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麻烦了，真是麻烦大了。”麦子自打接了蒋云琛的电话，皱着的眉头都没有展开过。
叶蓁蓁、童颜和桑榆每到此时便大气不出，连个话音儿都不会接一句，三人都知道，肯定又有棘手的事情出现。
“你们仨，都跟我到1号会议室。”麦子言语凝重。
1号会议室不大，但都是“大人物”开会的地方，换言之，没有重要事情，是不会到1号会议室的。叶蓁蓁和童颜对视一眼，相互吐了吐舌头，看来还真的是“麻烦了”。
会议室里人不多，除了蒋云琛和两位投行部的头儿之外，还有坐着两个陌生脸孔，其中一位相对年长的男子，麦子觉得眼熟。四十岁上下，黑西服白衬衣，精明干练的模样，面部线条不够分明，过于分开的两只眼睛和硕大的鼻孔很容易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另一位则是三十出头，一席蓝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线条有些过于硬朗，给人不善变通的感觉。
“健慈股份董秘，许由缰；市场总监，何川。”
听到许由缰的名字，麦子微微一怔。原来他就是许由缰，难怪眼熟。这个人的事迹时常见诸报端。年初还被一本小杂志评选为“十大魅力董秘”之一。
“企划总监乔麦。”
许由缰很礼貌地对麦子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双手递过自己的名片，“乔总，还请多多关照。” 微笑非常得体，举手投足都透出良好的家教。
麦子双手接过名片，以同样的姿势敬上自己的名片，“许先生，您客气了，叫我麦子就行了。”四目交接，很难说这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感觉，但是双方都察觉不出彼此的诚意。
“真不愧是出了名的高富帅，真有气质。”叶蓁蓁悄声对一旁的童颜说。
其实就算不说，麦子也猜到许由缰一行的目的。健慈股份似乎是多事之秋，一方面，作为恒高集团入住国内市场的意向合作方，健慈股份与另外两家上市公司的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有媒体频频出手，散布健慈股份的负面新闻，而另外两个对手的不良舆论却很少见报，这或许令健慈股份非常恼火；另一方面，健慈股份近期考虑发可转债，新泰证券是其主承销商。想必面对一浪又一浪的负面舆论大潮，许由缰难以招架。作为新泰证券的客户之一，此刻提出救援，也不算是过分要求。一直以来，新泰证券的危机公关能力在业内就有口皆碑，甚至是一些机构客户也会上门寻求出谋划策。
与其花大价钱去找财经公关，还不如给一点点对价，找新泰证券帮忙。
“大家应该知道，健慈股份一直致力于国内高端医疗服务，在上市公司中也算是龙头企业。目前沪上知名的健慈健康管理体检中心也属于我们的分支机构之一，一直享有良好声誉。但是，最近我们遇到几起医疗纠纷，却非常头疼。”许由缰一边说，一边递给在场人员一份资料，“各位请看看，除了股东大会的事件以外，这是一个月来我们遇到的医疗纠纷。”
麦子翻看许由缰递过来的资料，不由吃了一惊，短短一个月时间，三起纠纷，第一起，某小姐坚称自己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做了未婚女性不该做的妇科检查，导致下体流血；第二起，某孕妇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做了X光胸透；第三起则更加离谱，体检报告显示某先生肾功能不全，同时，体检中心在书面报告中着重强调需进一步到医院确诊，并且在附件中，用了长达四页纸的篇幅告知注意事项。但是经过确诊，这位先生肾功能并未出现异常，现在该男子要体检中心支付他医院确诊的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用。
“但是，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麦子收到一条来自叶蓁蓁的短信，她不露声色的微微一笑，随手回复了两个字“客户”。
“不巧的是，前些天，也就是我们股东大会之前，这三起纠纷的当事人都到体检中心要求解决，一时间我们也无法安抚过来。场面一度失控，更不巧的是，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记者。我们现在有理由相信这名记者拍了当时场面失控的照片，并且根据我们自己的市场渠道了解到此人很有可能为《每日证券报》负责上市公司新闻报道的记者，这让我们尤其担心。”健慈股份市场部总监何川面色蜡黄，声线凝重“如果仅仅是一般的社会新闻记者，我们会觉得乐观一些，而且对于纠纷本身的报道，我们也有一套处理的流程。但是如果是针对我们上市公司的报道，这就对我们非常不利。”
