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牡丹进了草灵的家。
张牡丹一亮进这冬暖夏凉的草屋,这不宽绰的屋间里就开始生辉。不是她本人生辉而是她的衣裳生辉。她的衣裳是黄花绿地的绸上衣,质地上等。据说是林家庄的一个亲戚送给她的。她的裤子的本色没变。所以有人形容:她的上身是青山绿水,下身是荒野平地。土洋结合,别有情趣。只要她一穿上这件绸上衣,脑后盘了髻。小腿轻的没有四两沉。人们不用猜就知道,她准是去说媒了。
草灵坐在炕头上自顾绣花。
牡丹推开草灵的房间的门,进了她的屋,问:“草灵,你妈呢?”
“我妈?不知道啊。张二婶,快炕上坐。”
“哟!草灵你做的花就是好看。手儿真巧。”
“张二婶,你这几天东跑西跑的也挺累的……”
这还不是为你好吗。我可是把你当成我的亲闺女一样看待哟。
屁!你还不是为了猪肝猪头两大个,烧酒黄酒两大瓶。草灵心里说。
两人闲扯了有半个时辰,张牡丹起身告辞。她的双腿跨出街门的一刻,听到后面一声叫唤。草灵提着一个干净的旧包袱跟了上来。草灵笑嘻嘻地塞在她手里,说:“你这些日子老往我家跑,****不少心。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回家慢慢看。”
张牡丹心花怒放。自古以来都是男方给媒人送礼。今天是女方送送礼。看来是意外的收获。可她越走越心里嘀咕,这礼物咋这么轻啊。摸一摸,松软,滑溜,一节节的,还有簌簌的响动。快到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手脚步麻利地打开了。呀!是一堆干草节。多数是谷秸,还有山草骨节。当地有一种说法,做为一种礼物送给别人,意思是:干操心。她愤愤然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这破闺女,真不识好歹!手一扬,包袱一只烂鞋扔在了路边。走了七八步,复又转达回。拌擞了一下。卷起空包袱家去了。
石砣的父亲近来不知怎么的,老是咳嗽。干活咳嗽,睡觉咳嗽,就是在本村小型的牌桌上摸几把,牌未甩,先把咳咳咳地甩出去,唾沫星子外加一大口红兮兮的脏痰。同桌的赌友忍无可忍地抗议了:“老邹,你是来耍牌的还是来咳嗽的?看来,你真的是有病了。别怪我们撵你。你治好病再说吧。”他死皮赖脸的狠摸了几把,好似一个在战场上失败了的将军,极不甘心地撤出阵地。然后两步一小咳三步一大咳地摸索着回家。一路上他咳咳咳是主旋律,狗们则汪汪汪作赔衬。儿子走了一年半多,他的耍钱似乎死灰复燃,夜晚摸牌的频率有所上升。由于没有了儿子做强有力的后盾,老婆的威慑作用大打折扣。女人虽然对他怒目而视,并动不动搬出以前的保证书来要挟他。但那保证书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世纪之前的荒唐举动。是在协迫之下,不是心甘情愿的。酷似一个因饥饿而贪吃的孩子,写下保证书,不准吃东西一样。不过最近他真得改邪归正了。不在出们,只在炕上咳咳咳地自闹。妻子暗自高兴:就是病能治服人,能把一个离了牌桌不行的人乖乖地干回了家。
咳久了,老婆让他去郎山大集的药铺去看看大夫。他哽着脖子犟道:“我这是冻着了(感冒了)。过几天就会好了。”
过了几天又几天,他的还是“冻着了”,看来要一个劲地冻下去了。咳嗽也是如影随形。终天有一天,他被老婆拽着进了郎山大集的药铺。在充满刺鼻中药味的一个房间里,一个瘦瘦的老中医给他把了脉,把完脉,老中医的眉头邹了一个疙瘩,在门外对女人低语说:“这肺恐怕……”敷衍了事地给了她几副药。接下来,半个村庄就飘荡着很浓的药味。女人天天剪药,很精心。精心煎了一个多月,终于把男人治爬下了。
爬下的男人也成了一具骨头架子了。一天男人醒来了,抠搂的眼睛东觅西找,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女人问:“你找什么呢?”
“我看见儿子石砣了。”
女人不敢撒谎:“他闯关东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二天醒来时,男人照旧故态复萌。又是一阵东找西看。嘴里喃喃地说:
“我看见石砣了。他回来了。他怎么不过来说话呢?”
