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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暗香

周一的人,总是那么力不从心。

麦子灌了两杯黑咖啡以后,才有那么一点点精神。但是依旧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只是呆呆地看着记事本愣神。

工作上事无巨细,麦子都习惯记录在一个小的记事本上。这一类本子永远都很精致,麦子精心挑选那种色彩艳丽,内页活泼,便于携带的小本子,在记录的时候,配上自己画的小漫画,或者在文具店购买的小贴纸。麦子保持这样的习惯已经有3年了,工作上,她也越来越依赖于这个小本子,尤其是每个月写计划总结的时候,随便翻翻,一个月做过的事情,便会很轻松地理出一个线索来。

记事本是麦子的一块自留地,私密而精细。

麦子无聊的时候,便会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记事本,看看自己最近都做过了哪些事,见过哪些人,甚至是说过哪些话。

翻到崇明岛自由行的记录时,麦子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然后,各种故事一并涌进空白的脑海。

最开始是莫晓鑫和侯佳英,打那之后,麦子对武明烈便刮目相看,在她眼里,武明烈一向是花花公子的标志性人物,钻石王老五,处处留情,一身风流债。但是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下属背个绯闻的黑锅,时至今日,关于W先生和H女士的风流韵事依旧满城风雨,麦子静观武明烈,每天依旧是谈笑风生,一团和气。放以前,麦子会觉得他恬不知耻、玩世不恭,而今了解内情之后,便是觉得武明烈身上确实存有一股大将风范。

反观武明烈在公司的最大敌手高坚,麦子暗地里摇了摇头。长期以来,高坚在公司里都以好男人的面貌示人,时时处处体现出好老公的特质,坚持“早请示,晚汇报”,立志做“二十四孝老公”,前阵子又新晋级为爸爸,还大宴宾客,娇妻麟儿,春风得意。如果不是在崇明活动中看到杨柳拍的照片,麦子打死都不会相信,原来高坚还会做出如此苟且之事,而且对象还是自己的下属。

这段时间以来,麦子都努力克制,在工作中也时刻告诫自己要一视同仁,不要对童颜有任何偏见。但是每每看到童颜羞涩温柔地模样,她都暗自摇头,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或许就是装出来给男人看的,其实骨子里,这类女人可是比谁都坚强。

想到这里,麦子从鼻孔“哼”了一声,内心对童颜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她看着坐在自己左前方的童颜,长发垂肩,侧身而坐,露出翘翘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一件格子中袖连衣裙,很优雅地包裹在她匀称的身体上。麦子敏感的发觉,这条裙子似乎是前段时间在环贸广场某个奢侈品牌店里看到过的,质地绝对优良,价格嘛——那个牌子的衣服似乎没有低于过5000块钱。绝对不是一个参加工作仅仅三年的小姑娘消费得起的。

刺耳地电话铃声与童颜温润的口音形成鲜明对比。

“好的,我就来,请他稍等。”

目送童颜窈窕的背影走到走廊中部的前台位置,麦子才收回了眼光。她甩甩头,试图将超负荷运转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

闪念之间,却传来一阵骚乱之声。一个严厉的女人声音刺激着每个人的耳鼓:

“看你有模有样的,为什么非要做破坏人家家庭的事情?”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记住,缺德的事情是做不得的。”伴随着高亢的声音,一个清脆地声音响起,虽然辨得不太分明,但麦子依旧听出来是打耳光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阵啜泣的声音。

麦子面色一变,从座位上站起,走近这才发现前台的位置已经围满了人。不巧的是,蒋云琛并几个分公司的领导都在场,而且一向好脾气有涵养的蒋云琛已经面色铁青。

麦子他们所在的这间洽谈室紧挨着开阔的前台,她推门出来的时候,发现前台一片狼藉,一个衣着体面,膀阔腰圆的女人正在撕扯瘦小纤弱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并不还手,也不做声,任由女人扯头发,抓脖子,只是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脸。

虽然遮住了脸,麦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小姑娘就是童颜。

女人口中不停冒出的难听话也让麦子猜出个一二。不用问,八成是童颜与高坚的恋情被高坚老婆踢破,人家给找上门来了。

麦子正思忖着自己的这副身板适不适合拉架的时候,蒋云琛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大个子女人一把拉到了一边。

