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以后,她提议去逛一逛商铺,要买一把折扇送他。两人便悠闲自在地四处逛起来,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找到一家扇子铺。那头顶的牌匾上书着草书的“扇之缘”三个大字。
走进那家铺子,只见案上摆了各种款式的扇子。从外形上看,区别只在扇坠和扇柄的质地和装饰。从扇面材质上看,便宜的有纸扇,贵重些的则是绸面扇。从扇上所书内容上看,有题诗的,有作画的。而诗画又各不相同。有艳情诗,也有山水诗。画也是这般,有工笔美人图,也有浓墨山水画,既有清简竹枝,也有素雅兰草。她随手拿起一把,只见上面书了大大的“浮生一梦”四个字,她觉得那字倒是写得不错,洒脱之中又有桑沧之感。她随口赞了一句,那扇子便被阿谨接了过去。
见他在把玩着那把折扇,她便又从案上拿起了一把。打开那深赭色扇柄,一幅精致的美人图便呈现在眼前。是一位白衣女子执箫而奏。她突然觉得这扇子分外眼熟。费力地想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当日与赵知仪在东林书院初识,为发泄情绪,她曾当着他的面撕烂了一把红衣美人扇。而他过后曾送过来一把相似的折扇来示好,里面就是这样一位白衣女子执箫而立。
许久不曾忆起的往事,突然间如潮水般涌来,让她猝不及防。她一时呆在原地,半晌无声。
书院中的初识,两人有过的几次斗嘴,最后他竟助她逃婚。高府的意外重逢,到后来在赵记中药铺的两心相许,永州小院里的两情相悦,她远赴京城千里寻情郎,那密林悬崖的穷途末路……那一幕幕似遥远又似在眼前,即陌生又熟悉,就这样在头脑中反复交错重叠……
“想什么呢?”他轻轻地撞了她一下,她才猛然惊醒,回到现实。她有些窘迫地应了一句:“没什么。”
他疑惑地望望她,指着她仍紧握在手中的美人扇,又问:“喜欢这把扇子?”
她却有些慌乱地摇摇头,将那扇子再次放回案上,一边抬头问他,“你选好了么?”
他将手中那把扇子晃了晃,微笑道:“先前你帮我挑的这把就很好。这几个字,形神兼备,算是上乘之作了。”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便掏出银子将那扇子买了下来。当他颇为洒脱地将那扇子一抖,霍的一声,那扇面便已打开,那几个字再次呈现在眼前。
她凝望着那扇面,在心中叹道:“果真,浮生若梦。这一梦,已是经年。”
朝廷日渐安定,新帝根基已稳。为示皇恩浩荡,皇帝决定带着皇后出宫南巡。这一日路过永州,皇上突然即兴提出要到那无涯书院瞧一瞧。当地官员还不及安排衙役封锁道路,阻止闲杂人等出现在那条主要街道上,皇上一行人,已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书院。
皇上正在书院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无涯书院”的牌匾出神,一孩童可能是远远瞧见这一大群人,觉得好奇,又或许是觉得皇后的衣饰华美很有趣,竟挣脱了母亲的手,突然跑过来,扑到了皇后的身上。一旁的侍卫立时便要拔剑,却被皇上冷眼止住。
皇后仿佛是生怕孩子把自己的衣裙弄脏似的,不由皱了眉嚷了一句:“这是谁家的野孩子,快把他弄走!”闻言,皇帝微微皱了眉。已有一名宫女过来,与方才那侍卫一起将那孩子从皇后身上拉开去,连扯带拖地弄到了一边。那妇人惊慌间已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自己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拼命喊“饶命!”那不及避让的围观人群,都在疑惑间,胆怯似的纷纷后退,再不似最初那满怀期冀的热切模样。
皇帝冷冷扫了一眼过去,皇后仿佛会了意,忙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娇声吩咐道:“你们动作轻些,别吓着孩子!来人哪,从我车上拿一盘糕点赐给他。”
皇上身后紧跟着的几人中,有某一年的新科状元,即从无涯书院出去的宋楚豫,如今已官至礼部侍郎。他站在随侍的队伍里,冷眼望着这一切,心中却突然疑惑起来。这皇后,不仅对自己不再那么亲近,原以为是皇后身份使然,定是要与他这样的朝臣避嫌,才不便过从太密。不想连平日里对孩子的态度也不复曾经的亲和。这究竟是为什么?一路南下,他曾刻意注意过,那皇后,眼中只有美景,路边那乞儿,她似看不见一般,偶而不慎瞟过去,脸上便不自觉现出一幅厌恶的神色。
回宫之后,思考良久,宋楚豫终于在某一日鼓起勇气面圣,试探着问皇上,“这皇后究竟是哪家闺秀?”皇帝冷冷扫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回答:“自然是无涯子林姑娘。”宋楚豫大着胆子道:“臣所认识的林姐姐根本不是这个样。”皇帝突然间恼羞成怒,寒声问道:“那宋爱卿以为呢?”
