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宇方的想法还在心里盘旋的时候，他听到了两声马的欢快的嘶叫声。他心里立刻像绽开了一朵花，花上的蜜汁流淌。因为他听到的不是一匹马的两声叫，而是两匹马各叫了一声。继而是得得的马蹄声，也不是一匹马的声音，而是两匹马。然后看见从他们的右边的远方出现两个移动的黑点，很快便有了两匹马的成像。黑炭头跑在前面，他的那匹马紧紧跟着。
之前冯奇飞将他的那匹马的缰绳，是系在他的马的脖子上的，现在怎么解开了呢？难道马也会解绳索吗？他向冯奇飞提出这个问题。冯奇飞说他系的是活结，真出现了紧急情况，两匹马一用力，绳索自然解开。两匹马来到面前，两个人分别抱住自己的坐骑，心爱地抚摸着。冯奇飞说，赶快上马，马是知道路的。他轻轻地催马前进，黑炭头毫不犹豫地走，周宇方的马在后面跟着，就好像两匹马离开主人，在苦苦地等待的短暂的时间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现在已经离不开了。黑炭头顺着来路走，不多一会，他们就直到了之前下马的地方。
周宇方说，这世界上有野猪，也有马和狗，野猪与人作对，而马和狗却对人无比的忠诚，两相对比，差距是多么的巨大啊。
他还说到了他的那只叫钻山豹的狗。那是一只跟他好多年的猎狗，平时常跟随在他身边。以前他去县城也跟着他。钻山豹随着主人多次到过冯奇飞的家，冯奇飞也很喜欢它，它对冯奇飞似乎也有很深的感情。它知道它的主人与冯奇飞特别要好，它也就认定了他。只要见到冯奇飞，它必定绕着他这个主人的好友身边转上几个圈，一边摇着它的尾巴，还仰起头，对着冯奇飞轻轻地叫上两声，心痛得冯奇飞赶紧蹲下来，用手抚摸它的头。它很享受地任由他抚摸，他甚至也能使唤它，让它用嘴去叼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让它暂时离开它的主人，跟他走上一截路。它望望它的主人，只要它的主人挥一挥手，它就会愉快地跟着它的暂时的新主人。冯奇飞与其盼望见到他的朋友周宇方，不如说想念他的另一个不说话的朋友钻山豹。周宇方来了，后面跟着钻山豹，他高兴得拍着巴掌，巴掌的响声传到钻山豹的耳朵里，钻山豹如箭一般地向他射过来，欢快地扑向他，就像孩子见到特别想念的一个久别的亲人。它直立着用前爪扒在冯奇飞的胸前，用长长的舌头去舔冯奇飞的脸。狗的大张着的口腔里冲出一股强烈的腥臊味，几乎让它作呕，但是他屏住呼吸忍住了。他知道狗也是有很强的自尊心的，它对你这么友好，你不能厌恶它，不能将你的人脸扭开，更不能将它的狗头拨开。你只要有了一次，他相信钻山豹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定不再有这样的热情和友谊。他任由它的舌头在他的脸上舔着，舔得痒痒的，像一只婴儿的小手在他的粗糙的脸上抚摸。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一旦忍住了厌恶，代替的便是无尽的喜悦。他希望这种抚摸不要停止，似乎一旦停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每天卖肉取出骨头的时候，他就要想到钻山豹了。他想钻山豹在这里该多好，他会将这些骨头统统放在它的面前，让它慢慢地享受。它会躺在这一堆骨头面前，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去嚼，时不时地还要用它的眼睛去看看冯奇飞。冯奇飞很有享受地接受它的那种感激的目光。他相信钻山豹一定从来没有过这样丰盛的美餐。不是它的主人舍不得让它享受，而是它的主人没有这样的条件。它的主人不是杀猪的，而是打猎的。它的主人依靠它去追逐一只小野兽，如免啊麂啊野山羊啊等等，即便这些野兽的所有的骨头都给了它，也不会有冯奇飞一次取下的猪骨头多。且一头猪的骨头是那样的多，那样的壮，那样的脆和甜，似乎所有的野兽的骨头都没有猪骨头有滋味。它每一次到冯奇飞这里来，都要享受一次猪骨头的盛宴。也许，它在没有来冯奇飞这里的日日夜夜里，它一定念念不忘那一顿猪骨头的盛宴。冯奇飞至今也不理解，究竟是钻山豹对他的感情是出于对猪骨头的爱还是对他这个人的爱。不过，他尽管非常明白这两者对于钻山豹，一定是猪骨头的吸引力会大大超过他，他也心甘情愿地用他取出来的一大堆猪骨头送给钻山豹去享受，以换取钻山豹对他的感情，而不用猪骨头去卖钱。
因为钻山豹尽管很迷恋那一堆猪骨头，但是它知恩图报的品德实在让他感动。它在他的屠桌前的地上逡巡，警惕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买肉的人，只要有人买了肉而忘记给钱，或者冯奇飞忙于卖肉而忘记收钱，它都会对着不给钱的买主吠叫，也许是提醒买主，也许是提醒卖主，该给钱的给钱，该收钱的收钱。有人还故意逗它，从自己买的肉里拿一小点丢在地上收买它，然后不给钱，朝一边走去，它竟然跑过去叼住那人的衣角，不让离开，惹得人们一阵惊叹。冯奇飞对周宇方说，要他的朋友将钻山豹送给他。周宇方倒是慷慨地答应了，而冯奇飞却改口不愿意要。他说他是开玩笑的，周宇方一个猎人没有了狗还打什么猎呀，他岂不是要担心朋友的安全吗？