“你们知道，我们健慈股份近两年致力于国内高端医疗服务业，步子迈得也相当之大，如果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接下来在谈的外资引进非常不利，而且，对我们公司的股价也有非常负面的影响。”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事情很可能还没有完全解决，这些纠纷的当事人就很可能将事情发布到微博上，这个是我们无法控制的。”麦子思忖着，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一句。
“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我们公司在EPR推广上也有些资源，一旦对方在微博上刊登，我们也会迅速做出反应，用新的内容去覆盖这些负面的内容。而且微博信息的可信度也比较低，所以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杜绝事件本身的曝光度，而是希望贵公司能够帮忙找到拍照的记者，并且减小在正规媒体上的曝光度。” 许由缰反应迅速。
“我们一向跟《每日证券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交恶，也没有交情，而且今天此事也并没有见报，反而使我们更加坐立不安。因为我们也有耳闻，现在的报社都擅长以负面新闻博取广告费用，我们现在还没有收到这家报社的任何信息——这靴子何时落地，确实让我们非常忐忑，也无所适从。所以我们还希望新泰证券看在我们也算是个大客户的面子上，帮这个忙，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意图，钱的方面，好商量。只要这个负面新闻不被报道出来就一切OK。”何川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我们也了解到，新泰与《每日证券报》还是多少有些交情的。”
麦子会心一笑，她自然明白何川口里所谓的“交情”，《每日证券报》是她做了六年财经记者的地方，也是她的第一份工作的“老东家”。以麦子与《每日证券报》的交情，找到这个拍照的记者应该不是难事。
“麦子，健慈这次能向我们开口‘求助’完全是你们企划部门的名声在外啊。健慈跟我们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你看看是不是能够帮帮这个忙。”说话的是公司投资银行总监黎阳，说的虽然是恭维的话，但是其中的威慑力不言自明。
麦子徐徐点头，“我们毕竟不是媒体的股东，也不是客户，没有话语权，也无法左右媒体的报道。但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了解清楚对方报道意图和策划流程，可以消除影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对方一定要见报的话，我们一方面考虑花钱消灾；另一方面也可以尝试文章内容淡化处理，譬如建议对方将事件辐射到整个高端医疗服务业现状，这样也算是法不责众。”
麦子的这一席话应对自如，天衣无缝。话说到这份上，其实什么也没有承诺对方，仅仅表达了尽力而为的想法。
“什么话都别说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麦子不由地想起刚入公司遇到的第一起危机公关，田挚峰对她的关照。而现在麦子就在身体力行地为她老领导的信条做注解。
虽然离开《每日证券报》五年了，但是每次说起来，麦子对报社还是心怀感激。这还是第一次作为“危机公关”的面貌去联系老东家——说实在的，在纸质媒体江河日下，竞争又异乎寻常的今天，不论哪家媒体都在寻求独辟蹊径的发展道路，《每日证券报》这家有一些政府机关背景，本来不思进取的报纸也开始考虑变革，这变革的一大特征就是加大负面新闻的曝光力度，吸引读者的眼球，尤其是深喉报道，增加网络转载率，同时也从侧方增加广告收入，何乐而不为？
近两年，《每日证券报》在负面挖掘上“大有作为”，业内几篇重磅炸弹都是他们独家挖掘，他们的记者能够捕捉到这次健慈体检中心的纠纷，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拨通报社财经部主任张振坤的电话，麦子还有些心怀期待，很久也没有联系张振坤这个老朋友了。张振坤与麦子同为财经部同事，这两年可谓顺风顺水。先是自己成立了一个财经公关公司，凭借张振坤在业内的人脉，据说他的公司做得还像模像样；两年前，因为老主编跳槽，张振坤又升任财经部主任。可谓里外都得意。但是，此人说起来似乎风评不佳，主要是老大不小，还喜欢拈花惹草，偷食在媒体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
但是作为共事多年的老同事，麦子对张振坤的评价还是有所不同，张振坤是典型的媒体怪才，财经知识丰富，而且文笔不凡，称其是“风流才子”一点不为过，只是这“才子”的婚姻往往坎坷，更大多数“才子”一样，张振坤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老婆前些年跟一个外国投资客勾搭上了，便将这本土才子抛诸脑后，甚至不惜诉诸法庭，闹个鱼死网破也要离婚。为此，张振坤大受打击，常以“风流”面貌掩盖伤口。