此时,麦子才真正看清楚这个打人的女人。

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虽然膀阔腰圆,但是依稀还是能够看出五官的清秀,想必当年也是美丽过一些岁月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蒋云琛声色俱厉,依旧拉着大个子女人,那边童颜也被另外一位公司同事及时带走。

女人将蒋云琛扶住她的手一推,报以一个很虚弱的微笑,与刚才拉扯打架的模样判若两人。

“您是领导吧?来得正好,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闹到这步田地。”

“这位女士,看您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咱们借一步说话,我也算是在公司里能管一些事情的人,您具体跟我谈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这边该解决的解决,该安抚的安抚。”

蒋云琛这一席话说得诚恳,倒是令闹事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时,分公司的几位领导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麦子自自然然地走到蒋云琛面前,顺势代替蒋云琛扶住了伤心欲绝的女人。

“有事情我们商量,生气和厮打解决不了问题。”麦子一边说,一边将女人带进了前台旁边的洽谈室。

麦子猜的一点没错,这个女人便是高坚的老婆,倒是蒋云琛听到女人自报家门之后,吃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论职位,高坚跟他平级,但是论资历,高坚还要略微资深,蒋云琛实在想不到高坚会因为这婚外恋的事情,让老婆抓住把柄,还闹到了公司——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跟公司里的小姑娘好上。

之前,蒋云琛在圈子里早有耳闻,有人喊高坚“兔子”,问其原因,说是他爱吃“窝边草”,蒋云琛当时并未明白个中深意,倒是这一刻才恍然大悟。

女人并不难看,年轻时应该也是个漂亮人。但是外形上可以看出,虽然来时精心打扮,但是,麦子依旧看到她眼角处很深的鱼尾纹,厚厚的粉底也没有遮住面颊的斑纹。同时,法令纹残忍地出现在脸上,使得她整个面部往下垮,嘴角也因此向下耷拉,麦子暗暗在心里摇摇头,觉得女人的青春真的是稍纵即逝。

“老高呢?”蒋云琛这话像是在问麦子,又像是在问高坚老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估计早就溜了,我刚来的时候,跟他打了个照面,就再也看不到了。”女人说起高坚,语气有些轻蔑。

“您能确定这件事吗?设身处地想一下,您这么一闹,对我们公司的影响,在公司内部造成的影响,还有对那小姑娘的影响。”蒋云琛真不愧是做对外发言人的角色,一口气能说出那么多个“影响”,语重心长,一副做思想工作的模样。

女人听到蒋云琛的话,不住摇头,“我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但是我这次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有孩子也不过五六个月的时间,但是在我怀孕期间,高坚便已经开始夜不归宿。现在更是不沾家,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麦子对这些家务事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安慰的话,加之高坚也算是她的领导,她觉得任何的话说出口都不太合适。

蒋云琛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烟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此时麦子突然想起月初W先生绯闻刚刚出现之时,童颜打理的官方微博胡乱转载的事情,当时麦子狠狠地将童颜骂了一顿,叶蓁蓁还曾经悄悄对她说,“小姑娘最近在恋爱”,现在算算,那个时候正好是在“高坚一个月不回家”的范围内,想必是做小三的日子还是精神上有压力的,否则一向工作谨小慎微的童颜怎么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

“但凡可以忍受,我也不愿意到这里撒泼打诨,我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出身于书香门第。我与高坚可以说是相识于微时,当时都是穷学生,毕业之后也是靠薪水度日。现在有的,都是两个人一起一点一滴打拼换来的。等到一切条件都稳定了,家庭经济也宽裕了,我才想起来怀孕生子。我今年已经40岁了,为了生这么一个孩子,我连工作都辞了。可是,我想不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们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如此厚颜无耻,说穿了,就是懒,不愿意自己打拼,尽想着好事儿,捡便宜。我们陪自己的老公辛苦换来的成果,她们就依靠着年轻美貌,说抢就抢了。说得不好听,就是不要脸。我刚才一点也没有骂错她,给她一个耳光算是轻的。”

高太太说着又开始激动了,麦子在前台冲了一杯绿茶端到她面前,“你的心情我理解,现在不都说,小三猛于虎吗?”