女人抹了一下眼睛,没言语。
草灵自从知道了石砣父亲的病情,隔三差五地过来,帮着做饭煎药。有时还亲自喂药。不亚于伺候自已的父亲。
村人对于草灵这大胆开放而又实心实意的作法自有他们的一套说法。一些人说:“石砣不知那辈烧了高香了。他不在家自有媳妇去他家里伺候父母。老头死了也不怨不屈了。”一些人持不同的意见:“没打思想,没看场,没举行仪式。就把自己当成人家的儿媳妇,送上门去。太贱了吧。”
草灵的母亲比较倾向天第二种说法,她对草灵说:
“象征性的安慰一下老人,送点东西,要想扑上身子天天伺候一个病人,哪里用得着你呀。”
“石砣临走时嘱咐过我好好照顾他的家人。他的老爸快要死了。我能袖手旁观?”
“呸!人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有嫁过去呢。就把自己当成他家的人了?”
“早晚还不是他家的人?”草灵理直气壮,很有挑战性。
“咦。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你姥爷的外孙女呀?”母亲气和肚皮一鼓一鼓的。
这一天的早晨似乎来的格外地迟。一条条黄裱纸色的阳光透过让风撕碎了的窗纸探进了死气沉沉的炕。炕上的老人的气息微弱。猛得大咳了数声。那喘气声变成拉风匣的啸声。他抬起了右手定定地指向了空中,嘴里不停地说话:
“石砣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儿子挣了老鼻子钱了。快放下,别累着……”
他的老婆过来把他高擎的手按下去,使劲的。刚离开。那手又抬起来了。按下,又挺起来……
几个亲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哀哀地盯着那只高擎的手。
草灵绕过来,捉住了这双瘦骨粼粼的右手,哽咽着:
“爸爸,石砣让我来看你。说让你好好的……好好地保重身体……”
他的手一下子落了下去,详和的笑容徐徐地浮现在黄瘦的脸上,停止了呼吸。
石砣的妹妹石花领着弟弟石盘在街上玩。他们的妈妈到郎山大集卖小仔猪去了。半夜的时候,妈妈把石花摇醒了,把昨天晚上嘱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石花闭着眼睛稀哩糊涂地答应了。妈妈之所以半夜起身,是因为家离大集20多里,路又不好走。日出时必须赶到。否则散集了,你的小仔猪卖给谁?上集她用独轮小车推了6个小仔猪,很顺利痛快地卖掉了。在过称的时候,一个帅气的男人主动过来帮着抬称。过完稼,那男人看着她把一摞当啷啷的大洋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一个劲地夸奖她的小仔猪侍弄得好。小猪架子大,能长大货。如有这样的小猪,他也要。女人很高兴,立即说:“我家还有6个呢。”男人一听像古董爱好者偶然见到了一件真正的古董,立时眉开眼笑说:“真要有。我全要了。”女人说:“那就下集吧。”帅男人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给你定手钱,怎么样?”女人说:“虽然我是一个女人,我也是一个说话给话做主的人。”帅男人说:“这么远的路,你一个推着6个小猪,太不容易了。你家掌柜的呢?”女人的眼皮耷拉下来。半晌才道:“他死了,一个月零八天了。我养着两头老母猪,一个人那能忙活过来。我还打算卖掉一个呢。”帅男人连连说:“不容易不容易。下集我给你的价格一定比他们高。”女人很满足,很有儿子还没出世就有媳妇的成就感。所以这次她起得比上一次还要早,在村口,她遇到了一个同样推车的一个人,是她本家的一个侄子,现在是村里联防队长。他推着一车苞米去赶集的,是去粜的。他们到了大集,东边的太阳已经出山了。遗撼的是帅男人没出现。又等了一个时辰,女人耐不住了,就把猪卖掉了,价钱比上集还高一点儿。高高兴兴地和本家的侄子又说又笑地回家。
石花草草了事地准备了一些早饭把自己和弟弟打发了。就领着弟弟在门口玩,依照妈妈的嘱咐。他们开始一个劲地疯闹。后来又有几个小孩的加入。在玩的花样上有了泾渭分明。女孩喜欢跳方和踢毽。而男孩愿意做一些有刺激的运动。譬如打尜尜,丢石子等等。姐姐只顾自己和女孩们跳方,让弟弟和男孩子们玩。弟弟和小伙伴们商量好,回家去拿尜尜板。刚要进家们,一个男子象从天下掉下来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说:“你是石盘吧。听到小孩肯定的回答。就悄悄地说:“我是从关东来的。和你哥哥住地一起。他让我捎了一大包东西,挺沉的。有吃的有玩的还有穿的。我怕你家里没人,弄丢了,放在村外。你跟我去拿来吧。“你真的是从关东来的?”小小孩半信半疑“是啊。你的哥哥不是叫石砣吗。他特别挂着你这个弟弟。特地卖了关东山的榛子、松子呢。当然也有你姐姐的,你妈妈的。你要不要,我自个留着吃了。”石盘一听说哥捎来的,高兴地蹦了几个高儿,连家没进就小跑步地跟着陌生人屁颠屁颠地奔向村外。
石花和她的小伙伴们又跳方又踢毯,真到玩到日头老人攀登到蓝天的正南,肚子咕噜噜地一个劲地吵闹,才各自意犹未尽地散去。石花的秀目一撒目,弟弟石盘不在,便懒洋洋地回了家。一进院子。她就喊着:“石盘,你又在家偷吃东西是不是?”见没有回音,就咋咋呼呼:“我看见你了,你就是藏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着。”还是没有回音。她确信弟弟不在家。她一边往锅里拾掇饭另一只脚往锅头里揽草,嘴里也不闲着:“这个石盘,光知道疯。也不帮着姐姐烧火。”看着锅盖的边缘呼呼地冒了气。才出去找弟弟吃饭。她从东街到西街,把与经常和弟弟玩得上来的小子打听了个遍。一无所获。第二次,她扩大了搜索范围,连草垛和狗窝都扫荡一遍,弄得鸡飞狗跳的,还是音信全无。她顾不得吃饭,一头扎进草灵的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说她的弟弟找不到了。她这一哭,惊得草灵全家还认为她的父亲从坟堆里爬出来了呢。草灵牵着她的小手从东街到西街,从村北到村南,像女人的梳又把全村细细地梳了一遍。也没梳出石盘的一鳞半爪。难道一个小小的的孩子上天了入地了还是从人间蒸发了呢?
