雨阻了去路,兰舟暂不能行。你我在帐中把酒言欢。
“媺儿,那描金箱中到底所装何物,为何你时时不肯离身?”
我递给你一杯温好的酒:“公子,那箱中是临行前,众姊妹看你我囊箧萧条,赠与之物。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但因饱含情意,因而我时时守候,不曾离身。”
“原来如此……”你喝了口酒,眼神中有若隐若现的疑惑。
我避开了你的眼神,兀自坐下饮酒。公子,我不告诉你,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我的身份,让我不得不给自己留下后路。
公子,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怕失去你。
越是怕,就越是压抑对你的依赖,就越是对你忧虑。
怕有朝一日,你真的会弃我而去。
我犹豫多次,终于决定把箱中所装物品的实情告诉你。
是的,既已是夫妻,便要坦诚相待。
那晚,我备好了菜肴,温好了酒。酒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站在船头张望那灯火阑珊处,你,却一夜未归。
公子,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世间男子想要的,无非是钱,权,和美人。说到底,仍归咎到一个“财”字。有了钱,那么想得到后两项,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
天亮时分,你终于归来,浑身酒气,满面倦容。我急急地迎上前去,却看到你身旁还有一个人。
“媺儿,来,见过孙公子。”
孙公子,孙富。原来,这就是日后改变你我一生的,孙富。
“久闻姑娘芳名,钦慕已久,如今幸得一见,真乃三生有幸。”他眉清目秀,风流倜傥,说话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神色,竟然像极了当初的你。只是目光,却似乎有意无意,总飘落到我身上。
我忍下心中不快,强作笑颜,福身行礼。只为你那一句话。
你让他稍等片刻,然后将我唤进内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