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坡后,另有樊文寀的一处荒废已久的别业。
芰荷不得不佩服忘语的智计,他竟带她匿藏于此处,正因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之理。
“此处闹鬼已久,他们不会寻来的。”她记得方才忘语带她来此处,便说此话打消她的顾虑。
言讫,他将这颗头颅掷在水榭一旁,啸呼一声,登时便有十数蝙蝠飞来,欲要嘬吸鲜血,他在领头那只蝙蝠翅上弹了弹,说了句芰荷听不懂的话,这蝙蝠便率众而去。
芰荷“呀”了一声,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由衷赞道:“忘语,你好厉害!你怎么调教蝙蝠的?”
“花了一个时辰……”他擦拭古剑,淡淡答。
原来这群蝙蝠并非他豢养之物,芰荷更是钦佩得紧,但见他眸光激射过来:“我以为你会问我,这群蝙蝠会去哪里。”
“这还用问,自然是去帮我们引开敌人啰。”
他点点头,芰荷心情一好,嬉笑着便凑近一些:“你能教我怎么养蝙蝠……嗯,或是萤火虫么?”
忘语本拟和衣而眠,听得这话,眸中涌出寒光,看得她向后一缩,才又掉头去睡。
他分明听见芰荷呼吸紧促,似真被她吓住了,便道:“若是乏了,便歇歇罢!这里……其实没有鬼的,不过是樊文寀那个冤死的小妾家人搞出来的。”
芰荷打量着蛛网遍结的承尘,抱膝而坐,涩然一笑:“我又不是没在鬼门关前走过,如今,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说得无限凄凉,忘语想起一些往事,嗓子似乎更嗄哑了:“不怕鬼……呵呵……你居然连死都不怕……”
“是,”芰荷如今重获自由,恨不得将这多日难舒的郁结一一解去,说话也没了顾忌,“我曾险些死去,醒来时……”
“我乏了。”忘语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芰荷有些无趣,讪讪地应了一声。
可能是他的确太累了,所以他才那么快入眠了吧。芰荷暗想道。
四合阒寂,他匀停的浅浅呼吸落在毫无睡意的芰荷耳中,竟有着一种极致的美。
她怔了怔,幽幽低唱:“小潇湘。正天影倒碧,波面容光。水仙朝罢,间列绿盖红幢。吹风细雨,荡十顷、浥浥清香。人在水精中央。霜绡雾縠,襟袂收凉。款放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
身后有些微动,芰荷向忘语望去,见他翻了个身侧卧在院中水榭中。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布袍,芰荷想起先前被他攫住肩膀时,便被那彻骨的寒意险些冻住。一时心下不忍,四下环顾之后,忙去房内掸了棉被上的积尘,给他盖上。
往他颈窝边掖了掖,芰荷本要抽手,却不期然被他抓住了手。
“我想你……不,我恨你……”
他的谵语让芰荷想起冻风中瑟瑟发抖的鸠雀。其实,忘语他分明是个外冷内热的可怜人哪!
芰荷不忍挣开,只能由他握着。时间一久,眼皮沉重得益发撑不住,竟不知怎的也迷迷糊糊地滚进了棉被中,直到快天亮时,惊觉忘语冰冷的目光。
“我……”她想要解释,望着他那张冷脸,却不知从何出口,便顾左右而言他,“那颗头……”
“我答应那家人的,他们稍后便会过来……”
“我倒有个主意……”芰荷冲他笑笑。
这一头,侍卫们寻不得樊文寀的首级,只能惴惴而归。此时,别院里上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几位夫人更是哭哭啼啼,唯有管家赵海操持着这一切,并拟将此事报上朝廷。
然,翌晨便有人报来消息——樊文寀的头颅被歹人悬在晟京城门上。
见来报的人哆嗦着不敢往下说,赵海气得拍桌子:“说,还有什么情况?”
