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彤买了一张普通的座位票进入戏院,这个时候人也都陆陆续续上来了。坐在她附近的人她听着大家说的都是国语,想必都是逃难来到香港的内地人。她不经意的样子看看四周的人,她确定看到的没有她认识的人,但她不敢确定有没有认识她的人。她现在却是很想被认出来,因为她真的想唱几出。这颗心再也不能安定了。
是为了躲避什么来到香港的?本来想把京戏也给抛弃了,可这个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也弃不掉了。坐着没一会,她看到最前面的雅座上坐着的都是头发灰白的老艺人们,在抬着头朝着二楼包厢看去,都是些油头粉面的阔太太们。这仗打使任何人都可怜的,拼了命逃到他乡来了,头上都笼着黑云似的,即使能看场戏兴致也比原先少了许多吧。
又等了一会戏便开场了,她这才抬头看着仔细看着戏台,一个完全西化的戏台,好看又华丽,却实在没有任何韵味,这哪里是唱京戏的台子。她也是太苛刻了,这里不是上海更不是北平,中国的韵味在这里早已没有了。她的兴致便又少了许多了,这还没开始唱呢,她却想离开了。
等着人出来唱,她听着人唱的不错,艺术还是好的,心里觉得安慰一些。可唱老生的她觉得唱的不怎么样,实在不能和自己唱的比,这么一想,她更加技痒难耐了。可还是能听下去的,她就坐着勉强着竟然听了一出又一出。换场歇歇的空闲,她抬着头又朝四处看着,在二楼包厢里,这时正有一个人在看着她呢。她第一眼看过去也没在意,第二眼在看的时候,心底惊呼一声,这不就是在浅水湾碰到的那个人。心里抖了一下,门路就摆在眼前了。
这时一出戏又开始唱了,小彤远远的对着一直看他的人笑笑,便回过头来继续听戏。一看到这个人她还有什么心情在听下去,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想着何不找他帮帮忙,让自己也能唱几出,她敢确定只要她唱一出之后,没听过的人一定会被她震到,说不定就此在香港也吃得开了,一帆风顺的走下去了。
她却不是在这里做美梦呢,二楼上的老头现在知道她是孟小彤了。和他一起坐着的其他人给他介绍着小彤,他惊呼台下竟然坐着的是竟然是号称‘上海滩的头号女老生’的孟小彤,他也听过小彤的名号,只是远在北平没有见过她而已,所以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他想着怪不得她气质出众,自己真的相信她是跑龙套的了。真的要看看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小彤这边想着戏结束了怎么和人家说话呢,谁知道她根本不用操心这件事,她要离开座位的时候,再次抬着头朝上面抬头看看,准备招呼一声。她还没有说话上面的那个人便和她打着手势,他指指小彤,又指指自己,便转身了。她明白了这是让自己站在原地等着他下来,这完全和自己的心意啊,正愁着怎么和他说话呢!她便等着他下来,心跳得更急切了。
这人远远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人,他隔着老远就拱着手,又是一副客套的样子。用京戏腔说着,这声音是极具穿透力的:“孟小彤,原来就是你。”他这一喊可是了不得了,这还没走远的观众们听到孟小彤的名字,都站住身转过脸来看着小彤,接着就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小彤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人群就朝她涌过来了,一双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然后都恍然大悟似的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脑袋,有用着上海话说着:“我们上海的孟小彤,坐在我后面我竟然没有看到。”这么一来,小彤的心砰砰跳得要碎了,这是完全出于她的想象之外的,她心底却放宽了,看来自己在香港不用多愁了。
这时又有操着北京口音的人说着:“您就是上海滩的第一女老生孟小彤?”这人怀疑的打量着孟小彤,然后笑笑:“报纸上见过,只是认不得啊!”小彤对着打量着的她的一群人笑着,点点头说着:“就是我,我就是上海的孟小彤。”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介绍自己,心里很是觉得了不起。但她说话的口气是轻轻巧巧的,没有骄傲的样子。
