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她的女子身份,又或许是因她的行事风格,睿王对她一直客气得很。并不曾象指使其他手下一般,直接对她指手画脚,吩咐她做这做那。这不由给她一种错觉,仿佛那派到每间书院的督学,都是自作主张为难她似的。不过她也深知,象睿王这样的人,精于玩弄权术,城府定是极深的。他通常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她又怎能猜测出他的真实想法。
不管怎样,睿王还是给了她充足的面子,每次召见她,也总是以礼相待,还曾与她一同畅谈过教育问题,甚至连国事政局也曾与她讨论过几次。
睿王曾问她,如何看待教育。她当时谈兴正高,便颇为怡然自得地引用了孟子的话作为回答:“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小女子如今所为,正是第三乐也。”虽说她是女儿身,但也常以君子自律。
睿王不置可否,只带了浅浅的笑意,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她也顾不得自己的言论是否合时宜,是否合身份,便又即兴谈了些自己的看法。
虽说教育总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沦为一种政治手段,可她以为,教育应如阳光,普通大地,助人摆脱蒙昧与落后。作为一名以育人为己任的教书匠,如何让更多的人照到教育的阳光,那是该毕生努力和追求的事。这也就是她立志于办学的原因。
若是一个国家,教育到位了,那愚民和刁民就会减少,而谦谦君子便会越来越多,国家也就会成为真正的文明国度与礼仪之邦。正因当今之世仍不乏君子,社会乃能安和,人性乃能趋善,正义公理乃能存在。可若是教育出了问题,无论是隐患还是弊病,都会让国家的稳定和发展受到重大影响。因而,历代明君,都会尊师重道。于公讲,于国有利。于私讲,是统治人心,巩固政权的最好手段。
她这一番理论,原本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即兴而发。却不想睿王却仿佛听得津津有味,竟未打断她,由她滔滔不绝了半日。起初,她还算是矜持有礼,待谈兴一高,就有些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往往就随着心意,侃侃而谈。虽说每每最后她反应过来,都不觉有些窘迫,生怕失了礼数叫人嘲笑,或是言行不当得罪了人。睿王却总是宽厚一笑,安慰她道:“本王最欣赏似林姑娘这般坦诚直率之人。今日畅谈一番,本王也受益匪浅。那些虚礼客套,本王都不曾放在心上,林姑娘也不必太过介怀。”既是睿王都不予计较,她又何必自寻烦恼?于是,她便也心安理得了。
或许正是因为睿王对她的那一点欣赏之意,每每她要求上头拔银子扩建书院,或是改善书院设施条件等等,睿王都是分外支持。自然,她也不是白花银子的,她负责建在各地的书院就是最好的回报。民众们都已知无涯书院是睿王出资兴建,因而他在民间的声望已随着书院声名的远播,而日益高涨。而这远不是曾经那个写几句诗、题几次词的闲散王爷能自己做到的,多多少少都归功于她。
在离京之后的第三年里,睿王已至而立之年。皇上下旨召睿王进京庆生。贵妃娘娘亲自操办此事,要在宫里欢庆一日。宋予诺与阿谨作为睿王旗下的得力人手,也被邀前往京城观礼,两人便相携入了京。
她还曾抽空去看望过住在清云寺附近的刘婆婆一家。她的结拜兄长柱子早已娶妻生子,两个半大的小子,已能满地跑了。他那长得健壮朴实的媳妇,一看就是山里人,勤劳而质朴。
宋予诺一时高兴,便拉了嫂子的手,将阿谨帮她备下的礼物,一支金钗送给了嫂子。又给两个侄儿,一人一个小金锁,亲手给他们挂到了脖子上。刘婆婆再见到她,也是分外亲热,拉着她,絮絮叨叨地扯了半日的家常。柱子倒是没与她说几句,不过临走之时,柱子特意避开了些人,对她叮嘱道:“与你同来那公子,瞧着人不错。你也早些把自己的事定了吧,免得我和娘还牵挂着你。”
这山里人家的淳朴,给了她家的感觉,甚至比林府还要真实。可她却又深知自己只是路人,早晚仍要离去。便强忍了不舍之意,与他们挥手作别。
睿王生辰那日,他们从睿王府邸领了腰牌,才得以进宫观礼。因了这庆典,宫里也是热闹非凡,虽说比不上几年前太子生辰那一次,但也算是规模宏大。
眼见迎面来了一行人,将一挺着肚子的女人簇拥在中间,走了过来,阿谨眼尖,已远远瞧见,便拉了她,稍微向后避了避。果然,那女子一脸倨傲,随时的丫头也是一个个趾高气扬,路人纷纷行礼退让。她隐约听到这仿佛是哪位公主。阿谨已随着众人一起喊了一声:“公主千岁千千岁!”
她悄声问道:“不知这是哪位公主?”还未等阿谨作答,她又赞道:“果然国色天香。”阿谨瞧了瞧她的神色,淡淡答了一句:“这就是乐平公主。”
她随意嗯了一声,便追随着公主离去的背影,欣赏了一番她那服饰上绣的精美花纹。阿谨见她面色平静,微觉意外,也未动声色,只心下轻松地与她边闲聊边随着众宾客朝设宴大殿走去。
当皇家一众人入了席,大家都朝皇上行了跪拜之礼以后,众宾客也纷纷就座。宋予诺首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也是初次入宫,自然好奇,便也抬头向首席那边望去。见先前遇到的那公主,仿佛是分外得宠的,在皇帝老儿面前娇声说了几句,便被人搀扶着回到席位上。宋予诺觉得公主身旁那人分外眼熟,定睛仔细一瞧,才惊觉那人就是赵知仪。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阿谨说那是乐平公主时,为何特意看了自己一眼。
几年未见,瞧他举手投足间,已颇为沉稳大气。或许不知不觉中,他已沾染了些皇家的贵气,瞧他面上,仿佛也是泰然自若,与他人应对亦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可眼前之人,与她心中那人,已有了明显的不同。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同,是变成熟了,还是变陌生了?不管变化如何,有一点她能肯定,就是他已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就这样同席而宴,他已瞧不见她。而那公主,一脸幸福安然,显是被他哄得不错。她那挺大的肚子,更是他辛勤耕耘的结果。
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极不是滋味。原本她觉得已放下了他,却不想看到他与旁人温存恩爱,她仍是醋意横生。可何时又轮得到她这样一介平凡小女子去和公主争风吃醋?
阿谨已体察到她的心意,便悄声提议道:“要不咱们到外边走一走?”她点点头,起身便要往侧方小门出去。阿谨低声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宫女交待了几句,便悄悄随她出了大殿。殿中宾客众多,他们又是坐在末席,也没人太在意他们的离去。只是在临出门时,有个太监模样的人拦住他们,问他们要到哪里去,阿谨便忙解释道:“回禀公公,这位姑娘在席上突感不适,在下便陪她出来透透气。”她那面色不用做假,就已是相当难看。那公公又瞅了她好几眼,这才给他们放了行。
宫里不比宫外,他们也不敢乱转,只在附近走了走。后来他便问她,可还要进去吃酒?她神色黯然地摇摇头。对于她为何突然情绪低落,阿谨自是心知肚明。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有陪着她一起拿着那腰牌悄然出了宫。不及与睿王正式辞行,宋予诺与阿谨便一起离开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