宋楚豫硬着头皮坚持道:“为臣所认识的林姐姐,亲和有礼,即便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她也真心相待,呵护备至。可之前陛下与娘娘在书院巡视时,娘娘却对那孩子仿佛很是嫌弃……这确实叫为臣甚是不解。”
皇帝紧盯了他一眼,见他并未退缩。只有将那冷冷的目光收了回来,望着殿前案上那一株虞美人,仿佛颇为怅然自语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宋楚豫还想再追问,皇帝已背转身子,摆摆手,淡淡道:“你且下去吧。有些话还是闷在心里比较好,省得招来无妄之灾。”
那言外之意,宋楚豫如何听不出来,只有赶紧磕头,闷闷退下。从此,宋楚豫再也未象最初那般,见到皇后就热情地迎上去行礼,而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不久,有传言道,皇后染了重疾。因而皇后有一段时日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因了那无涯子的声名,各地书院的学子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曾联名写了祈福书,托京官呈给了皇上。可即便如此,后来没多久,就传来了皇后病逝的消息。
皇帝虽举行了盛大的丧仪,却仿佛不是太悲伤。皇后逝去不久,皇帝就又立了一位神秘女子为妃。按理新妃应是正得宠的,可奇怪的是,皇帝却又仿佛对她不冷不热。原本这女子一下越级升妃,就已让后宫众人不满,她却又性情十分古怪,总是嫌这个嫌那个的,脾气大得很,越发不得人心。皇上得知以后,更是鲜有在她宫中露面。这妃子,便似入了冷宫,那身价地位直接一落千丈。旧皇后丧期一满,皇上立刻就又立了新任总兵之女为后。至此,前朝后宫一派祥和景象。
不久,永州书院收到了督学回京述职时,从京中带来的一幅匾额,上面是一幅画,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白衣书生。相貌不是太清晰,但是据院里的医理先生莫老爷子讲,瞧这神韵倒是与林丫头有几分相似。待其他人再问“林丫头”是谁,莫老爷子却不肯多说似的摆摆手,随即怅然背手而去。自从有人送来一本失传已久的医书,称是莫姑娘孝敬您老的,莫老爷子心中就一直有个疑团,不便对外人道。
他确是不便多谈。无论是那已故皇后的事迹,还是匾额中那白衣书生,都不是他可以随便谈论的。只因那匾额上还书了几个字:“海之无涯,思之不尽。”落款却盖的是玉玺。
因了这玉玺,这幅牌匾便被督学挂在了永州书院大堂的正墙上,进书院的人,不用抬眼便能看到。这一挂就是多年。
到西北之后,她又开始重操旧业,继续做教书先生,那善堂的书院,也已招了不少学生。刚开始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到后来书院扩建之后,她便也又走起了以前的老路,扩大了招生,将书院办得有模有样,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