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沛、陈文锦两兄弟未及开口,沐思茹已欢嚷起来:“小姑……”小孩到底是不知大人恩怨的,她只知河畔那个女子正是她两年不见的小姑!
其实,芰荷早由她的“小姑”变为“二叔母”了,只是这一刻,芰荷根本不记得纠正她。沐思茹语声娇糯,无比真实,芰荷喜得直搓手——一直不知沐思茹的踪迹,只怕凶多吉少,此时怎能不喜?
四人一见,陈文锦来不及讶异,便告诉紧搂沐思茹的芰荷,别后种种。
芰荷这才得知,当日白云庄与朝廷对峙之时,陈家兄弟不愿意投奔北钺,便趁乱将缩在角落里哭泣的沐思茹带了出来。后来,他们便隐居于陋巷,辗转到了晖州。
北钺入关?弘明王朝?
芰荷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问道:“那个……陆自成在隆京,果然对朝中百官极尽羞辱么?”
陈文锦点点头,道:“很少有官员逃离得出来……不过这事很久了,万俟……哦,不,沈姑娘你的父亲……”
芰荷大吃一惊,她知父亲定不会同意她与堇秋在一起,便想日后抱着白胖小子再回去看他,未想……不过,她想起她曾写信劝父兄辞官回晖州老宅子居住,心下稍安,问道:“你们在晖州好好的,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这……”陈家兄弟面面相觑,还是陈文锦道,“这几日兵部尚书孙可法督率晖州军民抗御北钺军围攻,固守孤城,急命各镇赴援,但各镇抗令拒不发兵。形势危如累卵,为了小小姐的安危,我们只能带她顺江而下,一路寻觅安身之所。”
晖州之围?
芰荷好似被雷劈了个正着,身子蓦地一晃,身体已早于意识有了反应,喃喃道:“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
陈文锦见她一脸晦色,举步不稳,忙扶她一把。她称谢之际,却见他凝目一瞬,反手扣住她脉门。须臾,他微笑道:“沈姑娘这是有喜了。”
“什么?”芰荷难以置信。
世人说“惊”“ 喜”二字,总是相伴而生,难道,真是这样?可她现下最想做的事,是去晖州寻父兄啊!
忧忡中,芰荷一面向着他们言说别后情形,一面将他们带进八角庙村。
陈友沛两兄弟一见沐堇秋便下拜,直呼二公子。沐堇秋骤见亲故,自是高兴,却又觉“二公子”这称呼实是刺耳,忙请他们勿要再如此唤他。
两兄弟对望一眼,陈文锦才道:“二公子,你真真切切是老庄主的亲生儿子啊!我们都被骗了!”
沐堇秋、沐堇熙和芰荷都呆住了:“什么?”
陈文锦这才将道出此事本末。
当日,沐堇秋被滴血之法验出并非庄主亲子,他觉事有蹊跷,无奈沐堇秋当即惨笑一声,拂袖而去。他旋即跟出,却不见了沐堇秋身影,只得回庄中。
便在那一日,沐堇楠在一致呼声中即庄主位。
正因当日验血的瓷碗竹箸等都被扔了,陈文锦自无法取证。这头,因沐堇秋愤然离家,柳絮又羞又急,直呼冤枉也无人相信,竟在两日后自缢,并留血书一封。
陈文锦是第一个发现此事的。信中说,她与曾镜明严守礼法,根本没有夫妻之实。陈文锦见信中所诉句句关情,不似作伪,便仔细回想起验血那日细节。
别处并无可疑,可……似有一股极淡的味道荡过他鼻端……酸味……
依稀是……醋粉的味道!
凭他多年行医经验,他立时做了一个实验。他发现只要将醋粉置于血液中,必会凝结且沉淀。他复将他的血液和鸡血相混,又发现只要用力搅动,自可相溶。如此说来,那《洗冤录》中所载的滴血验亲之法并不可信!
真相只有一个!沐堇楠唆使仆役在那竹箸上沾了醋粉!
事关重大,他正与哥哥陈友沛商秘密相商,便听白云庄的鸣钟急敲,原是,沐堇楠警觉妹夫殷子皓告发了白云庄,官衙的人已汹汹而来。
两兄弟没有出去,但沐堇楠的声音还是远传过来,那意思却明确得很,无非是让大家选择束手就擒或是与他同舟共济!
要知道,白云庄门人多为被朝廷弃用的能人异士,好容易寻了个安身处,自不愿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当即应声四起。
在那群情激奋的当头,两兄弟便将血书先藏于怀中,趁乱突围时,但见沐堇楠根本不管女儿死活,便捎她一块儿走。
原以为很快便能寻得沐堇秋,可他们兄弟一人在晖州照看沐思茹,一人出去寻人,却一直未能如愿。
“原来,二公子竟在此处!唉……”陈友沛一直在外觅寻沐堇秋,此时最是吁叹不已。
“哈哈哈……哈哈哈……二公子!二公子!二公子!好!哈哈哈!咳,咳……咳……”
沐堇秋并不接那血书,反倒笑得连连呛咳。芰荷脸色比他还要白,待要上前安抚,却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
他的眼神空洞而冷冽,不知在看什么,但她知道,他在怨她。
若非她揭露了柳絮和曾镜明的私情,“沐堇楠”便不会利用此事夺得庄主之位,那么以后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沐思茹一头扎进他怀,亲昵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二叔!我就知道嘛!”