这人骇然道:“在老爷的首级之旁,还悬了一副对联,那上面写着……嗯……写着‘蓟辽冤死,青山有幸埋忠骨;文寀苟活,白铁何需铸叛臣’。”
“混账!”赵海勃然大怒,吓得来报之人直打哆嗦。
府里人尚未赶至城门口,便险些被喧阗语声淹没了,待得走近,只见满目俱是遥对那头颅和对联指指戳戳的百姓,赵海羞愤已极,高友光已向那城楼凌跃而上,去收拾烂摊子了。
在这街角一隅,忘语与芰荷伫立远观,都觉得解恨得紧。
“我那上联还不错吧,不过,忘语你对得也很好。”芰荷笑着望他。
忘语见她这神情,却好似触了雷,快步跳开后遥望着南方,面色有若玄冰:“仇怨已报,你便不要在晟京呆了,快回国朝去罢!”
芰荷缓缓摇头:“我还不能回。”
“为什么?”
“我不知我要找的那个人在哪里,可我觉得,他会到晟京来的。他的位置被他大哥夺了,那人又投了北钺,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你是要‘守株待兔’?”忘语冷笑一声,话语里却毫无讥讽的意味,“你可知这‘株’是危险之地。外人不知忘语,只知你沈芰荷,你可知,杀樊文寀的罪可是你担着的,你就不怕麻烦?”
“我不怕。”他话语中的关心毫无遮拦,她心上骤然一紧,细察眼前陌生背影,只觉莫名的熟悉。
今晨三更时,她提出了这个可以震慑北钺人和叛臣们嚣张气焰的法子,忘语应了。
上联才落,忘语分毫不假思索便挥就了下联,足见文思之捷,不过,他题字之时却用的左手,那字写得并不潇洒,显然,他平日不是惯用左手的。
原因只有一个,不想她通过他的字迹,认出他罢了!
他说他受人之托,可若是父亲派来的人,绝不会如此诡秘。她在江湖上交游也不广,更不会有人会请这种高手来护她。
脑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忙抢上一步,道:“慢,忘语,你认识沐堇秋么?”
“不认识。”他身形一顿,薄肩一颤。
芰荷全然看在眼中,更想起他杀樊文寀时的狠辣手段,笃定之下,不顾体统地张臂拦他:“不,你认识!”
“不认识!”
“认识!我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想见他!”芰荷狠拽他臂,忘语想要推搡,却似不忍,只一味喝斥。
“我不放我不放……”芰荷哭着拽他裤脚,向他拜倒,“我求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我很想见他,我很想见他!”
忘语蹲下身来,攫了她肩逼视她,恨声道:“你为何要见他?你知不知道他恨你,他恨你!”
“不,他叫你来护我,他怎么会恨……”
忘语截断她话,带着些狂躁:“他让我来护你,只是因为不想你为他们解兵书而已。你害死了他娘亲,你凭什么要他还想着你念着你!你倒是说啊,凭什么?”
“你在说什么?柳絮死了?干娘她死了?”芰荷惊得撒了手,他振袖而出,一时回力太大,她腿下一软,便坍坐于地。
忘语一手戟指,凄厉语声似如一柄犀锐的剑:“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因为他不会原谅你的!你以后要么嫁作他人妇,要么回到你父亲身边,都与他无关!”
“你怎么知道?”芰荷脑内“轰”的一声响:这样挟裹着凄情的暴怒,很熟悉……好似曾有那么一次,有人也如此对她嘶吼!
那是……沐堇秋发现她用唇脂迷晕他,所以……等等!沐堇秋!
芰荷幡然醒悟,忙纵扑上去紧抱他腿,哭道:“不,我不嫁人,我不回去,我只跟着你,堇秋!你就是堇秋!”
忘语喉结一跳,平复了心情干笑道:“你是不是有妄想症?你觉得我哪里像他了?是声音还是相貌?你倒是说说?啊?”
芰荷凝注一时,摇头苦笑道:“是呵,你的功夫也比他好……是我认错人了。”
“对,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他过去的属下,端木融。白云庄虽然解散了,可我还欠他的情。既然此间事了,我就算是交差了。”
他试着抽腿,她保持沉默,这在他看来便是屈服,未想才转身,却听得她陡然道:“那我就让你的差事没完没了!”