蒋云琛又点燃一支烟,不做声,麦子知道蒋云琛此刻的尴尬为难,所以转身对他说:“蒋总,您还有事先走吧,我跟大姐聊一会儿。”

一句话真是说到蒋云琛心坎里了,他对高坚的老婆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又对麦子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只有麦子和高太太,四目相对,麦子看着那张已然有衰老迹象的脸,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不瞒您说,你刚才打的那位小姑娘,是我的下属。”

高太太面色一变,只是一瞬,又恢复了正常,“领导罢了,又不是父母,你哪里能管得了她这些。”

“这段时间,她工作上是有些变化,尽是出一些低级错误,很多次搞得我火冒三丈。”麦子说的倒也是实情。

“做小三的,还用得着什么工作,不过是哄一哄罢了。”

“你应该这样想,她内心里不比你好受,可能更加矛盾痛苦。以前的童颜可不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有得必有失,这就是她搞婚外情的代价。她心绪不宁,倒是说明她还有几分廉耻之心。”

麦子微微一笑,安抚似的拍一拍高太太的肩膀,“大姐,说真的,我刚才看到你打她,觉得你是个泼妇;但是现在跟你一聊天,我觉得你知书达理,什么事情都看得透彻。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出一口气?那么目的达到了。如果是想丈夫回家,还任重道远;而且再度回家的丈夫,彼此还能回复到原来的信任吗?”

“我并未想过今天来要出一口气,或者是他回家,我只是想见一见这个能够撼动我婚姻,让高坚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原形毕露的女人。”高太太坦然回答,“只是看到她以后,我就忍不住,那股怒意,还有一种恶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控制不住。”

“大姐,说句真心话,如果能回到当初,你还会选择高总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看似恨意满满的女人,会斩钉截铁的点头,“我一路走过来,虽然很累很苦,但是我也觉得很快乐。毕竟,跟这个男人分享了彼此最好的青春。而那个小三,”高太太说起小三,眉头又拧在了一块,“她看似得到了他的钱,但不过守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而已。为了钱就把自己交代了,这不就等于****吗。”

麦子心头一震,“难得你会这么想。”

高太太拉着麦子的手,红着眼眶说,“妹子,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我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你说,很多事不能想以后,如果就为了不确定的以后,害怕会受伤,会后悔就放弃当下想做的事,想爱的人,那不值得。”

“我始终觉得,高坚背着我搞婚外情可耻,我们的婚姻也很有可能就此分崩离析,但是我当初选择和爱的人在一起,终究还是幸福了那么长的时间,起码对于这段时间,我不后悔。”这话像是对麦子说,亦像是对自己说。

浦西,宏伊广场。

“最近身体如何?”麦子看到童颜,首先做出关心她身体的态度。

自打高坚老婆来公司闹了之后,童颜便称病请了年假,麦子心里明白,她也呆不了几天了。便已经与人力资源部开始商议招聘的事情。虽说人还未走,就想着接班人,有些不太厚道,但是麦子也不想到时候自己手忙脚乱。

但是关于童颜的想法,麦子觉得有必要了解清楚,同时也觉得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也不能让童颜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

麦子为童颜倒上酒精炉上温着的水果茶,面沉似水。她故意选择了一处离公司较远的地方与童颜会面,为的就是怕童颜遇到公司的人尴尬。

“麦子,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也就计划辞职一条路了。”童颜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衬衣的衣摆。

“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不容易的是心结解不开。”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小时候因为父母下岗,生活艰苦,所以比别的孩子都更加努力,也早熟。我承认,我对金钱的欲望是很强烈的,因为我不想再过小时候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也希望我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

“实现了吗?”

“实现了,高坚对我确实不错,还给我买了一套房子,就写的我的名字。”

“觉得开心吗?”

“有一阵子还是开心的,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童颜双眉微蹙,强忍住眼泪,“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就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会跟他一起工作、出差。也就是年初的时候,我和高坚一起去北京参加一家媒体的论坛,晚宴时候喝了一点酒……”

“我也想过要断,也觉得破坏别人的家庭非常可耻。但是这就像吸毒一样,停也停不下来。”

“断?那还会在自行车上做手脚,驳他的同情?”麦子双手抱胸,毫不客气地说。

童颜脸上一红,“你连这个都知道!麦子,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有时候我自己也看不清我自己,好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够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我甚至会耍一些小手段;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时刻受着道德感的折磨,总觉得自己眼前感觉到的幸福都是偷盗而来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断与不断之间徘徊,非常矛盾。”

幸福?麦子听到这两个字,从鼻子里打出一个不赞同的哼哼,但是并没有对童颜的话做出任何评价。每每遇到这种事情,麦子总是会想起泰戈尔的话,“她拥有放荡的青春,就有着愧悔的晚年”,在童颜身上她似乎看到了这一点,眼前再多的所谓幸福,都挡不住她即将而来的愧悔时光,或许都等不到泰戈尔所说的“晚年”。

她停了片刻,最后轻描淡写地问:

“高坚呢?他是什么态度?”

