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面带俯容,有些羞赧:“岩哥,你知道么?我一直希望能早些结束战事,过上宁和的日子。我自小在江湖卖艺,居无定所,直到遇见了你,我的心才安定了下来。我总盼着我们帮闯王打下江山后,能做一对快活的眷侣。”
李岩揽她入怀,心里颇为不忍:“我知道你一生漂泊,希望我们能有个家,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我欠你的。若非因战事频仍,我不能要那孩子,我们早就有一个了。”
素来坚忍的红娘子一听这话,只觉回肠触绪,别过头时,眼泪已簌簌而下:“我不怨你,我懂你说的道理,没有国就没有家。”
李岩将她搂得更紧,但听她断续地念着:“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李岩叹声道:“我教你的,你都记得了?鞑子压境,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逍遥于江湖。”
“是啊,我记得,你当初还答应了沐二公子,但有那日,我们便退出朝堂。”你不知道,虽然我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可却欢喜得紧……”
原来,她再刚毅,却也只是个渴求一生西京的小小女子罢了!
李岩心绪纠结,道:“可我做不到,如他一般淡看世事。其实,那次,他还对我说及他这次甚至还对我说了旧时的范蠡、张良、郭子仪、姚广孝……”
这番话还未说完,帐外便响起了一个声音:“李将军,闯王召你……”
李岩笑道:“好。”
红娘子侧耳一听,门外的侍从又道:“李年也去了。”
她在帐中候了许久,才等回了李岩。李岩一脸喜色的告诉她,因牛金星复又进言,闯王终允他与弟弟李年带兵赶赴中州,并说请红娘子也率兵往中原一带征战。
红娘子自欣然应允,更于星夜早李岩一步动身。
二人未曾依依惜别,因在平素里,夫妻话别乃是常事。可叹的是,若他们知道,此别之后,将会阴阳永隔,他们的结局也不会如此!
他们自然不知——当他们还在为大顺军的未来担忧之时,牛金星却正向陆自成进谗。陆自成本非襟怀洒落之人,也一直疑心李岩这位儒将会挟兵自重,牛金星此语无疑更让他疑神疑鬼,于是……
红娘子还在中原酣战,夫婿李岩与弟弟李年惨死的消息像是暗夜的雷霆,将她平生所有的冀望统统震碎。痛不欲生的红娘子从悲愤中冷醒,打起“为夫报仇”的旗号!
她听闻陆自成在诱杀李岩以后,旋即载大批金银财宝,率部向西京撤退,便一路追击而去。她将队伍集结起来,一面反击北钺,一面与陆自成军厮搏,实是两面受敌,但因她精于兵略,捷报频传。
只是,她很遗憾!
她尚未拿下陆自成的项上人头,反而还从被她抓来的侍从那里,听说了一个传闻。原来,陆自成之所以对李岩早有戒心,乃因李岩曾为大顺军求得沐堇秋十万两白银!
如此耿耿之心,在陆自成看来,竟是居心叵测!
从那时起,他便命牛金星帮他盯着李岩。牛金星进谗时曾说,他亲耳听到李岩和沐堇秋在商量当闯王夺下江山后,李岩便拥兵来投奔他。由此,牛金星断定,李岩从与沐堇秋结交以来,真正的尊主早已不再是闯王了。陆自成闻言震怒不已,愤愤道:“怪不得!我大顺军攻进隆京城后,他便如此罗唣!原来如此!”
这……便是岩哥你被陆自成借饯行之机诱杀的真正原因?
“岩哥!”红娘子长剑一震,将这侍从拦腰斩毙。
她直身长跪,任夕照在她染血的两颊皴染出混沌的哀凉。
“红娘娘,天黑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闪出一道劝慰的声音。
倏然,她据地而起,两指成戟,怒戳天穹:“陆自成!北钺狗!沐堇秋!”
沐堇秋——
最后的一声回荡在山谷间,似卷过暗夜冥河,颠覆苍穹!
