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彤又多等了一天云卿,这么坐在家里倒是不觉得无聊,但还是想找些事情干。便打听着戏院什么时候开门,那金老板也没有给个时间。这期间其实是有很多人来找她去唱的,但找她的无外乎是一些现代歌舞厅,她最怕去这种地方,而且这种地方不是正派的戏院,听戏的也不是真正的票友,她就都一一推辞了。
又从白天等到了晚上,白天的时候想着云卿不来可能是因为不方便,到晚上天一黑,也就容易出来了。她就这样想着,觉得到了晚上他一定过来的。其实,她心底早就想明白了,他一直没来一定是怕自己责备他所以不好意思来,可云卿应该知道她是不会责备他的;再者就是玉瑶不让他过来了,用着怀孕这件事再次逼迫着云卿,所以他才一直没来这里。小彤心里还是比较相信第二个理由的,也是自己骗自己。
正收拾着白天晾晒的衣服,听着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急,她想着一定不是云卿。赶忙去开门,门口居然又是玉瑶,不过这次玉瑶却是满面泪水了,俨然一副死了半截的样子。她的心突然的一紧,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玉瑶便扑过来了。她用双手搀着小彤的胳膊,全身颤抖着,更是吓坏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玉瑶便说话了:“小彤,云卿不愿意给日本人唱戏,被日本人给带走了,还有大师哥也被一起带走了。这日本人一定就是冲你们师兄妹来的,现在只有你能救云卿了,你一定要救云卿出来!”
小彤脑袋轰了一下,看着玉瑶已经这样了,她无论如何都要镇定下来的。她勉强把玉瑶扶进屋让她坐着,还没有说一句话,玉瑶这边又说话了:“这几天是我不让云卿过来的,不是他不要过来的,你要怪就怪我,千万不要怪他,”她听着心里多了一丝安慰,玉瑶接着说:“你去找白如山把云哥救出来吧?只有他能把云卿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的!”
其实她看到玉瑶的时候,早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想想觉得心里真苦涩。她现在不知道比玉瑶要着急多少倍,不过遇到事再是着急她也会冷静下来的,不会像她这样哭哭啼啼的失了分寸。她说着:“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你先不要着急了。”
玉瑶听了这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用手帕擦着泪水,推着小彤的胳膊把他往外送着:“现在就赶紧过去吧,这日本人就是冲你们师兄妹的名气来的,一会有可能就到你这里来了,他们要来了,到时候你就走不了了。”
小彤也觉得她说的在理,也没有时间去换件衣裳了,便赶紧出门了。又突然想起了落梅来,如果落梅回家正好碰到日本人怎么办?可眼下自然是云卿和妙卿的事情重要,她便坐着黄包车朝白公馆过去。这一切又是来的太突然了,日本人这个时候找他们唱,必定是为了庆祝他们占领上海,这个时候是一定不能唱的,要不然就真的没有办法在社会立足了。
被玉瑶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刚才也没好好想想这件事,她坐在黄包车上正好思索着。想着,云卿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毕竟日本人是要请他们过去唱的。可如果他们不愿意唱,一直都不愿意唱,这就不怎么好说了。她的心渐渐不再跳得那么着急了,好好的捋捋事情,可他们明显是性命垂危,这个心又跳得急了。
刚才也只想着把云卿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只想着只有白如山才能解决这一切,匆忙之中却没想着白如山的处境。她在心底责备着自己,玉瑶或许不知道白如山现在面临些什么,但她却是有点清楚的。说白了他现在也处于自身难保的状态,在让他去管这些事,这不是明显的和日本人正面起冲突吗?我孟小彤难道要亲自把白如山亲自推进火坑里吗?可是,她想着玉瑶泪流满面的样子,就觉着云卿一定不是安安稳稳被日本人请走的,她怎么能忍心看着玉瑶伤心?看着师兄们陷入危险的境地而袖手旁观?可又怎么能再次去麻烦白如山呢?她心底又在无限纠缠着了。
小彤坐在车上没有把车棚拉下来,感觉到这十一月彻骨的寒风,正在一点点的侵蚀她的内心。这样做太对不起白先生了,太对不起白先生了。她在心底念着,又觉得这风变得更强了,呼喇喇的在耳边一直响着,在狠狠的割着她的肉。
天已经黑透了,去白公馆的路今天却变得如此之短了,车子到了白公馆,她赶紧从上面下来,双腿站了地却钉在了上面似的,动不了了,要怎么去面对他啊?她镇定了一下,人是必须要救出来的,无论自己做什么都要把他们救出来的,把自己赔了也要让他们安全回家。她刚抬脚要走,那铁栅栏大门忽然打开了,接着驶出一辆黑色的汽车,汽车后面跟着走出来的竟然是白如山,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大姐,帮他拿着大衣。
小彤看见白如山的那一刻,眼泪差一点就要流出来了。她什么都不想了,赶紧朝他跑过去,他突然看着小彤跑过来,脸上又惊又喜,大老远的便说着:“我正想去找你呢?他们没有把你带走我就放心了。”又说着:“我这就和你一起去日本人那里,把周老板和付老板还有落梅小姐,让他们都给我安全的放出来。”
她想说的话全都让白如山给说出来,她还没有走到他跟前,他就已经全都说出来了,这全都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他全都说出来。小彤现在是个怎么样的心情呢?她真的想立刻跳进黄浦江了,让江水把她给呛死,然后让大鱼分食了她。她从未有过的感觉,无地自容。站住了脚步这半近不近的看着他,眼泪是再也抑制不住了,还有什么怎么才能够报答你?