“他回家了。”童颜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再无话说。

“没有跟你联系吗?”

童颜摇摇头,“自打他老婆来闹了之后,当晚他就回家了,给了我一个短信。连我们住的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拿走。”

“今后有什么打算?”

童颜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这次真的错了,我说的错了,不仅仅是因为我做了别人的第三者,还有就是……”她叹了一口气,“我看错了人,感情错付。”

麦子微微一笑,“不知道错,也就不会明白怎么才是对。你还年轻,还能收拾旧山河,重新来过,不是吗?”

说着,麦子递给童颜一张名片,“我朋友,现在她那边正需要一个懂财经的主编,跟我强调要找个好脾气的人,上上下下都能融洽相处,方便沟通。”

童颜看到名片上张若离的名字,“朝阳财经?她们不是很难进的吗?”

“你可以试试。”

麦子自然不会是滥好人,她也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东家不去去西家的道理。像童颜这样经历的人,媒体其实是很欢迎的。高学历,懂媒体运作,又做过财经公关,重要的是还有一批券商的人脉。

如果真的因为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让童颜走得心生记恨,加之对高坚的不满,很难说她以后会不会像简文那样,以挖掘新泰的负面为报复,那就太得不偿失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她介绍到可靠的人那里,以后也是一条路子。

当然,前提是她扶得起来——麦子觉得童颜完全没有问题。

两周之后,童颜递交了辞职报告。

麦子意外地收到来自高太太的问候,鲜花加上精致的卡片——“为了孩子,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好好经营我的婚姻。我也开始找工作,重回自己的圈子,不再把一生托付给一个人。”

麦子看着卡片上的字,她确实是一个素质蛮高的女人,一手漂亮的小楷。童颜比她多的,就是青春。除了青春,她便什么都不是。

到底青春是个什么东西呢?

麦子将卡片放在手指间把玩,突然想到自己,三十岁以后的女人,是否还有资格说青春呢?

她叹了一口气,烦恼地将卡片放到抽屉里。“嘭”地抽屉一声响,麦子觉得好像自己的青春真的也被保存在这个抽屉了似的。

许由缰的邀约是在童颜递交辞职信的第二天。听到电话那头许由缰的声音时,麦子有些短暂的惊讶,她记得不错的话,早在事情结束的那一周,许由缰便宴请了蒋云琛以及投行的两位老总。

当许由缰说明这次邀约是非正式的私人宴请时,麦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许由缰提出要麦子引荐“新时代帮我们写稿子的那位记者”时,麦子倒是坦然地接受了。

她知道,连生顺水推舟地出了这篇稿子,也是想在健慈股份这里加一些印象分。李云志去世前那两篇写了一半的关于健慈股份的“强卖报告”,至今查不出什么线索,但一直令连生耿耿于怀。

与连生泰然处之的态度相比,麦子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淡定,至少在外形上,能够看出她精心修饰的痕迹。

她刻意地吹了一个梨花头,画了一点淡淡的桃花妆,珊瑚红的唇膏,蓝宝石的项链和耳钉,配上Chanel白色黑边中袖露肩连衣裙,下面是肉色的丝袜和黑白相间的小牛漆皮短靴。她在镜子前转了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若离这个着装军师坐在麦子的懒人沙发里,用挑剔的眼光望着自己的闺蜜,“我总觉得你少了一点什么?”

麦子听到这话,皱了皱眉,拿起扔在床上的蓝色Chanel菱格小包,“这样?是不是就完美了?”

若离依旧板着脸,一副挑剔的神情。

麦子不再搭理她,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急急忙忙往门外走。

“记得给我收拾一下房间!”

若离躺在懒人沙发里,环顾四周,扔了一床的衣服,地上还有好几个包,若干双鞋子,化妆品摊了一桌子就像开了个颜料铺……她叹了一口气,瞬间想到麦子还缺了点什么,于是喊了一声——

别走!

