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但根本不长的一夜过去了,小彤像是以前一样早早的起床,洗漱,在随便吃点早饭,然后坐着三轮车去戏院。对着人的仍旧是一副平静的面孔,但心里却有些许的紧张,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因为离第一次登台都不知是什么岁月发生的故事了。
可她还记得那时候人还都是活的安稳的,都还靠近着彼此的。如今该变的也都变了,不变得也只是硬撑着装作纯真而已,她也变了,不过还在硬撑着使自己不要变。
这冬末的早上依旧是极寒冷的,坐在车上也没有把车篷拉下来,风凉凉的吹着,使她更加清醒了。坐着看车夫使劲蹬车的脚;看着一夜未眠睡眼惺忪的城市;听着电车‘当当当’驶过的声音;看到霓虹灯停止了闪耀,一些人正从里面走出来;闻到咖啡馆开始营业,咖啡苦涩的味道好似再喉咙里流淌。回过头来想着自己,继续着每天如此的生活。
一阵哀伤过后,总得想点开心的事情缓缓自己。又想着昨天见那人唱的不怎么样,都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挂出来,自己今天的广告牌一定不比那个人小吧。她算着自己那天看见人挂广告牌的时间,所以今天掐着时间过去,到时候便能一下子看到自己了。正想着车子停了到地了,她抬头朝戏院的大楼看去,看了一眼心里便笑了,广告牌比昨天的那个人的小了很多了。
她下了车走到跟前看着,心里也早就想到他们不会大张旗鼓的宣传自己,毕竟这里的人没人听她唱过,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主。她本就不太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但说不在意也不是一点不在意,要不然也不会总想起来了。心里稍微闷闷的,她站了一站便进去了,心底暗暗发誓他们一定会后悔这么轻看自己的,一定会后悔。
她走进戏院,还不知道化妆间在哪里,她便找人带着她走过去,大家都惊异她怎么来的这么早。却没有人认识她的,对她自然也是没有特别的恭维,都是带着怀疑态度的。她对这种事情最是敏感,不是刻意的在意,而是一种本能的感应。仍旧笑笑对着大家。
走进化妆间,迎面扑来强烈的陌生感,这里的化妆间实在是没有味道,一切被东风吹过冷冰冰的。她看着镜子周围围绕着一圈的灯泡,亮是很亮,却也只剩下亮了。要这么亮干什么?她坐了下来,来的太早了,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着自己笑笑,一股久违的感觉,便动手上妆了。
过了好长时间化妆间才陆续上了人来,可她和谁也不太熟悉,都只是打个照面笑笑罢了。接着便有上海来的票友们一个个的走进来和她打招呼,他们以前自然是听惯她唱的,这听说孟小彤来香港了,今天都赶过来听听。她还没有唱呢,花篮就已经摆满一屋子了,她心里觉得满意了,原来大家还没忘了她。
孙老也进来对着小彤说着:“这外面听过的都说你唱的好,可这真真假假我不敢说啊!”他伸着手指对着小彤晃晃说着:“你今天可是压大轴,和你搭得可也都是响当当的名角,可不要唱砸啦!”
小彤毕恭毕敬的站着,看着孙老和昨天看她的神情不一样了,这外面都在说她,想必他是不高兴了,她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她说着:“您只管放心,我会好好唱的,不会唱砸的。”他又是昂着脸斜着眼看看小彤,笑笑便转身走了。她则转身看看满屋子的花篮,满足了她的那点虚荣心,却又睹物思人了。
这些从上海来的人里面,有些是以前极力捧过她的人,当然也有与她一面之缘的人,在这里她最怕的就是见到以前认识的人,因为她怕别人问她为什么到香港来。好在她跟这些人根本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没有深问彼此可能都相信一个原因,都当做是逃难来到这里的。再说那些人谁会关心她这个。
要唱的是她拿手的《搜孤救孤》里的程婴,大家也爱听这出戏,所以她本不想唱这一出的,但这现在都不是她能安排的。上好妆去穿戏衣的时候,看见了皱巴巴的衣裳,这一下彻底勾起来她的痛来。她伸手摸着衣裳,又冰凉又陌生,又后悔没有把自己的行头给带过来,原本是以为再也不会唱了。她这心她现在也掌握不了了。
在她前面有两出戏,她静静的等着,向化妆间那边看着和自己配唱的人,她这才看到孙老也在上妆,他是净角唱的是屠岸贾;还有一个唱公孙杵臼的生角;小彤虽不认识他们,看他们的年龄她也知道自己和他们比显得实在太嫩了,但她却真心觉得只有他们才衬得上她,她一定会震撼到他们的。
她在心里想的乐滋滋的,面子上还是极平静的。她想了想便朝他们走过去,怎么着也得说几句话表示表示,人在世俗里免不了这个的。她对着他们拱拱手说着:“和两位在一起配唱,实在荣幸之极。”
和小彤一样都是生角的那个唱公孙杵臼的歪着眼看着她说着:“呦!过来了!‘上海滩第一女老生’我们不配着你唱,别人谁敢呢?”和孙老说话一个腔调:“我们不上,没人敢呢!”