跟在白如山后面的小大姐明白了一些,把大衣递给了先生便离开了。小彤慢慢的朝着白如山走过去,眼泪已经流的看不到路了,滴滴答答的要滴进土里面去了,可她脚下铺的是水门汀,一时怎么滴都滴不透的。他却早已经把的她的心给滴穿了,是一次又一次的爱化成的眼泪滴穿的,不是千疮百孔的意思,是滴水穿石的意思。
她突然一下子拥抱住了他,真的是突然的一下子,连他都愣住了,他的眼圈也随着这拥抱渐渐红了起来。许久,他才木木的伸出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这个商业政治老手,现在居然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他被她突然的温柔给吓住了,他的心是真的。
小彤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是被真诚的爱鼓励起来的冲动,使她最终冲破一切阻碍紧紧的拥着白如山。当他的手轻轻的落在他背上的时候,她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通过她一根根脉络渗进她的心里,突然间的把她的心给暖化了,这才是她需要的温暖,另一种温暖。这么一刻,她才觉得这个男人也是她值得托付的人,也是值得永久托付的人。
她停止了哭泣,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她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现在的心底非常的坦然,她的思绪仍旧是处在很清晰的状态,她想说出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想了想在思考一些时间在说吧。她看着白如山的胸膛,被她眼泪浸湿的一块地方,这门口的灯也正好亮的可以,她清楚看着,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小彤缓缓的抬起头看着白如山,他却把眼睛朝一边看着了,然后又把眼睛回过来了,他看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想着这眼泪大部分应该是为他而流的,心里面便涌出一股暖流,也想要哭出来了。他想着她都愿意为自己流眼泪了,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他感觉到那片冰凉眼泪,这是爱的眼泪,足够让他赴汤蹈火一百年了。
他说着:“现在我真的有点手足无措了。”
小彤心底没了哭劲,但她却一点没有为刚才的动作而感到害羞,她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她说着:“这日本人不是在找你麻烦吗?你这么突然的过去,他们哪里还会给面子啊,这是实在是难为你了。”她满心的愧疚说着:“可是,我没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的,不找你我真的不知道找谁了。”
白如山渐渐放松下来,他身后的墙上的一盏灯投过来的光被他的身体给挡着了,他的影子就全都落在了她身上;如果不是旁边墙上的一盏灯投过来的光,正好打在她和他的侧面,她就被他完全给包裹住了。他说着:“我都明白的。”然后笑笑接着说:“你难道没想到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吗?”小彤这才想到,他接着说:“他们占领上海自然是要庆祝的,这一庆祝自然要听咱们的国粹京戏。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是让我去听戏,全都是上海最有名的角,这最有名的角不就是你们师兄妹几个。”他目光坚定了:“可这戏咱们是不能唱的,现在唱不可就真的是卖国贼了。我就派人去打听,谁知道周老板付老板已经被日本人给带走了。我这就要去找你,你却正好过来了。”
小彤听着这话心底又感动起来了,更觉得愧疚万分了。说起了云卿,她都忘了着急了,接着着急起来了。她一时没有说话,白如山会意就说着:“赶紧过去,否则他们不知道要受什么苦呢!”虽是想立刻把他们救出来,但此刻对于白如山的担心居然胜过对他们的担心了。可她怎么办?
坐进了车里安静了片刻,两人心底都静了静。她才说着:“你也不是万能的人,面对他们那样的人,你也会有点束手无策的。你要保全你自己,才是重要的事情。”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清楚。
白如山笑着,有点笑出声了。说着:“那天就不该给你讲那些话,我在这上海滩这么些年,我也是有些积累的。纵使他们日本人来了,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把我给弄死的。就算他们想要弄死我,也不敢把我给弄死的,我也不是他们想弄死就弄死的人,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会保全自己也保证他们安安全全的回家。”霎时间有一股光芒环绕着他似的,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过重的口气,没有狰狞的表情,有的还是那淡淡的微笑,还是那儒雅的姿态,和不经意倾泻的温柔。
小彤心底现在是什么感受呢,太受宠若惊了,心里又排斥他了,排斥他对自己这么好了。她这个时候又想起了落梅,想着落梅如果碰见他们也是一样的被他们带走,没碰见自然是好的。就先去日本租界,把师哥们救出来再说。
两人都不在说话了,这气氛却不在尴尬了。他对着她的时候身上没了威严了,就只淡淡的温柔缭绕着,只是一对普通的男女而已了。小彤朝车窗外看着,车子到了外滩,然后开过外白渡桥,递了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日本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