连生收到许由缰的邀请时,颇感吃惊。因为写了一篇稿件而被感谢,连生也经常遇到,但是关于这篇报道不过是他为了刺探张振坤,一次投石问路的尝试,没有想到会钓到许由缰这条大鱼。

他亦对许由缰的目的感到怀疑,也不是事先约好的稿件,他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为何会引起健慈股份如此大的感激?本来就是一篇极其平常的报道,被许由缰这么一来,倒是显得他赵连生是别有用心的发稿。

连生在许由缰电话挂断之后,眉头便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这次的鸿门宴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连生转念一想,自打看到李云志的两篇“强卖”报告之后,不就苦于与健慈股份联系无门吗?这岂不正是个好机会。

连生到的比麦子要早,麦子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在许由缰特别预定的私人会所坐下了——环顾四周,连生有些短暂的晕眩,除了四个字“金碧辉煌”之外,他想不出任何的词汇。大脑都处于缺氧状态。

当真是有钱人家,私宴竟是如此隆重。

许由缰看起来要比之前在股东大会上露面的样子年轻,可能是因为当时的黑色西装太过沉重的关系吧。而今天,他一件蓝色Burberry T恤,搭配一条ARMANI JEANS的牛仔裤,虽然是休闲装束,但处处都散发着奢侈品牌的气息——果然是富家公子的派头。

连生很自然地递给许由缰一支烟,许由缰接过,微微点头,连生拿出打火机为他点上,先前的一点点陌生便很快在吞云吐雾中化为乌有。

“这什么烟?味道不错?”

“不会吧,你什么烟没抽过,觉得这个好?”

“我妈管得严,我就算抽烟,也都是味道偏淡的那种,一上来感觉你这烟有味。”

连生听了这话,心里涌上一阵同情与不屑,早就听说健慈股份的董秘许由缰是一个傀儡,今天听他这话,还真有几分证明传闻的模样。

一支烟完毕,许由缰引连生进入内场,与外面大厅里金碧辉煌的模样相比,内场这是古香古色的装修风格,并不华丽,几分简单,几分情调,几分优雅,只是这简单情调和优雅在连生看来都透着点刻意,就像是一个整过容的素颜美女,再漂亮,再简单,也是人工修饰的结果。

当李尔雅露面,连生暗暗吃惊——不过是一篇稿件而已,至于连上市公司的总裁都露面吗?

连生之前在很多场合下都见过李尔雅,但是这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却还是头一次。虽然已年过六旬,满头银丝,但是老太太一落座,强大的气场还是令人为之一振。她一袭黑底红花的中袖旗袍,肩上裹着一条大红色的真丝披肩,脚上一双酒红色高跟,富丽堂皇的味道油然而生。连生立马想到了家族电视剧里那些正襟危坐的当家人,或者是宫廷剧里的皇太后,一览众山小的模样。

“赵记者,您不要拘谨,这一次我们是以家宴的形式招待您,一是感谢您发稿为我们声张正义;二是我们也想与您交一个朋友,以后可以常来常往。今天本来说好了健慈也一起来答谢您和乔小姐的,但是他因为近期与儿童医学中心那边有一个疑难病例会诊,所以还请您谅解。”李尔雅言语谦逊,态度低敛。但转向许由缰时,声音虽柔却另有一种威严,“乔小姐还有多久能到?一晨呢?”

“乔小姐路上堵车,应该快了。一晨临时有一个紧急的手术,恐怕是来不了了。”许由缰诚惶诚恐地解释道,与其说这是一对母子,还不如说这是上下级的关系。

李尔雅点点头,转而对连生说,“赵记者,也不怕您笑话,我本想介绍我女儿给您认识认识,她虽说是一个产科大夫,但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出过几本风花雪月的集子,还算是有些影响。我知道你们新时代财经有书评版面,也有而且副刊做得也颇有声色,很想让一晨也能有机会试试文笔。”

“许小姐是为工作奔忙,无可厚非。如果想在我们副刊发稿,或者她的书在我们书评版面推荐,也不一定非要见到她本人,回头给我邮箱发一些她的作品即可。”连生回答得相当礼貌,但是也不卑不亢。

李尔雅点点头,“这丫头实在是心眼儿太活络,各方面都爱好那么一点点,前阵子还张罗着开了一家咖啡馆,赵记者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试试。由缰和他爸爸都是那里的常客。”

连生还没有开口,许由缰在一旁开玩笑地插嘴道,“妈妈,您这一坐下来,就帮一晨拉客人啊。”