孙老走到小彤跟前,伸着手指头歪着身子又对着她点点说着:“可不要唱砸喽!”又看着公孙杵臼两个人笑着,全然是没把小彤放在心上。
“自然是唱不过您二老的,但也不至于唱砸的。”小彤陪着笑,心里却想着外头的观众可都是冲着我过来的,唱的好不好也在于观众的反应,和你们自然是没有关系的,而且孟小彤要唱就不会唱砸的,要唱砸了怎么对的起自己的名号。
过了不久,便到他们上场了,小彤的心底有些紧张了,好久没唱了而且还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毕竟也是名角了,很快便调节好了。开始了,先出场的是公孙杵臼,还没出化妆间的时候,他便亮了一嗓子,这声音传到前面去了,观众席里立刻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他上场前转身看了小彤一眼。瞟了一眼有人掀开帘子,他上场了,接着又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他上场过后就轮到小彤了,观众们都是老戏迷了,这戏的节奏掌握的比他们都还清楚,等着帘子掀开小彤出现的台上的时候,观众便站起来狠狠的鼓掌,她感动着,便开唱了。下面坐着的有听过小彤唱的,还有慕名而来的,小彤张嘴只唱了几句,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鼓掌,连包厢里那些太太们也跟着鼓掌,若不是亲眼见到,谁敢相信这铿锵有力的声音是从女子喉咙里发出来的。
小彤饰的程婴与公孙杵臼有一段对话,程表示要倾听公孙的意见,将椅子向前一拉,同时开始念白动作自然,神情如画,台下观众一片叫好。这些好这些掌声很明显的都是冲着小彤过来的,公孙杵臼屠岸贾黯淡无光了。这光芒呀,都照着小彤了。
最后唱完的时候,几个人暂到后台,小彤没有说话,倒是孙老首先拱着手对着她说着:“好个女老生,不愧称作上海滩第一。”挺直着身板,打量着小彤:“服了!”小彤这一次却的自己是在受之有愧,她赶紧摘下髯口,毕恭毕敬的回话,虽很高兴,但她从未想过要枪别人的风头的。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她谦卑的说着,只差下跪了:“我还是一个小辈,无论观众怎么捧我,我心底还是有数的。您们都是前辈,我能听出来你们的功力,我要像您学习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可不敢称什么第一第二的。”
“这女子唱老生,本就是少之又少的,像你唱的这样好,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可是老了,赶不上你喽!”唱公孙杵臼的老生说着,虽夸着小彤,个人气质却还在的。
小彤也不在多想了,她带妆谢幕,观众们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她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了。她对大家鞠着躬,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突然想起了云卿,这么美好的时刻,一定要和他分享才能算是美好的。可她身边站着的不是云卿,她唱的不是《四郎探母》,经典的‘女生男旦’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她一遍遍的谢幕,观众要看着她不穿戏服素颜谢幕,她最终也满足了大家,匆匆忙忙的卸妆换上自己的衣服,换上她素净的旗袍,头上利落的短发出现在大家面前,一次又一次的鞠躬,原来是一个这么美的人。
大家自然都是不愿意走的,还要小彤在多唱几出,戏院事先没有安排唱不了,小彤心里也不太好受,正好不唱了,再说她要是在唱,可就不是白唱了。
谢了几次幕观众们依旧是热情不减的鼓着掌,可她也没了心思在上台了。她无神的坐在椅子上,还可以清晰的听到观众在喊着她的名字,她想要的真不是这些。她知道一旦唱起来就会勾起以前的回忆,往事历历在目,人啊却都各自散落天涯了。她却喜欢这种痛,既然已经唱起来了,她就打算继续唱着,每唱一次就能想起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