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小余下意识地又来到这里,他就会想到那只小狗,想到分手的那一天,那个小女生对他说的一句话。当时那个小女生两手紧紧攥着裙子的下摆,咬着嘴唇说:
“即使没有我,你也一样会活下去的,对吧?”
问完这个问题,她抬眼望着小余,等待小余给她一个回答。
小余知道,他本可以说并非这样的,他也知道,他并非真的再也留不住她。当一个女孩子问一个男生没有她是否也活得下去时,她往往有很多意思。她也许想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有多重要,也许是为了提出分手而惴惴不安,也许或多或少还想从男生的回答里找回一些什么,即使不是天长地久,至少也是曾经拥有。这也许是女孩子多情的地方,小余明白,只要自己的回答够好,他并不是没有希望改变这一切,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小女生很在乎他。
然而小余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承认了。如果别人认为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孩子,那是不公正的。其实,如果换一种情况,假如他的恋人遇到了生命危险,要以他一命去换她一命,那么小余无疑是会这样做的。但是,那个女孩子问的并不是这样,她问的是他的一生。在他尚未走完的长远而周折的一生里,他是否能接纳没有她的日子。小余是在乎她的,但与常人想的不同的是,小余会因为这种在乎而更加执拗地活下去。假想他的那个她在人世间堕落了、坏了、不完整了,小余岂非还是会一样地在乎她,那么即使是她离开了,甚至是不在了,那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说别人爱一个人,他和对方只是爱情系起的两个端点的话,那么小余爱一个人,则小余就是这种爱情本身。小余因此而坚信,即使这份感情的那一端不在了,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因为只要在每一个瞬间里感到自己还在,他就会明白他的爱情也始终会在的。
小余知道,他不可能去对他面前的女生解释这一切,她常常会问小余爱不爱她,常常会因为小余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而伤心。小余当然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小余更明白,她所在乎的和自己不同。
其实凡是对小余有一定了解的人都认为小余完全弄错了。在他们看来,小余所要求的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中可以找到的。本来么,既然彼此了解在小余看来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又如何能彼此绝对地坚执于共同的信念呢?难道那些由爱而生的种种过失都最终证明这种爱是虚妄的吗?这个世上的确有人不相信爱情,但是更多的人宁愿相信爱情,宁愿为此而迁就由爱而生的一切,包括恨,包括痛苦,也包括毁灭。如此说来,小余过于认真了,他甚至不肯说一句违心却能带来莫大安慰的谎言,即使是因为爱。他不是太不宽容了吗?
当然小余是足够宽容的,他从不为自己辩白,他从不像朋友要求他那样去要求他的朋友改变一些什么。他认为也许他们说的完全对,可这至少是个个人选择问题,别人可以选择这个尘世,他就可以选择天国,选择没有终点的等待。说到底,小余的宽容和他的坚执其实是一回事。
“你太冷漠了,”小白常这样对小余说,“虽然你对我够好,可是我总感到你和我之间隔着一个界限,我看不到它,但我却永远走不近你身边。”
小余听了这些话,没有反应,小白于是恨恨地说:“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她虽然说得很决绝,但连她自己也明白,她这样说是徒劳的。
后来,过了很久,小白忽然笑了。她对小余说:“我想好了,反正我已经喜欢你了,那也是没有办法,不如就这个样子吧。”
就怎么个样子小白没有说,小余也不知道,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也不会问的。
小余已坐在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位置上,要了一杯暖暖的红茶,然后继续他纷乱的思绪。有时候,往事因为太多次的回溯而失去它最初的意义,后来覆盖上去的东西就越来越多,虽然可能会觉得更美丽,但是总显得不那么确定。小余深深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能不回忆。
他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忽然想起了雪儿给他出的那道谜题。“两个碎成一半的蛋壳是什么?”这个谜面真是好奇怪。小余每次总会想到很多答案,最直接的就是一个小生命,湿漉漉的、毛茸茸的小生命,它不是破壳而出的吗?可小余想也许没有那么简单,还应该引申一下,比如说希望啦,躁动啦,或者天真好奇什么的。小余有时会想到雪儿的眼睛。雪儿的眼睛很漂亮,那眸子就象一滴墨汁滴在蛋清里那样,旋转着、旋转着,旋转出无尽的迷离和忧伤。可是眼睛和蛋壳,那真是相去太远了呀。
所以和雪儿在一起时,小余会开玩笑似地说:“该不会是指天生一对吧?”雪儿听了笑起来,不置可否。