朋友多年，麦子并不为张振坤的恶评所影响，两人也算是多年的交情了。前不久，张振坤荣升主编，还单独请麦子吃了一顿大餐。
现在遇到这种需要危机公关的事情，麦子自然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位老朋友。
“有是有这样的爆料，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太像是社会新闻，因此我们还在考虑怎么个操作方式比较好。”张振坤跟麦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说起话来直言不讳。
“就是说，你们的目的还是想打击一下上市公司本身咯。”麦子亦是直奔主题。
“你要知道我们报纸为的就是夺人眼球，现下那么多关于健慈股份的八卦新闻，我们如果泛泛地做一篇报道，岂不是很浪费机会？只能被淹没在众多十三点的八卦新闻当中。”
“老张，如果我想跟你建议把新闻压下去呢？”麦子话锋一转，换了一种柔和暧昧的口气。
张振坤不愧是媒介老姜，一听麦子这语气，便是在电话里哼哧哼哧地笑了。“咱们找个地方详谈？”询问的口气。
麦子挂上电话松了一口气，只要他答应详谈，就说明有转机。认识张振坤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麦子是知道的。典型的南方男人的脾气，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做事先考虑周全之后方才入手。想必是这健慈股份的几个纠纷让他还有困惑的地方，所以他才没有急吼吼地发稿，谁愿意成为上市公司之间斗争的工具呢？
不仅如此，麦子故意用暧昧的口气传达了一种暗示，不发稿是有利可图的，张振坤一向是小心谨慎但又来者不拒的，两者看似矛盾，但是搁到张振坤的规则里，却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
1小时后，嘉里城，Pacific Coffee。
“我现在关心的就是，你打算怎么做健慈股份这篇稿子。”麦子啜了一口面前的美式咖啡，眼睛紧紧盯着坐在对面的张振坤。自从他升任财经部主任那次庆功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张振坤还是原来那副谦谦伪君子的模样，小平头梳得溜光，小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白衬衣，西裤，每次看到张振坤，麦子都会想起旧上海的汉奸。
“说实话，我做这篇稿子做得很不踏实，这也是为什么我接到爆料已经三天了，还没有见报的原因。”
“哦？爆料？”
“你知道我们的记者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健慈体检中心吗？是因为早上我这边的记者收到了一个爆料电话，开始就以为是一个普通的纠纷爆料，而且也想去一探究竟，没有想到遇到那么火爆的场面。”
“这难道不是好题材吗？”
“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但你想想，普通市民爆料的话，会找我们这么专业的财经媒体记者吗？你的医疗纠纷想上报纸会找谁？”
“我肯定找每日晨报。”每日晨报是上海长三角地区发行量最大的都市类媒体，说起爆料，麦子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这张报纸。
“对啊，你还算是证券从业人员，都不会想到给财经媒体爆料。所以，我直觉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还会怎样？有可能就是个财经人士爆料，找不到合适的报纸，是你们的忠实读者。”
“他大可以发微博，医疗纠纷，肯定引起轩然大波，并且博得网友同情。但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说白了，有人是想借一张有威慑力的财经报纸从上市公司的角度报道这件事情，从而引起监管层注意。我能想到的要吗是希望能够压低健慈股份股价，要吗就是竞争对手刻意抹黑。”
“压低上市公司股价，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我倾向于后者。另外，从他们不肯通过网络渠道将纠纷先发布出来的行为上，我的猜测就是，要吗受害人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要吗就是他们的证据也不确凿，你知道，现在的微博内容也需要经过验证的，如果查明是不实内容，他们便是适得其反了。”
“他们希望能够通过媒体先爆出来，然后再在网络上爆炒，这样健慈股份就死定了。”
“我也很奇怪，如果真的背后有操纵，打压一家公司的行为，如果寻找公关公司运作，岂不是很简单？”张振坤若有所思。
“老张，你自己也在做公关公司，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公关公司发稿费用偏高，而且现在的政策你也懂的，新闻出版局、******、证监会都收紧了监管，好几家公关公司都被盯上了，记者被调查的也有好几个。谁还愿意接这个高风险的活儿？你的公司接么？”