那人已经走到小彤的跟前了,小彤恭敬的看着他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向前再踏一步,伸出双手拖着小彤的胳膊歪着眼看着她说着:“原来你就是孟小彤!我姓孙,按这年龄看你应该叫我爷爷!只是辈分高年龄大,可是咱们的名声艺术却是比不上你的!”他又对着围着的众人说着:“这女子唱老生可是少见,而且还是一位天下第一女老生,实在了不起。”其实大家都认得,不需要他多做介绍的。
这时又围过来几个上海人,他们这才都看到了孟小彤。小彤是见过比这还要更大的阵势,她显得极其自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却更加多的是乐在其中。她对着这位爷爷辈的人说着:“我还年轻着,您可是老前辈,在您面前谁敢称天下第一?还希望您提拔提拔我呢。”虽然不认识他,但看着他的架子也猜出不是一个普通的长辈。
“提拔你?可是不敢说!不敢说!你的名气可比我们大多了,你看着这一圈人不都是围着看你呢!”他笑笑:“怎么样?什么时候来这里唱一出?到底让我们见识见识才好!”他此话一开,旁边的人都开始起哄喊着让她唱一出。只是二楼包厢上的一些富家太太们,看着一个女戏子被众多的男人捧着,实在觉得可笑。抖抖的貂皮大衣和其他的太太们说三道四,看着热闹。
能在太平戏院唱这才是小彤最想听的话,她自然答应下来了。说着:“如果大家不嫌弃我,我自然是要赖在这里唱上几出的,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好!”说话拖着长音,然后这人朝后退了退,松开了扶着小彤胳膊的双手,站的笔直又上下打量着小彤说着:“明个我可要好好的看看,你不要是浪得虚名才好!”说完又笑笑便转身踏着步子走了,许多人也跟着他后面走了。
他走了围着的人还有许多人没有走,接下来又是寒暄又是追捧的话,小彤就不怎么喜欢了。心里想着不管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人也实在可笑,也值得自己钦佩。她不好意思拒绝众人离开,还是忍着把话都听完了,当然她也得应付几句不随心意的话,只想赶紧逃走!人生活在世俗里,这些都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说完了许多话,他们便要请她去九龙吃上海菜,实在荒唐,更不喜欢来这一套了。盛情难却,她本来是不敢拒绝的,但现在明显的看来她是有这个资本拒绝了。最后委婉的拒绝了。说起上海菜倒是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来了这么些天了,她真的有点想念了。但上海人来香港再去吃上海菜,她总觉得实在难为情。和几个上海人又应付几句之后,实在无力招架就先告辞了。在一片人的目光中离开了了,发着光,多么熟悉的场景。耳边响着观众正在为她喝彩的声音,她等不及了。
出了戏院又站定看着墙上巨大的广告牌,她心里这个乐呀,想着明天就要换成自己的了。坐在三轮车上回家,这是来到这里第一件使她开心的事。她生活中是不会哈哈大笑的,只得在心里偷偷的开心着,却很想与人分享这份快乐,看了看身边也找不到什么人分享,只能把话从心里分给自己的五脏六腑听听。
刚出戏院的时候,天还只是灰蒙蒙的,才走了一段路竟然全黑下来了。不过她喜欢天黑,天一黑,味道便出来了。街上的霓虹灯便闪烁起来了,她还是喜欢看这一闪一闪变幻无穷的景色,在她眼里算是一个美丽的景色,只是人工雕琢的痕迹太多了,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纯粹的美了。又想着这香港真是个乐土,那一边的母国遍地狼藉,这里却依旧歌舞升平。又想起上海的霓虹灯,和这里的差不多,可是上海的看着比较温暖一些。
到了家她又沿着弯曲的街道走着,奖励自己走的极慢,可终究还是走到头了。因为明天要早起准备去太平戏院唱一出,要不然她非得拐回来在重新多走几遍才罢。睡在床上的时候,她想着,自从戏院关了到现在竟然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登台唱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现在能重新唱了,竟然像第一次唱时开始紧张了。紧张算不得真正紧张,应该是久违的的紧张。乍一下以后心境便如鱼得水了。
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前面总是留给胡思乱想的时刻,什么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来了。放在床边的香包竟然还在散发着香气,狠狠的嗅一下,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