和雪儿在一起的时光很短促,却总是让小余感到心安,没有了很多的顾虑。有时就象小时侯过家家一样,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玩得那么认真而笃定,仿佛那是今生唯一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爱吧,小余这样想着,脸上就微微笑起来。
直到午后,阳光最煦暖的时刻里,小余方才站起身,走出那家红茶馆,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从此他不再会有意无意到这里来了,就在这一片普照一切的明亮的阳光中,他已挥挥手告别了一些什么,虽然心中多少有些怅然若失,但无论那是否是一种遗憾,小余已决定不再去想。
回到家,他坐到了书房的电脑前,给远在他国的父母发了一个E-mail:
“你们一切都好吧?春节快到了,我想新年到来的时候会是又一个新的开始吧。虽然相隔很远,但还是记挂着的,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小余做完这件事的时候,感到心中有些伤感。每年的节日小余总会这样做的,但是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并且他还赌气似的不在圣诞节而是在春节发出他的问候,现在想来竟觉得如此孩子气。其实父母待他并不坏,有时会想到寄一点国外的玩意儿给小余,也会问起他是否缺钱花。就在上次联系时母亲还问小余是否交了女友,还说和女孩子在一起要大方一些,别太考虑自己了。母亲身在国外,她怎么能知道自己的问题呢?小余常想不明白,也许父母与子女之间,除了在生理上那一点偶然的联系之外,总有一些什么别的吧?而自己却总让自己偏执地沉溺于并不确知的孤单落寞中,固执地拒绝欢乐。他天性喜欢如此吧?并非遭人遗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吧?
自从成长起来之后,小余开始觉得人是必然孤独的,纵然至亲如父母也是一样无可奈何。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曾流泪,其实他心中悲痛得可以,但他就是哭不出来。他为此而深深地自责,他会回想起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说相依为命并非是指经济上,而是说这一老一小在精神上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小余小的时候性格孤僻,常在外与人打架。有一次与一个高年级男生打架时正被祖母撞见,祖母不顾年老体弱,一把便死抓住那个男生,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小余原本也没想打得过那个男生,但一见祖母哭了,小余便红了眼睛,发狂一般地扑上前去,吓得那个男生掉头就跑了。平时小余也常为了听祖母的唠叨而放弃做自己事情的时间,但两人之间毕竟隔了两代,没什么共同语言,惟有在吃饭的时候,这一老一小都往对方的碗里堆好吃的菜,互相推来让去,乐此不疲。小余回想这些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祖母忽然离他而去的事实。那天祖母在房里叫了他一声,他跑过去时祖母已歪倒在椅子上长睡不醒了。接下来就只记得房间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跑来跑去,而他的脑海里则一片空白,嗓子里干得冒火,有一种压痛得想喊出来的冲动。他想哭,却始终没能流出泪来。当他看见祖母的灵柩被缓缓推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冲上前紧紧抓住了玻璃盖的边缘。旁边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手分开。旁人都以为小余这样做是由于悲痛,可是小余知道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祖母的面容,那个他曾熟悉的,感到无比亲切的,如今却已不再属于人世的面容,当它要化作尘灰之时,究竟还会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小余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安详的面容。不知为何,他竟对那些化装师感激涕零。要不是他们,小余心中就无法获得此刻的安宁。祖母渐渐远去了,直到在这个世上已无处找寻,但她去得如此安详,就象睡着了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去的,无论是否遗憾,无论是否情愿,小余多希望祖母在那一刻能告诉他,死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在我们所有活着的人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死去的人们一直无忧地存在着,他们也象活着的人一样有快乐、有苦恼,也会彼此相爱,也会有分分合合,会有人旁若无人地大笑,也会有人一把拽过你的衣袖失声痛哭。
可是真有吗?小余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祖母睡了,她永远不会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