石花的妈妈高高兴兴地进了家,腰里揣着沉甸甸地礼物,他一进家就大叫大嚷地喊石花石盘,让他们闭着眼到她跟前来领食物。这是她丈夫死后,她第一次这么眉开眼笑的。当草灵急匆匆地赶来告知她这一消息时,她的反应是毫不在意的一笑,随意地说:“这小东西又不知跑哪疯去了。”而此时石花不敢回家,赖在草灵的家里,怕挨妈妈的责骂。“是不是去他姥姥家去了。”草灵提醒说。妈妈想了想说:“以前有过那么一次。那次他和人家的小小孩打架。她狠狠地凑过他一次。这小免崽子竞不言不语地去姥姥家。让家里好一顿找。”草灵说,“我和你一块去。”石花的妈妈说:“不用,这里离我娘家也就七里地。何况黑天还早着呢。”
石花的妈妈从娘家返回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再也不想起来了。想想吧,从半夜起身推着小仔猪走了二十多里赶朗山大集,直到现在是马不停蹄呀。中午仅在集上吃了一个硬得像石头似的火烧。水一口没进。肚子和脊梁早已贴在一起成了一张皮。她抬起头来,家家户户的都暗淡的灯光,像鬼火似的。夜风刮过来,把她额前的头发拂过来拂过去。脸木木的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树皮。一只黑不溜啾的狗消没声地从眼前经过,向她“汪”了一声,似在问她:干吗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这里呀?看看没得到什么声响,知趣地跑走了。街上扑扑嚓嚓地闪出了两个影子,一高一矮。矮的叫了一声:“妈!”接着嘤嘤地哭了。妈妈说:“哭什么?你还有脸哭?”草灵安慰说:“别哭,别哭。先进屋再说。”石花一推门,“啪哒”一响,什么东西从门上槛上掉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白白的物件坠在了脚前,小人儿眼好使,一下子抓在了手上。在屋里点着了灯,草灵拿过这张纸一看,上面写了两行字,歪歪扭扭的。草灵是识得几个字的。她仔仔细细地读下去:
“你的儿子在我手上。现(限)你今夜带100块大洋来你村二老英(茔)卖(赎)人。不得报官。否则我们就死(撕)票。”
“绑票啦!我刚刚卖了一窝小猪。他们就瞅上了。”
“他们咋知道呢你卖了一窝小猪?”草灵惴惴不安地问。
“我咋知道?我家里上月刚死了人,现在又遭了绑票。我咋这么倒霉呢?”石花的妈妈泪流满面,“这简直是不让我们娘儿们过吗!妈了个比。”
“哭是没用的。我们现在想个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我家里的钱不够。”
“我家里还有一点儿。还是不够。真急人。”
“这样吧,我到我的侄儿家去一趟。看看能借多少”石花妈扯腿就跑。刚到门口,就让草灵叫了回来。
“哎,大妈。我倒有个办法。不知能不能行。”
“你快说。”
“咱不如冒一点儿险。是这样的……”
“不行!不行!这样做太冒险。万一你有个好和赖,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爹和妈。我儿子回来肯定不认我这个妈。”
“只能这样了。黑灯瞎火的,上哪去弄这么多钱呢。看来只能破头用苫子苫了。试试看了。”
“不干,不干。太对不起你了。”
草灵连拉带拽地拥着石花的母亲,临起时对石花说:“别忘了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