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钻进了浓雾之中。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偶尔的,会有不知名的鸟,咕咕地低吟。那声音像一串滴溜溜的哨子,响过之后却又杳无踪影。
一阵风吹过,雾有些摇晃。透过那短暂的空隙,我看到了树。两旁的树木是黑色的,低垂着长长的枝条。那枝条在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摆,就像女人的头发,又像是游动的蛇。
划着划着,船桨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将桨收起,俯身朝船舷外望去。但水是墨色的,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我的倒影,在晃动的水面中,扭曲变形。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水浪之声。我赶忙扭头观察。但为时已晚。此时水面除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波浪外,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坐回小船,又耐心观察了一会儿。但那突然冒出水面的东西,再也没有出来过。因此,我只好放弃了猎奇的打算。
在墨色的水面上,我不停地划动船桨。此时,天空中只有一弯暗淡的新月,看不见星。云倒是有一些,但很淡。因此,天与水是连在一起的,在遥远的彼端。
在那里,只有一条模糊的界限,而在界限的两边,则全部是空无的黑暗。
对于这一景象,我感到有些疑惑。起初,我本以为水面上一望无际,断不会有任何惹眼的东西。可之后,我却发现了若隐若现的树,便否定了这最初的判断。但现在,当那依稀的边界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发现,那遮蔽视线的树竟已不知所踪。好像只一瞬间,就已经移步换景。又仿佛,树与空旷的水面,本就是同时存在的两种景象。他们互不干扰,分别处于不同的空间。只不过,那不同的时空,却伴随着我注意力的转移,时隐时现。
经过漫长的划行,小船终于发出一阵颤动。随即,船身朝左侧荡了过去。仿佛船头已经撞到了障碍物一般。
我反方向划了几下船桨,稳定了一下船身。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朝船头挪了过去。
当我那探出的手再次触碰到一股凉冰冰的感觉时,我知道,我已来到了边缘地带。于是,我从船底取出绳索,将一头拴在船头,另一头则捆在自己腰间。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试图探过边界。可手才一用力,脚下的小船便向外滑开。于是,我又跌回了船舱。
经过几次摸索,我终于放弃了努力。尽管那边界虚无缥缈,但在此时此刻,却又宛如水晶的墙,坚硬而又冰冷。
我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思索着解决办法。但想破脑袋,却依然毫无建树。此时,天空中仍然悬着暗淡的月,水面上依旧浓雾弥漫。在这不辨东西的无限空旷中。我突然产生一种压迫感。仿佛此时我所处的地点,恰好行进到了宇宙的拐点。在那里,我身外的一切,既是无限的宽广,也是切近的牢笼。那是一种混沌,也是一种迷茫。在宛如湍流的时间长河中,我既不可向前,也不能向后。这里并没有所谓的时空概念,有的只是对自我认知的直觉。
茫然若失的我颓然坐在小船中,一根一根吸着烟。尽管曾经豪情万丈,但此刻我却完全迷失了方向,好像不论朝哪个方向前进,都将是死路一般。所以,我只好枯坐在这里,不进不退。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女孩。也许她现在仍在昏睡吧,用毯子把身体裹紧,蜷缩得像只慵懒的猫。又或者,她早已醒了,正企盼地坐在窗边,遥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想着想着,小船移动了。但我却一无所知。此时的我,正沉浸在与她交欢的那个瞬间。在那里,我们拥抱在一起,忘记了一切。
若隐若现的树,悄然探出了数不清的枝条。那枝条在水中游动,像蛇一样,轻轻将小船托起。
雾越来越重,小船悄无声息地钻进浓雾之中,只一瞬间便全然隐没。
当我回过神来时,四周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在这黑压压的空间中,我听到了风声。
那是宛如地狱哀叹的悲凉,游曳于山脊与荒原。在风中,我听到了笑,也听到了哭,听到了愤怒,也听到了忧伤。那里有整个世界的哭泣,也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在永恒的冥域中,飞鸟燃成了灰烬,发出凄厉地长鸣。它们啄食着死者的肉体,吞咽着内脏,并将漂泊的灵魂燃烧成灰,撒向茫茫大地。
当船终于停止晃动后,黑暗也渐渐退去。尽管光线微弱,但我却仍然辨认出,此时我竟已身处于隧道之中。
这是一条狭窄的隧道,仅可容一人通过。隧道内有木质的桁架,勉强支撑起上方的岩石。
于是,我解下了腰间的绳索,打算将小船系在桁架上。可当我系好绳索,转身去看小船时,却突然发现,小船竟已不知所踪。而那原本应系在船头的绳索,此时竟也穿透了岩壁,宛如从石头上面长出来的一般。
看到这一幕,我大吃一惊,赶忙走了过去,用力拽了拽绳索。但绳索十分结实,与岩石的结合也极其牢固。因此,尽管我用了很大力气,却依旧没能撼动半分。
几经尝试后,我只好放弃努力,转回身,朝隧道深处走去。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隧道突然发出一阵颤抖。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一般。但那颤抖只持续了几秒钟便宣告结束。于是我收起受惊的心,继续朝前走去。
又走了不知多久,隧道内的空气愈发潮湿,墙壁也变得滑腻起来。这时,我似乎隐约听到了水声。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正有一股泉水淅淅沥沥地流下一般。
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敲击声。像是有人正在用力挖掘。
于是,我赶忙加快脚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当钻过一个低矮的洞口后,突然之间,隧道内的空间豁然开朗起来。而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坐在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
我的出现并没有吸引老人的注意。他依旧缓缓地吸着烟,眉头紧锁,仿佛已陷入了久远的沉思。
我走了过去,来到老人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慢慢抬起了头。
当看到他的脸后,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赶忙蹲下身来,问道:“老猎人,怎么是你……”
但老猎人似乎并未听懂我的话。他茫然地看着我,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
“你是谁?”在团团青烟后面,老猎人的眼显得疲惫而又深沉。
“是我啊,难道你忘了?之前,你还救过我!”