麦子说到这里，只见张振坤大大地喝了一口咖啡，突然被呛住了，狠狠地咳嗽。麦子被他滑稽的模样搞得有些想笑，正在这时，她感觉背后被人猛地一拍，吓了一跳。
“你在这里干嘛？”声音在头顶上飘。
麦子一扭头，是连生。后者一脸的严肃，紧紧盯着还在猛咳的张振坤，“你跟他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连生的口气有些不善。
看到连生，麦子心脏又猛地收缩，加速心跳。自从那天大雨之后，她便疏于与连生的联系。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横在他们之间，以致于只要想起他，她便脸红心跳，甚至呼吸局促。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冒出来的，听着这口气好像是来兴师问罪。
张振坤只顾着咳嗽，没有注意到连生的语气不善，憋红了脸对他礼貌地一笑。反倒让连生不那么自在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麦子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用很虚伪的客气口吻要给二人介绍。
“不用介绍了，我们算是熟人了吧，张老师。”连生这话说得也还不算太犀利，至少听起来还算是正常，麦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慢慢缓过劲来的张振坤自然是没有听出什么破绽，只道是麦子还约了连生一同来聚，虽心下狐疑，但是也很礼貌的还礼，“赵连生，老朋友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都是朋友嘛。”麦子头皮发麻，斜觑了连生一眼，心里想着他怎么还不快滚。
但不巧的是，偏偏他就在一旁空着的沙发里坐下了。
麦子当着张振坤的面不好发狠，悄悄用手机给连生发了一条短信，“你来干嘛，还不赶紧走，耽误我正事”。
一面她赔笑跟张振坤道，“咱们继续，不用顾及他。”
张振坤本来滔滔不绝，逻辑思维缜密，被连生这一闹，倒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说到哪了？”
“说谁还愿意接这个高风险的活儿。”连生在一旁懒洋洋地插嘴，麦子恨不得拿一把片儿刀把他给砍了。
但是她又不得不点点头，继续前面的话，“要真的是什么机构或者竞争对手打压健慈股份，那这些投诉和你们记者现场看到的事情，都未必可靠。”
张振坤倒是也不忌讳连生的存在，就跟那说评书的人一般，大有“花开两朵，个表一枝”的味道，续上麦子的话，
“我昨天侧面了解了一下最近健慈体检中心的三个纠纷，其实都是模棱两可的投诉。譬如前两个案例，都是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做了不该做的体检。这其实是有嘴都说不清的，而且现在的体检，尤其孕妇，谁不是小心翼翼，X光胸透，即便是不告知，大部分孕妇也都是清楚的。我下面的小朋友告诉我，他在现场看到的那位孕妇并没有显怀，如果她承认是自己尚不知怀孕的情况下做的胸透，那么她的投诉就完全不成立。如果她知道怀孕，还做了胸透，医院到底告知没告知，现在谁都说不清了。”
在张振坤描述现场的当儿，麦子收到一个来自连生的短信，“他就一老色狼，你跟他扯什么淡。”
麦子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不理连生那茬，继续跟张振坤的对话，“但是，这里有个漏洞，谁能拿自己肚子里的宝宝开玩笑呢？明知道自己怀孕了，还去做胸透，就为了陷害一家上市公司？”
“你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道理上说不通啊。难道是真的出现了给孕妇照X光的事情？”张振坤有些泄气，沉吟着，好像将所有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一遍，试图找出破绽来。
“但是整个事件看来，又确实像有人故意为之。一个月之内发生三次这种事情，太不自然。”麦子摇摇头，觉得事情令人费解。
“你们有没有想过有一个可能性——体检和投诉的不是同一个人。”连生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麦子和张振坤同时抬头看着他，异口同声地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现在你去体检，提供身份证明，但是身份证跟出席者是不是一个人，体检中心的人是不可能辨认得那么清楚的。或者，办身份证的时候还是个胖子，这些年减肥成了瘦子；或者以前骨瘦如柴，现在大腹便便。这些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
