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相处这一年多以来,如果让我用最简练的语言来评价伟仔的话,那就是四个字:懒散、漠然。或许这样的评价对于我们聪明伶俐的伟仔有失公允,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每天早上来到教室后,他趁着老师不注意随便就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然后便悄无声息地溜到其他班级的课室里玩去了。如果不到做早操时间,他是绝对不会回来排队的。因此,每天早上孩子们来到课室后,我们都会格外留意伟仔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有“妄想出轨” 的嫌疑,我们就得及时将他拉入正途:放下书包→→拿出作业袋放入作业柜中→→打开饭盒汤匙放在匙筐里→→将饭盒放入塑料筐→→书包放入柜桶。在我们老师的监控之下,伟仔他们只有在完成这一系列的工序以后,才能下去游乐场玩耍。当然,由于绝大多数自闭症孩子都具有一定的刻板优势,因此,尽管上面的这些工序看起来比较繁琐,但我们班这些中重自闭程度的孩子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之后,基本都能自行完成。尤其是像伟仔这样鬼灵精的孩子,要完成这一工序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我们监督伟仔的主要目的,是严防他偷懒不干活儿。
说起监督伟仔来,这里面还真有一些小道道儿值得注意。比如当伟仔趁着老师不注意准备偷偷溜走时,如果是女教师喊他回来,这不但对他没什么效果,伟仔反而还会假装听不见而逃跑得更快。但如果换成一个比较严厉的男老师命令他回到本班来,伟仔尽管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会乖乖回来做完诸如放书包饭盒等繁琐工作的。也正是因为伟仔的这种“势利眼”,才导致了很多女老师对他是爱恨交加。如果再往更深一层的范畴去挖掘一下的话,那就出现一个长期以来便存在很大争议的话题了:在自闭症康复教育界,我们目前对自闭症儿童所做的各种评估,到底能有多大的可信度和参考价值?
对于这一比较敏感的问题,咱们还是一起来看一看两个孩子的实际表现吧。第一个是有关信仔的。日常教学观察一再告诉我们:在社交课上,尽管由于情绪状态波动较大等因素的影响,但信仔理解和参与象征及假想游戏活动的能力是不需要怀疑的。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负责评估的老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却却始终测不出信仔在这方面的实际能力,因为在整个测评过程中,信仔都表现出很大的不合作性。这就直接导致了几乎每个学期的评估报告中,信仔在“游戏技巧”这一块的表现都很成问题。就为了这个纠结的问题,我们也曾多次与负责评估的老师沟通过,但由于种种原因,直到目前,这一问题还是悬而未决;第二个就是有关伟仔的了。其实在前面的一些章节里,我们也多次从不同的角度了解了有关伟仔的一些基本情况,不管从认知理解还是社交沟通方面来看,伟仔的能力都不逊于中等自闭程度的孩子。可是在多次对他所做的评估当中, “与别人接触的意向”当中之非常简单的“当别人与他打招呼时,能有适当的响应”这一个子项目,伟仔所得的评估结果甚至都还远不如大部分重度自闭程度的孩子。
上面两个孩子本不复杂的“复杂问题”,所充分暴露出的自闭症儿童评估结果与孩子实际表现(能力)之间的巨大落差,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这样一个非常严峻的课题:在评估人员对自闭症儿童所做相关评估的过程中,有没有将评估方与被评估方之间的有效互动程度考虑进去?众所周知,在心理咨询领域,当我们要对求助者进行心理评估时,肯定是要将求助者对评估者的信任程度及求助者本人在被评估过程中的精神状态等等因素都要考虑在内的。唯有在参考了各种影响因素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对求助者的心里及精神问题做出一个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估结果。可是在自闭症评估领域,绝大部分评估人员与自闭症儿童之间基本都是陌生的,之前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关系的。再具体一点来说,我国目前能够对自闭症儿童进行评估的有两个权威性领域。第一个是医院。当然,我国目前能够做自闭症专业评估的医院并不多,而急需做自闭症诊断与评估的人数却多得惊人,并且还有逐年递增的显著趋势。因此,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每家相关医院都出现了人满为患的状况。尤其是国内几家比较权威的医院,来自全国各地的求助者简直是数不胜数。据我们所掌握到的相关信息,有的医院等候诊断与评估的人甚至要提前两到三年预约才有可能轮到号。所以,在如此紧张的供需矛盾之下,我们不可能指望评估者与被评估者必须在建立彼此信任、有效互动良好的基础之上再进行评估,因此对其评估结果的可信度也就不要太过迷信;第二个就是各个比较权威的自闭症康复训练机构。大量资料显示,几乎每家康复机构实行的都是评、教分离的模式,负责评估的专门负责评估,负责教学的专门负责教学。这样做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正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信仔和伟仔的情况那样,由于评估人员很难与自闭症儿童在有限的时间里建立起相互信任和有效互动的良性关系,因此便造成了评估结果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巨大落差。也正是有鉴于此,包括我们学校在内的很多康复教育机构正在试图改变这种评、教分离的模式,并正在尝试着进行评、教合一。这样做的好处当然可以弥补评教分离的不足,但目前却也存在着教学人员评估不够专业,而评估人员教学又比较“老外”的尴尬。但随着评教双方融合的不断深入与实践经验的不断积累,相信这一状况很快就能得到改善。