一弹指顷,俯仰之间,已是弘明元年二月了。
世间烽火乱,渔村自静淡。
此时,沐堇熙的儿子沐思诺已有一岁了,小家伙似乎特别聪颖,早在八个月时便能蹒跚学步了。这胖胖的小个子成日里的在沐堇秋三人面前咿呀做声,逗得几人好不快活。
沐堇秋三人过着闲散的日子,每日以调弄小孩为乐,倒也其乐融融。只是,这三人的心里没有哪一个不是暗自遗憾——沐堇秋有时依然会发呆;沐堇熙不知道该不该教儿子“爹爹”这个词汇;芰荷就想得更多了,因为她那么热切地盼望着孩子,如今却只能抚着瘦瘪的肚皮,长吁短叹。
她也请了村里的周大夫帮她看过,那人说她的肺部本来就亏虚得厉害,且又中过几次毒,自然有碍生育。虽如此说,周大夫却也给她开了方子,让她静心养个一年半载,料来应有佳音。
这日,沐堇秋邀了芰荷到八角庙村边上的桃花坞去看桃花。他笑道,去年桃花盛放的时候,他们忙着照顾熙儿母女了,压根没有好好欣赏桃花,现在可正是好时节。
八角庙村这个僻所,季候较之别处来得更早,因而,仅在二月之初,桃花已来得很灿烂了。二人相携游赏,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尽兴。老天似也很给面子,竟奉上一道霓虹。
芰荷颊上折映着虹彩之光,愈发粉嘟嘟的,沐堇秋看着心喜,偷偷吻她一口。她早已习惯他搞突然袭击,也不意外,只笑道:“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算是有幸吧。他是于晚春寻春,我们却是于早春寻春。”
沐堇秋却道:“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秀色可‘餐’……”他向她眨眨眼。
芰荷明白他的意思,却皱眉道:“我们没有油盐啊,再说了,我们在这里吃饭,那熙儿怎么办? ”
沐堇秋眼笑眉舒,一面曲臂往怀里掏摸什么,一面笑道:“她那么大的人了,别老赖着我们。呵呵,我好久没有这般清静地享受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了。
芰荷见他从怀里掏出裹了油纸的油脂和佐料,哈哈大笑:“原来你早有预谋。”
白鹭低飞回,桃红煮鳜鱼。沐堇秋天赋极佳,就地摘了桃花,捉了鳜鱼来做桃香鳜鱼一菜。
他蹲下身子预备生火,待到火折子燃了起来,便微眯了眼,薄唇徐吹一口气,柔声道:“好灶爷,快快快!我要给我家芰荷做饭啦!”
临时筑成的灶台似极有灵性,立时燃起了火苗,嫣红的桃花瓣被清风捎来他发鬓,留下几点俏皮的吻痕……
心里暖着,芰荷微笑着看他忙来忙去,眸底却笼上了水汽,透着天边虹彩,莹然有光。
待将桃香鳜鱼置于河畔,就着澈亮河水而用,沐堇秋笑问:“好吃吗?”
“你做的,都好吃。”这话倒不是奉承,他的手艺,的确很好。
见他像个孩子般的笑了,她只觉这难得的二人世界已被幸福撑得满满的,可不过须臾,便听得有脆嫩的童声自远而近地飘来。
“歇着点,你是闻到饭香了吧?”芰荷望着小淘子,打趣道。他此时趿着一双草鞋,想是跑得太急,竟险些一个趔趄。
聪明、贪嘴,这是芰荷对小淘子的第一印象。谁叫芰荷第一次见他,便是他向沐堇秋讨要烧鸡吃的情景呢。再者,他也时常借学习求教之机,来向堇秋讨食。
小淘子的眉毛扬得高高的,笑道:“是啊,我闻到鳜鱼的味道了。”
沐堇秋便邀他坐下同食。小淘子吃饭的馋样很是可爱,芰荷抚着他毛茸茸的小脑瓜子,低叹了声。这一切,沐堇秋都看在眼里。
一入夜,沐堇秋便将她压在怀里,芰荷原有些困乏,却被他搅攘了一晚。早上一起床,她便磨着牙埋怨他,他却懒洋洋笑道:“若非如此,我怎么圆你的愿呢?”
芰荷被他看穿了心事,幽幽叹了口气——周大夫开的方子吃了好些时候了,她盼也盼了一年了,可是……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她怎能不着急呢?
沐堇秋每日都忙着教孩子们念书,无暇多思,她却不能不在意!旁的且不说,只要想着,以他们的骨血再塑一个新生命,该是一件怎样神奇而愉悦的事,她便忍不住浮想联翩。此后,心之萦系,是属于他们的,仅仅属于他们的甜蜜!
芰荷在失望两个月后,负气地将自己偷制的纸历藏了起来。
四月十九日了!她在心里暗忖着。
一家人就着去岁秋日蒸酿的桂花酿吃了饭,她便趁沐堇熙做针线活,沐堇秋哄着沐思诺午睡时,留了便条便偷溜出门了。
离开外世已久,倒也想出去看一看,不过,这不是紧要的。小村子没有好大夫,桃源镇……总该有吧?
在密道里仔细辨听一时,断定八角庙里并无人声,她才打开有些霉腥的密道之门,走了出去。
蓊郁的菩提树依然长青,呼吸着暌违已久的外世空气,芰荷不由唏嘘自语:“一年多了呵……”
很不巧的是,她在河岸等到云天将暮,却不见有行舟驶过,正恼恨地揪着岸边野草,突见远处一芥小舟顺江而下。
芰荷忙摇臂高呼。
舟上的人有意加快了行速,芰荷看得北钺楚,不由惊喜交集。
他们竟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