麦子一阵错愕，张振坤喝了一口卡布奇诺，继续自己的话题：“连生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经过这几天的调查，我下面的小记者发现健慈医疗康复中心和健慈养老敬老中心在近期都有医疗纠纷事件，只不过没有体检中心那么集中，影响那么大而已。”
“谁会这样陷害健慈股份吗？动机在哪里？”麦子喃喃自语。
“很奇怪啊，你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件事，并且叫我撤稿？”张振坤说这话的时候，用戒备的眼神看了一眼连生。
连生很知趣地向他一笑，用一种淡淡地却又令人信任的口吻说“自己人”。那语气就像是一种守口如瓶的承诺一般。
麦子也默默地对张振坤点点头，暗示连生可以相信。“你别忘了，健慈股份是我们的客户。”虽然这证券公司与上市公司关系颇为敏感，个中关系指向太明确不是很好，但是麦子也知道，张振坤是不会深究这些牵扯，于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他们也就是希望借助一点点我们跟《每日证券报》的关系，淡化这件纠纷。”
“其实说起来，作为新泰证券来说，并不关心谁要陷害健慈股份，他们到底跟谁有过节也不是重点，只要《每日证券报》这一次的事件不报道出来，你们就算仁至义尽，大功告成，我说的对吗？”张振坤心领神会地总结了一番。
“聪明。”连生点点头，他已经彻底“入戏”，就好像自己也是当事人一般，而张振坤对他报以友好的微笑，并且熟稔地拍拍他的肩。
麦子看到这幅画面，简直哭笑不得。连生确实就是天生做记者的料，能够很快进入角色，并且了解到事物的核心——即便是“半路出家”，充当一个程咬金的角色，也能迅速融入其中，很快取得大家的信任。这样的人，套一点新闻故事，确实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他对所有人都如此，那么对她乔麦呢？特别吗？也许他对所有的证券公司，基金公司的PR都是如此，他就是这么样的性格，他为她遮风挡雨，可能换了一个人，他还是会这么做？
想到这里，麦子的心猛地下沉，兴味索然。
“也就是说，新泰证券就是一个中介，你可以把他们看作是财经公关，这件事情，要个对价，让健慈股份做一个广告，你既可以名正言顺的从这模棱两可的爆料事件中解脱出来；同时还能收获一笔广告费。”连生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给了张振坤一个很“馊”的建议。“想必那爆料人看到了你们报纸上健慈股份的广告，也就没了脾气。”
“他这到底是来帮谁的？”麦子很尴尬地瞄了一眼连生，心里暗暗不满，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对张振坤的恶评，完全换了一副可恶嘴脸。
“你这个建议我看可行，麦子，看在老同事的份上，我给你打八五折。”张振坤小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麦子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还看得见东西。
“见者有份，别忘记分给哥们儿点好处费。”连生与张振坤相视而笑，甚至用咖啡碰了一杯。
麦子冷眼看着对面的哼哈二将，心里也在迅速运转，其实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要张振坤免费撤稿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让健慈股份花钱做点广告也不是一件坏事儿，而且新泰帮这些上市公司客户做危机公关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鲜有回报。这些客户都把麦子的人脉当作是自己的用，用起来还理所当然。这一次，健慈股份出一点血，麦子从中捞一点，也并不觉得什么可耻，何川不是也说了“钱，不是问题”，上市公司的钱，不赚白不赚，何况这就是一点小钱。话又说回来，一次广告能够让健慈股份一劳永逸，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深喉爆料”媒体《每日证券报》穷追猛打。而且他健慈股份出钱，跟新泰证券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广告也不用新泰证券承担一星半点，她自己既赚了钱，又没让公司受损，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一直沉默的麦子清了清嗓子，“够了，让我想一下，怎么说服上面。”
“写两个方案，一个是给主编个人费用撤稿，一个是给钱做广告，让对方选择。”连生又开始出“馊主意”。
“闭嘴，就你聪明。”麦子一皱眉，呵斥了他一句，她暗暗怪罪连生多嘴。
张振坤从旁微笑，“麦子，你说这个狗头军师是不是你故意找来的，搞得我现在左右都不好再做这稿子了。”
“那你也可得给我一个好交代的价位。”麦子往沙发里一靠，直视着张振坤的小眼睛，带了一点点暗示地说，“这买卖你横竖不吃亏。你也不能亏待我。”
“这样，如果对方投广告的话，我给你们新泰证券外加财经版半年的专栏稿件，800字一篇，内容你们定，费用全免，你看如何？”张振坤开出了一个让麦子心满意足的条件。