突然有一天，周宇方来找冯奇飞的时候，后面不再跟着钻山豹了。冯奇飞一眼就看出来，钻山豹哪里去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这样问他的朋友的，好像他的好朋友是钻山豹而不是周宇方。周宇方叹了口气，说被野猪咬死了。冯奇飞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是这样呢？钻山豹一头那样壮实的大狗，像一匹小马驹，见了的人都不敢近前。可以想像它在追逐和搏斗野兽的时候是如何的神勇，怎么就被野猪咬死了呢？
周宇方告诉他，晚上来了十几头大野猪，在村里那一大片玉米地里糟塌，听到敲锣的声音，村里年青力壮的男人们拿着工具都去了。几十只狗也被带去了。人们的吆喝声，敲锣声，狗叫声响成一片。因为是十几头大野猪，人们都不敢轻易冲过去赶它们走，远远地站着。一大群狗虽然冲在了人们的前面，但是也不敢上前，而叫嚷得天崩地裂。那十几只大野猪毫不畏惧，半步也不退让，虎视耽耽地与人们和狗对峙，有的还继续糟塌着玉米。钻山豹可以算得上村里的狗王，它的态度决定着群狗的行动。它很可能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面，只要群狗冲上去了，野猪即便不将群狗放在眼里，也会忌惮群狗的威势，而最终退去。今天怎么了？是想与人和狗一决雌雄吗？钻山豹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吠，不顾一切地率先冲出去，一口咬住了打头的一只大野猪的脖子。其它的野猪见有了领头的，也不再害怕，一拥而上。那只被咬住脖子的大野猪至少有五百斤，大脑袋一甩，就将钻山豹甩出了好几米，还在地上打了几个滾。大野猪并不放过，冲过去，用它的獠牙对准钻山豹的肚子捅进去，就像两把锋利的刺刀同时扎进去一样，钻山豹肚子里的脏器哗的一下全被拖了出来。但是钻山豹很快地站起来，拖着肚子里的那一大堆东西，就像那一大堆东西并不是从它的肚子里流出来的，与它一点关系也没有。它猛地跳起来，又一次狠狠地咬住大野猪的脖子。大野猪没有想到钻山豹还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以为钻山豹一定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毫无戒备心理。钻山豹的殊死的战斗精神极大地震惊了大野猪，它被吓呆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一动不动。但是，它很快明白了，如果不赶快逃命，它很可能被这不要命的小家伙弄死。它一边猛力甩脱钻山豹，一边很快地逃跑。别的野猪正在与群狗搏斗，有许多野猪受了伤，还没有一只倒下，而倒下的只是一些狗。虽然野猪没有倒下的，却受伤不轻，在群狗顽强的撕咬下，勉力支持。这时候一见带头的逃跑，便丢下恋战的群狗，一溜烟地跟着逃跑。在狗和猪的混战中，所有的人都在为狗呐喊助威，就像狗才是他们的主人，而他们自己反倒成了狗们手下的士卒。他们狂热地呐喊，因为他们的命运系在狗的奋战的结果下。只要狗战胜了猪，他们就胜利了，相反，就是他们的失败。钻山豹被剖膛，令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周宇方毫不犹豫地操起了手中的猎枪，不管怎样，他要为钻山豹复仇。但是，他的行动受到了周三爷的制止。周三爷死命按住他手里的枪，说不能开枪，你难道忘记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你这一枪放出去，也可能会打死别的狗，却打不中那只大野猪。周宇方看见走马灯似的旋转着的猪和狗，要打中那只咬坏了钻山豹的那只大野猪确实很难，也只好放下枪，干着急。野猪们逃跑了，而钻山豹也像十来条倒在地上的狗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周宇方抱住肠子拖了一米长的钻山豹，号啕大哭。他一连十多天坐在家里不出门，什么事也做不成。他埋怨自己的无能，一切责任都由他的爱犬承担，所有的危险都是钻山豹冲在前面，他辜负了他的忠诚。十多天之后，他来到县城，他要将这个噩耗告诉钻山豹的另一个主人冯奇飞。
冯奇飞听完了周宇方悲伤的叙述，也是失魂落魄一般。他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好朋友就这样死去了。从此他再也见不到钻山豹了，再也不用考虑为它留下一堆骨头，更不可能让它逡巡在他的屠桌下，睁着它的警惕的眼睛，为他承担责任。他从来没有为一个朋友遇难表现了如此的悲哀。他甚至后悔没有让钻山豹跟着，否则，它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厄运。
冯奇飞听着周宇方回忆的唠叨，心情也随着对方的唠叨而沉重。是呀，同样都是动物，为什么在忠诚和友谊上的区别是这样的天壤之别呢？他们就在这样的回忆和感叹中回到了营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