由伟仔“欺负”女老师的话题,我们又引出了这么多的题外小插曲。下面咱们再来看一看这个“吃硬不吃软”的伟仔。为了好好地对他进行“劳动改造”,每天早上等孩子们全部把自己的饭盒放在塑料筐里之后,我们都会督促伟仔主动发扬“为了劳苦大众甘愿奉献一切”的伟大精神,自觉在男老师的监督之下帮班里其他孩子把饭盒筐搬到厨房里去。并且在午餐时间来临前再去饭堂帮“亲爱的战友”们把饭菜端回来。
除此之外,我们最近又根据伟仔自身的实际情况,设想出了进一步对其进行“素质大提升”的新方案。那就是在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和坐校车回家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必须要对照着课程总表,将第二天的课程提示表按次序排列出来。而恰恰是在这一“艰难蜕变” 的过程当中,我们“见证奇迹的时刻”又来到了。
“伟仔,看着课程表!”看着伟仔眯眼低头的懒散样儿,我就觉得这个小家伙不会正儿八经地做事,所以我不得不厉声提醒他。“明天星期三,第一节是社交课,找出社交卡片来。”为了辅助语言更好地说明问题,我还特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按在“星期三”的上方,并沿着对应的课程表格逐次往下指点着。显而易见,伟仔对我的这种“帮助”并不领情,不过他也很给面子地按我的要求扫了一眼总课程表,然后就自顾自低下头来哗啦一声把全部课程提示卡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了地板上,看来这小家伙又想耍什么小花样儿来逗我们玩儿呢。
“快找出社交课的卡片来!”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的味道。说句实在话,我并没有对分配给伟仔的这项工作保持多大的信心。别说是他那副漠不关心懒懒散散的态度了,即便是他能有意识地认真对待此事,就凭他目前的认知理解水平,也未必能够在密密麻麻的课程总表里面找出与“星期三”对应的所有课程,更何况还要另外找出与每节课对应的课程图片提示卡片和文字卡,最后再按次序粘贴到分课程列表上!
“社交课。”只见伟仔一边在嘴巴里面念叨着,一边颇有示威意味地从一大堆卡片里面分别拿出了社交课的图像及文字提示卡片,然后又 依次分左右贴到了分课程列表上。
“嗯,伟仔找对啦,下面是……”尽管对他的这种傲慢冷漠态度有所不满,可面对这样的伟大事实,咱也不得不夸赞他两句。
“认知课。”还没等我的提示性语言说出口,他就连头都不抬一下地正确说出了下一节课的课程名称,并继续把对应的课程卡片快速找出来贴了上去。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这小家伙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总课程表一次,他是怎么知道社交课后面是认知课的?
“那下一节……”伟仔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的问话还没说完呢,就已经被眼前这正在“见证奇迹的时刻”给堵了回去。只见伟仔低着头连看都不看我和课程总表一眼,就非常熟练地依次排列出了按总表内容感统课、生活技能课、午餐、午休、个人工作课、沟通课、美术课、值日和放学等星期三的全部课程活动流程卡片。
这一下,我可是真的傻了眼了。俺的神呐,这伟仔是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记住星期三的全部课程的?为了更好地验证伟仔这一特异功能的可信度,在接下来的星期四及星期五两个下午的值日时间,我们三位班级老师一起监督观察了伟仔排列课程表的整个活动过程。只见他按要求走到课程表处时,还是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看一下总课程表,就低头整理起第二天的课程卡片来,并且最终结果全部都与总课程表一致。在接下来的大半个学期里面,我们每天的课程表排列工作都是由伟仔来完成的。不管是那一次执行这一项任务,我们都从来没有发现他看过一眼总课程表,当然也没有发现他排错过一节课程卡片。
对于伟仔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奇迹,我们也曾多次讨论过蕴藏其中的成功奥秘到底是什么,但最终却都是无果而终。平心而论,就连我们这些整天自诩为“学高为师”的常态人群,也很难将周一到周五的所有课程铭记在心而不出半点差错,即使我们今天把课程总表里面的全部课程都背下来了,也很难保证明天或者后天还不会忘记。所以,我们对于伟仔的这一奇特功能,恐怕就只能给出一个等于没有解释的解释了,那就是:伟仔长了一双“摄像机的眼睛”,并且通过它来认知世界,记忆世界。
【本章点睛】:由伟仔这件事,令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美国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天宝.葛兰汀所说过的话:“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用图像思维并把它们联系起来”;同时,我也记起了丹尼尔.塔米特,在他的头脑中,每个数字都有自己的颜色、形状、质地,甚至带有包含特定情绪的音调。在他进行难度很大的计算时,这些形色和质地不同的数字就在他的脑中舞动,他能清楚地看见答案,而不只是计算出结果。当然还有读书过目不忘的金.皮克等等自闭症患者,显而易见,他们感知世界与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大大异于我们常态人群。
伟仔也不例外,他也有类似于金.皮克那样对外界事物过目不忘的特质,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和天宝.葛兰汀一样是用图像进行思维的可能。然而,伟仔要比以上所列举的自闭症患者更为不幸。因为他们都是高功能的,自闭症程度相对要轻好多。可伟仔却是一名中重自闭程度的儿童,所以他不可能主动做到向我们展示其远远优越于我们常态人群的特异之处。再者,包括我们这些特教老师在内的周围人群,也的确缺乏充分发掘自闭症患者自身优势的慧眼和能力。
这也就意味着,像伟仔这样中重程度的自闭症儿童,尽管他们也和高功能自闭症患者一样具备某些特异功能,但由于症状所限,他们却很难有展示自己的机会。这也就更加需要我们这些常态人群擦亮自己的慧眼,强大自己的爱心和包容心,以更为敏锐的洞察力帮助他们去发掘自身巨大的潜能优势。唯有如此,他们才有可能向我们展现出自己的无限魅力,才不会最终埋没上帝所赐予他们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