张振坤提出要先走一步的时候，麦子有一点点小开心，但是不动声色的假意挽留，“老张，好久没叙了，说完正事儿你就要走啊。”
“现在做了主任麻烦事不少，下午还得回去发稿。”张振坤显然是把麦子的虚伪当作真诚了，口气里也很依依不舍。
“那咱们下次再聚。”麦子满脸堆笑。“广告的事情，我回去尽快办。”
张振坤对麦子和连生做了一个拜拜的姿势，径直出了咖啡馆的门。
麦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摊在沙发里。连生一挪屁股，做到刚才张振坤的位置上。“这胎神终于走了，怎么样，我这稀泥和得还不错吧。”
麦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你一样行。”
“话说今天这色狼还很规矩。”
“那是，我跟他几年的交情了，以前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在我面前他不装。”
“不装？是把你当女汉子了。”连生说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附近？”麦子不想跟他继续这戏谑的话题。
“对面有会展，我去看看，正好来买杯咖啡进来就看到你们了。我一看是张振坤这个大色狼，还以为你要出卖色相呢。”
麦子听到连生这话，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甜蜜。“瞧把你紧张的。”她说着，乐呵呵地拿起桌子上的咖啡，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喂，喂，喂，你喝的是我的咖啡。”连生忙不迭地喝止。
“喝了就喝了呗，美女不嫌弃，喝你一口咖啡，是看得起你。”麦子诚心耍赖。
“我们已经亲密到了可以喝一杯水的地步了吗？”连生半开玩笑地盯着麦子，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立马变得氤氲而暧昧。
麦子面色微微一红，随后便笑了，她盯着连生，复又拿起那杯咖啡，在他面前又灌了一口，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脸，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就是喝了，怎么着？”
连生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迎着麦子的脸，真是一个倔强又自我的女人啊——他不理会麦子的挑衅，伸手夺过麦子手里的纸杯，毫不犹豫地以同样的表情盯着麦子，也咽了一大口咖啡。然后啪地将杯子搁在麦子对面。
四目相对，沉默良久，连生终于开口打破僵局，“麦子，你不觉得今天张振坤的态度有些奇怪吗？”
一句话就好像是解除蛊术的咒语，一瞬间麦子内心的波涛汹涌，万千碎石，惊涛骇浪都被咒语化为乌有，氤氲、暧昧都顷刻消散，她又面对着那令她头疼，令她反胃的现实。
麦子内心里非常失望，却又不能确定自己期望的到底是什么。
“有何奇怪？”
“打一开始，他其实就没想过要写健慈体检中心的稿件。”
“何以见得？”
“他自己不是说，怕被利用，投诉过程很可疑等等吗？其实，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这些公司谁不是在利用媒体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媒体也甘于被利用，在你们的斗争中，两边都在利用媒体，而媒体就在被利用中获益，不是吗？”
“但是他最终不是接受了广告刊登吗？”
“这可能不是他的目的。你们在谈话的时候，我查了一下《每日证券报》这几个月的稿件，以及其他几家跟张振坤走得近的媒体的内容。”连生拿出随身携带的ipad，用手划拉了几下，递给麦子。
麦子看到ipad上面百度出来的新闻，感觉并无特别，只是好像对富安医疗的报道非常之多。但是都是正面的宣传。
“你看了这些新闻有什么感觉？”
“富安医疗难道在做EPR营销？”
连生颇有深意地一笑，“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但是我却觉得未必。”
他指着几个新闻标题：《国际巨头拟抢滩国内市场 富安医疗鹤立鸡群》、《富安医疗风景独好 售后服务再出新招》、《不与国内同行作比 只因富安医疗先行一步》……“这些标题表面看都是在宣传富安医疗的，但是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都在为其树敌？‘鹤立鸡群’、‘独好’、‘先行一步’作为同行看了会是什么心情？这种态势发展下去，富安医疗会就越来越令人反感，甚至有同行在背后踩它。”
连生打开一个网页，“我发现这其中有三篇都是《每日证券报》写的，其他的报纸，像《今日财经》、《证券新闻报》，据我所知，这些媒体都跟张振坤关系不错。”