李尔雅拍拍许由缰的肩膀,“你妹妹不像你这么踏实,她从小成绩就好,心高气傲,心眼儿又活络,什么都想尝试,我不帮着她一点不行。”

连生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母慈子孝——似乎可以这么形容,但是似乎又缺少了一点什么。

正说着,门开了,麦子在一位服务生的指引下出现在门口。

或许是因为精心装扮的缘故,许由缰转头看到门口的麦子,眼前有一瞬间短暂的眩晕,面前的这个麦子,跟之前在写字楼里看到的那个干练利落的企划总监大相径庭。妩媚,温柔,风情万种。他站起来招呼她的时候,脸色居然有一点点微微的红。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泰证券企划总监乔麦,乔小姐;这位是我妈妈,李尔雅。”

麦子看到李尔雅,也有一瞬间的诧异,但是她很快便适应了这种气氛,报以友好的微笑,将内心的惊讶不动声色的化解掉了。

“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们可是老相识了。”许由缰指着连生添油加醋地说。

连生微微点头,麦子的装束确实很适合这样的场合,粉面含春的模样也着实很可爱,只是连生觉得,距离这样的麦子似乎很远,他还是喜欢平日里看到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有些倔强,有些干练,又略带些城府。

麦子一就坐,李尔雅便示意上菜,是日本菜,并不像连生料想的那般奢侈,而是带有日式民间的家庭料理,这令他颇感有趣,看看坐在对面的麦子,也是一脸期待的模样。

除了常见的金枪鱼、三文鱼、甜虾刺身之外,别的内容也非常丰富,一道土豆炖肉,除了猪肉、土豆、洋葱和毛豆之外,李尔雅告诉连生和麦子,炖肉里还放入了仙台油麸。

“油麸?”麦子不太了解日本食材,忍不住问道。

“妈妈最喜欢这道菜。将麦麸用油过一遍,放入炖菜里,口感会变得黏黏地,不知道二位是否习惯?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许由缰似乎是在介绍这道菜,但言下之意,更像是对自己的母亲推崇备至。

然后是一道佃煮海带,这也是日本传统的烹调方式,将海产食材与调味料一同放入煲里煮出很浓郁的味道。

“这可是江户时代常备佳肴哦。”许由缰转头对着麦子微微一笑,“乔小姐,我觉得这种味道您应该非常喜欢。这里面的内容相当丰富,蛤蜊、干贝还有紫苏种子。”

连生冷眼旁观,这许由缰笑容里那猥琐劲儿,真令他感到不舒服。不想麦子倒是很受用地对许由缰点点头,夹了一筷子海带放进嘴里,“嗯嗯,味道真不错。”两个人相似而笑,旁若无人。

“这海带经过高汤的熬制,又加入酱油做成佃煮,味道非常浓郁。”

“比我在那种日本料理小店尝到的味道要浓郁很多。”麦子不住点头。

接下来是由煎鸡蛋,当然也不是普通的煎鸡蛋,而是加入了牛肉和菠菜,烹制而成的蛋卷,然后是加了蜂蜜和红酒的紫芋荷包、放了砂糖和黄油的胡萝卜蜜饯……

最后上来的是最具日本民间特色的散寿司饭,米饭里加入了寿司醋,上面撒上各类海鲜和蔬菜,虾、三文鱼籽、鸡蛋丝、藕片、海苔、胡萝卜、蛤蜊……内容非常丰富。一贯对烹饪没有什么要求的连生,也胃口大开。

“这寿司饭本来是为我女儿一晨准备的,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散寿司饭。小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让我给她做呢。”李尔雅笑眯眯地说,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

“确实很美味。”连生点头赞许。

“妈妈曾经在日本生活过一年,对那里的美食也非常感兴趣。”许由缰饶有兴趣的介绍。

李尔雅微微一笑,“我觉得不论是哪个国家的食物,最好最美味最健康的,都应该是那种简单的,能够一眼看得出食材的食物。不需要经过太多的烹煮工序,也不需要浓油赤酱,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餐饭,口味清爽、材质易得,就是最好的。”

“所谓浓稠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李总,您是深得烹饪三昧啊。”连生这话倒是由心而发。

李尔雅感叹似的说,“真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可是做一个平常的至人太不容易了。”

“那就先真味。”连生大大咧咧地舀了一勺寿司饭,放到李尔雅面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很显然,后者被他的举动感染了,她扭头看了看连生,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但是笑容里似乎多了一点温情,并不似先前那般客套僵硬。