“什么意思?”
她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忘语心道不好,疾呼道:“喂!喂!”
芰荷回身那一瞬,脸上兀自挂着泪,她竭力道:“忘语,我现在要去索绰洛府说是我杀了樊文寀。你告诉沐堇秋,若他不想我死,就来找我!否则,就让我死在那里好了!”
言讫,她仗着玲珑身形,一头扎进人群。
“你这个疯子!”忘语急得跺脚,恨骂一声,紧追过去。他行路自然不慢,此时竟追她不上,唯闻她在熙攘人群里递来一句话:“你不要跟着我,你去告诉他!”
“疯子!”
忘语心急如焚,没留神撞着了一个银发老妪。待他道了歉,再回头时,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却早不见她的踪影。
此处为晟京闹市,若施展轻功追击不免太过醒目。忘语大步踏去,待寻至紧闭的索绰洛府门前,终于见着芰荷,才舒了口气。
芰荷原在门外张望,见是他来了,咬唇间泪已堕下。那股子倔劲一上来,便要去叩门环。忘语运劲指尖,隔空拂穴,纵跃而去,反手将她束在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有人!”
忘语拖她匿于石狮子后,有人一开门,索绰洛一新的声音便飘了出来:“杀他的人定是沈芰荷,我们这几天有得忙了!”
芰荷并不害怕,却无端觉得身子在颤抖,转目细看,才知是忘语的胸膛在震颤。她紧蹙着眉,若有所思。
门口有人附和着,其中一人道:“那么,关押的唐朗和骆青红怎么办?”
“我先去把这事料理了,回头再来处置他们!”
“是。护军参领!”
大门“嘎吱”一声阖上了,芰荷看着他们走远,悄声说:“能帮我一件事么?”
“救人?”
“是。你怎么知道?”
忘语不答,半晌才低声道:“你答应我,事成之后,你走远点。否则……”
芰荷咬唇应了。
忘语快手解了她穴道,与她悄悄潜进府里。白日里不便隐藏,二人行事分外小心,待抓了小厮,问清地牢位置,便向后院假山行去。
隔空点穴的功夫最是好用,忘语轻松料理了地牢内外的兵卒,在甬道里摸索来去。雪光是地牢内唯一的光源,饶是如此,这逼仄之处却阻了天光,令人视物艰难。
正焦急时,忽听有人道:“师姐,你说他先前大惊失色,所为何事?”
“我也想不明白。他先前说,明日只让我们中的一人带他去寻夏岚岚。你便去罢!你到了外边,就想办法逃远点!”
“不,师姐出去,我呆在这里!”
“我是师姐,我功夫也在你之上!你听我的!”
“不行!”
二人兀自争辩,芰荷已听出个究竟,奔了过去,欢声道:“唐朗,青红!”
“小姐!”“芰荷!”
二人惊喜不已,齐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们呢……”芰荷抓住她的手,满心喜悦溢于言表。
“现在情势危急,莫要因小失大。”忘语冷然出语。
“他是?”骆青红怔了怔。
“堇秋的属下,忘语……嗯,端木融……”
骆青红、唐朗二人面面相觑,眼色暗换。唐朗抚着铁栅,道:“这铁牢很结实。”
“我们拿了钥匙。”芰荷扬了扬钥匙。
唐朗苦笑道:“我们这间房的钥匙,只有袁……嗯,沐堇楠才有……”
芰荷笑容一僵,忘语轻笑出声,面上毫无表情:“我有剑!”一语未毕,抡臂便向那玄铁的锁砍去。
铁锁迸溅成渣,骆青红脱了囹圄,便一把将芰荷扯过去,紧盯忘语,道:“感谢阁下救命之恩,不过,很巧的是,昨日,那沐堇楠方才对一个人施了酷刑。巧得很,那人也叫‘端木融’!”
忘语嗤笑道:“随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