麦子听得一身冷汗，她虽然知道企业EPR营销的手段繁多，但是想不到，居然有追捧对手的一招。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捧杀’？”她不可思议地说，“难道这是健慈股份干的？”
连生摇摇头，“我也吃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我觉得张振坤绝对可疑。他说的几个现场案例，简直就是说给我听的，暗示我健慈股份被人陷害。”
“你觉得他想让你写稿子？但是你不是偶然到的吗？他又不知道呢。”
“这不是现成的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吗？都省的他去再找关系户做这件事了。作为《每日证券报》连登几篇富安医疗的正面新闻，再登关于健慈股份的硬广，如果此时登出一篇健慈股份被陷害的稿件，可信度肯定打折。”连生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这次顺着他的意思做一篇新闻试试，看看他的态度。”
“按照你的意思，他们本身就是想营造出他们在为富安医疗做营销的架势。但是，此时登出健慈股份的硬广，岂不是很乌龙？”
“媒体就是个媒介渠道，大家都可以在这个渠道上刊登自己的信息，只要愿意给钱。健慈股份此时登出硬广，也就是给同行看，他们受不了富安了，要出手了。可能还有同行拍手称快呢。”
“你觉得是健慈股份跟张振坤沆瀣一气？”
“我也就怀疑。不一定是健慈股份，也可能是其他上市公司，譬如另一个竞争对手，瑞和制药。但如果真是健慈股份的话，连你们都被利用了。”
麦子惊出一身冷汗。江湖险恶，一点不假。
三天后。
《每日证券报》的财经版面最醒目的位置多了一块健慈股份的产品通栏广告，不仅如此，在周末的“证券周刊”版面上，还刊载了一篇健慈股份产品经理的专访稿件，原本轰轰烈烈的“爆料”事件转变成一团和气的“你侬我侬”的商业广告合作。
麦子看着桌子上的《每日证券报》，心想着跟自己多年交情的张振坤难道真的会做这种暗渡陈仓的事情？
另外，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麦子心头依旧一团迷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听见叶蓁蓁上班的脚步，并着尖锐刺耳的女高音。路过她的座位时，田叶蓁蓁随手甩了一份《新时代财经报道》，报纸正翻到上市公司版面，麦子看到醒目的头条标题，内心一动——《外资加码国内市场引发恶性竞争 健慈股份疑遭同行陷害》。
“健慈股份焦头烂额。
在国际医疗业巨头恒高医疗保健计划进军国内高端医疗服务市场，寻找合作目标的同时，作为合作可能性最大的国内医疗器械合作商，健慈股份最近却沾染上医患纠纷。甚至本月19日，在健慈体检中心东方路店发生恶性冲突。与此同时，记者调查发现，健慈集团旗下机构不止体检中心遭遇投诉，健慈医疗康复中心和健慈养老敬老中心均出现恶性医患事件。这一系列医患冲突无疑给急需外资引进的上市公司带来冲击。
然而，通过与几位患者的接触，一系列恶性事件背后似有隐情。”
麦子看了一个开头，便想起连生之前的猜测。不用看记者的名字，她也知道这是他的杰作。
“xx大学医药学院副院长陈力迟表示，其实，恒高等外资医疗企业进入中国，且不断扩张延伸的势头，将给行业监管体系提出了更多的考验。一方面，这将有利于市场的规范化发展，对国内医疗器械行业标准与国际接轨起到积极的作用。另外，可以促使医疗器械市场向细分化发展，出现更多具备不同功效、针对不同病理、甚至供家庭使用的医疗器械产品。而另一方面，所谓的合作，很有可能就是国际巨头进行收购的先期准备，现阶段的中国医疗器械行业其实是属于非常脆弱的‘有秒阶段’，压力一大可能会倒下。毕竟从体量来看，即便是中国一些上市公司相比国外大企业也根本只是“小虾米”，很容易被外资企业兼并。若真的此次健慈体检中心的纠纷系同行竞争所为，为了能拔得头筹而不惜与健慈股份大动干戈，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老大，咱们辛辛苦苦维护下来的关系，倒是让他们新时代占了便宜。”叶蓁蓁颇为不满。
麦子扭头直视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篇稿子内容不算坏呀，这不是给健慈遭遇的纠纷做了正名吗？”
“只是觉得这每日证券没写成新闻，倒是被他们平白地捡了个漏。”叶蓁蓁不明就里，觉得每日证券冤枉得很。
“妞儿，媒体之间的竞争和稿件的发布，只要没危及到咱们公司的利益，我们就没必要高兴或生气，卷入他们的纷争对咱们没一点好处。何况，这每日证券可没有吃亏，健慈在他们报纸上发了50万的广告，赚大发了。”麦子说这话的时候，有疑问从脑中一闪，如果健慈跟张振坤真有猫腻，这50万广告难道是健慈早就想好要给张振坤的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麦子想不明白，连生会不会是多虑了？不过他的这篇稿子写得实在是好，文笔流畅，叙事简洁明了，麦子将连生的新闻报道又看了一遍，内心又生出几分欣赏的意思。抛开满腹的疑虑，渐渐变得满心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