老猎人盯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回答说:“我没见过你……”
“这怎么可能……”
“而且,”他并没有容我多说,继续道:“我也不是什么猎人。”
听了他的话,我怀着重重疑问再次看了看他的脸。这是一张久经风霜的脸,眼角布满了皱纹。在这张脸上,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看起来极其疲惫。
“可是,如果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猎人的话,为什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又是谁?他的双胞胎兄弟么?”
老人将旱烟袋在石头上磕了磕,清掉烟灰,之后他又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掏出烟草,填进烟袋,又用火柴点燃。
“我没什么双胞胎兄弟,”老人回答:“我姓陈,耳东陈。”
当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我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我的注意,却又说不清楚。于是我问:“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来到边界的?”
“边界?”对于我的说法,陈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什么边界,是矿井,仅此而已。”
“矿井?这里不是小镇么?”
“哦,小镇……,的确有个小镇,但不在这里。小镇在花冈汀,那是集中营,我们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
“集中营?”陈的话引起了我更多疑问:“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老人用脚踢了一下插在地上的日本军刀,军刀发出当的一声,倾倒在地上。
“刚才一直在挖洞,所以我累了,在休息。”
“挖洞?”我疑惑地望着他。
“是啊,洞口被封闭了,工友全部阵亡,只剩下我一人。所以,我必须挖洞离开这里。”
说完,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就是我,至于具体姓名,却记不清了。我刚才一直在划船,才一走神,就来到了这里。”
“哦?划船?”对于我的话,陈好像很感兴趣:“你开什么玩笑?你从海边划船来的么?你知道那有多远!”
“不是,我是从湖上划船来的。”
“湖?”对于我的答案,陈有些半信半疑:“那么,你遇到小太君了么?”
“小太君?”
“嗯,就是越后谷义勇,”说着,陈弯下腰,将日本军刀拾了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说道:“是他把这东西留下的。”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陈望了我一阵,之后便站起身来,来到石壁旁。
“既然这样,那我继续挖了,”陈说:“得抓紧了,不然会死在这里。”
“可是,这矿井看起来挺深的,真的能挖通隧道么?”
听了我的话,原本已经开工的陈又停了下来。之后,他眯起眼,盯住我,并意味深长地说:“可是,就算没法挖通,又能怎样?难道我什么也不做,在这里等死么?”
“我只是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
“年轻人!”陈转回头去,继续用日本军刀吃力地挖掘着:“不可思议的事有很多,但其实都没什么。在这里,你所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坚强的灵魂。有了这种坚强作为武器,即便是岩石,也会在你面前变成粉末。”
“可是,我觉得你很可能会失败。”
听了我的话,陈顿了一下,之后却又更加卖力地挖了起来,同时他还喃喃自语般说道:“我会出去的,我会离开这里。出去以后,我要娶一个女人做老婆,再生几个孩子。我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会永远记住我。”
陈拼命挖掘着,逐渐进入癫狂状态。他的手,由于不断磕碰,已经开始流血。日本军刀一下一下刺进岩壁,又一下一下扒开大量泥土。混合着鲜血的泥土在陈的脚下散开,渐渐盖住了他的脚。在这个过程中,陈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望着眼前这一幕,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此刻,陈那绝地求生的挖掘动作,似乎已变成剪影,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中。
当我被陈的意志所震撼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回头去看时,我竟看到又一个陈。
此刻,另一个陈依旧呆坐在石头上,默默吸着烟。他不时望一望那黑黢黢的岩壁,又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此刻他定然陷入了那不知进退的迷茫,就像我刚才一样。所以他只能呆坐在石头上,除了等死,什么也干不了。
我来到愁眉苦脸的陈的身旁,坐下,又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为自己点燃。之后,我将目光转回那个奋斗中的陈。
此时,燃烧的灵魂已经挖开了一个洞穴。我听到金铁交加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不断传出。于是,我转回头,对沮丧的陈笑笑说:“看来,也没那么糟……”
但他似乎并未发觉我的存在,只是一味地吸烟,好像压根就没发现那岩壁上新出现的洞口一般。
见他如此,我站起身,来到洞口。这时,那挖掘声已经愈发遥远。我对着洞内喊了一声,可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回头对陈说:“你不想过来看看么?”