“赵记者,您的名字是本名还是笔名?感觉……有些特别。”席间,李尔雅再度发问。连生搞不清楚她是为了不冷场找的话题,还是真的对自己的名字如此感兴趣。

“父母取的。也不算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说当初一同出生的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但因先天不足,早夭了。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纪念。”

“一个饱含亲情的名字呀。”

连生笑笑不答。

“孩子早夭,父母都会如此牵挂;前段时间新泰证券那位自杀的分析师,他的父母还不知道有多心疼呢。”

麦子听闻李尔雅将话题引到李云志身上,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许由缰似乎看出了麦子的尴尬,忙解释道,“不是我妈妈感慨多,而是因为那李云志也曾经跟我妹妹有过一段,他的自杀,让我妹妹好一阵抑郁,最近才好一些。”

麦子与连生不由地对视了一眼,就像是不经意间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李云志死后,麦子一直对于李云志的分手理由耿耿于怀,她对李云志嘴巴里说的那个“令他受宠若惊”的女人相当好奇,也一度怀疑李云志的死与那个女人是不是有关,想不到这得来全不费功夫——难道说,这个女人就是许由缰的妹妹许一晨?

如果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谁都知道许氏家族的千金许一晨是个多面手,一方面,未满三十便已经是健慈妇幼保健院的主治医师;另一方面,还是感情畅销书作家,文笔相当犀利,也颇具现代意义,以敢想敢说为名。

许一晨这样的女人令李云志“受宠若惊”,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而就李云志一贯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信条,找一个集团千金,那更是在情在理。

如果是这样,李云志又何必要跳楼呢?

与麦子一样,连生的内心里也是好几个问号,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李尔雅与许由缰会抛出这样的一个话题,就好像是一出双簧戏一般,非要将李云志将许一晨身上引,一般来说,女儿的男友因为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而轻生,谁都不愿意在公众场合提及,可是这对母子似乎还唯恐天下人不知。

“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赵记者,乔小姐,让你们见笑了。”李尔雅像是看穿了连生的心事一般,叹息着说,“我这个女儿真是令我头疼,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交过一个男朋友,分手的理由也稀奇古怪,不是说对方看中的是钱,就是说对方有生理缺陷,甚至还交过一个有吸毒史的男友,我也是忍不住有感而发。原本以为李云志是一个理想的对象,结果又是这样的结局。”

“大部分父母对待子女都有这样的心情,就像我妈妈也一样,总是觉得我不如‘别人家的孩子’,觉得我令他们头疼,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而我们也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堪。”麦子一边宽慰李尔雅,一边不知不觉地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

“哦?乔小姐您这般优秀的女子,你父母难道也有头疼的事情?”

“年轻时候也跟您一样,头疼我没有交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男朋友,甚至还有一个是小混混。而现在,三十好几了,他们又开始头疼我嫁不出去。所以我说,所有的父母都一样。”

麦子一席话,惹得李尔雅哈哈大笑,不住点头称是,“你别说,还真的有几分道理,我现在的想法就跟你妈妈是一样的。”

“不瞒您说,我也有一个哥哥,现在国外。妈妈便是经常拿我和哥哥比,有一段时间是觉得哥哥不如我聪慧不如我成绩好;过了一段时间,又觉得我不如哥哥持重有深度……就这么比来比去,也三十多年了,现在老人家跟着去国外给哥哥带孩子,据说也比,要吗说我不省心,要吗说到老了还要被儿子拖累。”

“这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成天被这两个孩子带累着。成天比来比去。”李尔雅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再唠叨也都是巴望着孩子们好。”

“就像是连生父母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一样,很小的事情都能看出父母的心。”许由缰有点生硬地将话题又拉回到原点。

虽然席间私人各怀心事,但是台面上也算是宾主尽欢。李尔雅甚至还给了连生散寿司饭的制作方子,“都说会做饭的男人最性感,你可以从这散寿司饭开始,做个性感男人。”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就连送菜谱的服务生都忍不住笑了。

大家是在友好但是又有些许的客气中告别的,连生终于有机会走到麦子身边,与她肩并肩站着与许氏母子握手道别,一阵初夏的风吹过,连生不经意间嗅到麦子身上的香水味道,淡淡地若有若无的玫瑰花的香味——

连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香味竟是与李云志跳楼那天房间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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