但陈并未发觉我的存在,依旧保持着呆坐的姿态。于是,我摇了摇头,便一转身,钻进了洞中。
这手工挖掘的隧道,远超我的想象。
最初,洞口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在爬行时,我分明地感受到潮湿的泥土,与衣物发生摩擦,又钻进了衣服缝隙。可爬了约有一分钟,隧道便宽敞起来。到最后甚至可以容我站起身来。
在黑暗中,我呼唤着陈。可前方并没有回应,甚至连挖掘声也荡然无存。仿佛刚刚在奋力挖掘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种实体化的意念罢了。
并且,随着我的不断深入,黑暗竟也淡了许多。
起初,这黑暗就像是墨汁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可随着我对隧道的愈发熟悉,那浓稠如墨的黑,竟也逐渐淡化起来。到最后,我甚至可以凭借头脑中的印象,判断出障碍物的大小远近。
于是,当视觉被完全封闭起来后,直觉代替了视觉,成为了我的第三只眼。凭着这貌似虚幻但却极其精准的直觉,我突然发现,就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正敞开着一个洞口。
我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在洞口前停下。
望向洞内时,我看到了微弱的光。那微光十分昏暗,并且摇摆不定,仿佛风中之烛,投影到了岩壁上。
看到光,我突然感到一丝希望。于是快步走进洞中。拐过一个柔和的转角后,我终于找到了光源。
这是一个10平米大小的石室,靠墙的三面都是装满书的柜子。石室中间摆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立着一个烛台,那微弱而晃动的光,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在方桌的旁边,正面对我的方向,端坐着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他带着金丝眼镜,正借着烛光伏案书写。当听到我的脚步声后,老人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我。
很显然,我的出现令老人感到有些惊讶。他捏着鹅毛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个危险的野兽。
“你好,十分抱歉,打扰了!”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赶忙解释:“我……,不是坏人……”
老人以阅尽沧桑的沉静审视着我,片刻后,他将鹅毛笔插回墨水瓶,又将摊在桌面上的纸张折叠好,放入信封,这才将肘支在桌面,淡然道:“我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不知为何,老人的淡然,竟令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是的……”
“那么,您既然生活在这里,应该知道该如何离开吧?可否,指点一二……”
老人依旧淡然地望着我。片刻后,他以平缓的口气说道:“那么,你应该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我想离开小镇,到外面的世界去!”
“哦?外面的世界?”我的话引起了老人的好奇。
“是的,外面的世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由思维构建的世界,整个小镇就是一个虚幻的思维世界。所以,只有突破边界,来到外面的世界,我们才能活下去,才具有真实的意义。”
老人颇为嘉许地点了点头,又问:“可是,这里不好么?小镇既然存在,就有其存在的理由。”
“但我觉得,小镇想要毁灭我!”
“何以见得?”
“我所经历的一切!天择、伊科迪、记忆丧失、心跳停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
“那么,小镇又为何要毁灭你?”
“不仅仅是我,还有所有人!小镇是在自我毁灭!”
“哦?你这么认为?”
“是的!”
听了我的话,老人沉默起来。之后,他站起身,在石室内踱着。过了一会儿,他转回头说:“也许,你说的都没错,小镇的存在意义,就是要不断地毁灭。所以,这其实是你们的宿命,你不该逃走。”
“可是!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对于老人的话,我十分不理解。
“或许,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也说不定。所以,毁灭其实是早晚的事。”
“但是,我必须试一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努力尝试!”
老人点了点头,回答说:“站在你的角度,这样想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您知道该如何逃走么?”说着,我也站起身来,诚恳地望着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阵,之后终于点点头说:“既然你这么想尝试,那就去试一试吧。不过,我必须提前告诉你,这条路并不好走。很有可能你会死在路上。那么,你还坚持想要离开小镇么?”
“是的,我要离开!”我坚定地说。
“很好,那么我现在就带你过去……”说着,老人便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拿起,穿在了身上。当他穿好衣服后,我突然发现,老人的穿着打扮,竟然像极了中世纪欧洲的法官。
“先生,我还有一个同伴,需要带她一起离开。”当老人转回身整理衣服时,我说道。
听了我的话,老人顿了顿,望着我说:“那条路,只能开启一次。如果你离开了,那么她就要留下。如果她离开了,那么你就要留下。”
听了老人的话,我浑身上下如坠冰窖一般,感到彻骨寒冷。
“你最好想清楚,究竟是你走,还是她走。”说完,老人重新坐下,静静等待我的答复。
烛火晃动着,扰乱了老人的背影。此刻,那映在墙壁上的影,宛如跳跃的恶魔,正噏动着鼻子,审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沉默良久后,我终于开口回答:“那么,走吧……”
老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到中间的书柜前。之后,他打开柜门,将中间一本厚实的精装书用力抽出。
伴随着一阵隆隆之声,整个书柜像门一样打开,露出了藏在后面的台阶。
完成这一切后,老人回到桌旁,将烛台擎起,又对我说:“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就跟我走吧。”说完,他率先跨过暗门,走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