“是啊,是啊!我是你的二叔!我是你的二叔!”
沐堇秋尖声大笑,灌入众人耳中,刺得耳膜生疼,竟无端想起了巉岩下鹰鹫的啸声。
他盯住沐思茹,笑个不止:“可是,现在知道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娘死了,白云庄没有了,我的名声也没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回响在窗外传回,惊得檐下燕子叽喳乱飞。
这是从前待人温柔,会给她捏泥人的二叔?
他怒极扭曲的面容,让沐思茹心里有些害怕,她捂着耳朵慌忙倒退,跌进沐堇熙的怀里。
沐堇熙斥道:“你别吓着思茹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对着孩子咆哮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
沐堇秋听着这话打了个机灵,不由望向眼泪纵横的芰荷,尽管他知道,这件事的债主是他的大哥,这件事并不全然关他发妻的事。
可是……他还是不能不恨!
芰荷一语不发,怔怔地看着他只是流泪。陈文锦忙道:“这件事其实是大公子做的,与他人无尤……对了,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昏蒙中,沐堇秋又笑了,他几乎是趔趄着走去,只觉每一步都似是踏在了软絮上。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二人之间,那双渴望抚触小生命的手终于凝在空中。
他笑着奔出门外,这一次,抛下了一句话:“我真希望,我从没见过你!”
芰荷攫不住他一片衣角,一着急,竟晕了过去。醒来时,却瞥见假寐在旁的沐堇秋盈满倦色的眼。
“醒了?”
“嗯。”
“身子不好,多歇着点儿,再睡一会儿吧。”
他低哑而温柔的声音激得她泪落如珠:“对不起,堇秋,都是我害了你。”
沐堇秋叹了口气,道:“都过去了……先前是我一时想不开,是我的不是。”
“你明明是惠帝后裔,你不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不该!我对不起你……”
沐堇秋将她揽入怀里,铿然道:“不知者无罪,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可是,这个天下怎么办?天下本该是你的!”
“罢了,事已至此,何谈复位?”他水色滟潋的眼中笼上一层郁色,如何逃得过芰荷的眼,“或许,我们赵家命数如此;或许……罢了,不提了,我们安心地在这里生活吧,我们会和孩子过得很好的。”
她知他心里难受,却更忧心可能身在晖州的父兄。沐堇秋拗不过她,便托陈家兄弟照管此处,于翌日搀着芰荷逆流往晖州而去。
不过两日,船家已载二人行经胤州。在路上聊起孩子,芰荷坚持说,这一定是个女儿,沐堇秋便笑说那就叫“珑儿”好了。
当渡船行过白云庄门前时,芰荷下意识望向沐堇秋,但见他先前喜色骤然全失,出神地望着那处,似穿越了汤汤江波,望见了枯蓬断草之外的几世繁华……
“殷子皓……”他的低语突然飘进她耳中。
芰荷打了个突,不知该如何说起“沈子皓”是她哥哥的事,别过头见那船家歇了歇船橹,呵呵笑道:“对啦!这里有份邸报,好像是去年的……左右是歇息,老汉不识字,夫人你念来听听,可好?”
邸报?这样自可获得更多天下大势,芰荷自然乐意,将这邸报接来,一字字用白话译给船家听:“……崇泰十七年,隆京沦陷,福王赵由崧立于南京……王多贤德,承天启运,孙可法、凤阳总督郭士英为定策元勋……”
邸报上自然都说好事,可沐堇秋闻言扭转头,却皱眉想:才一位么?不过,谁不想凭此得拥帝之功!只怕拥立苟延残喘的藩王为帝,却是军阀勋镇势力尾大不掉的滥觞。
船家笑道:“这赵由崧运气还好,没似他老子一般被陆自成给弄成‘福禄宴’!”
这些虽是陈年旧事了,不过……沐堇秋终归是皇室后人,又是那最正宗的一支,他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难看,沉吟不语,只担心地望住他。
船家以为他们并不知情,便道:“你们不知道么?崇泰十四年时,闯王义军破洛阳,世子赵由崧在大臣的护卫下越城而逃,可他爹那老胖子却没跑掉。闯王认为赵常洵作恶多端,便宰了他后院中七八只剥皮去角的梅花鹿,再将这三百多斤的大胖子洗剥干净,扔到巨大的铁鼎内,撒满姜、葱、蒜、桂皮、花椒,再以高汤炖煮,在熊熊烈焰中一起烹煮,待煮烂后……”
唔……呕……芰荷忍不住了,蹲在船头吐了起来,沐堇秋忙不迭抚慰她。
“分给将卒食用,美其名曰……” 船家还未说完,“福禄宴”三字便卡在喉咙里。
他自知失言,连忙给她取来清水漱口。
沐堇秋张了张嘴,没有吭声:福恭王虽罪不容诛,毕竟……以前除了生意往来,更与他有血缘之亲啊!
“啊!”船家陡然惊呼一声,惊回沐堇秋的神识。
夫妇俩抬眸时,但见红影炫闪,朝他们渔船袭来。
“让我好找!竟在此地!”这女声隔空刺来,像她手中利剑一般阴狠!
眨眼间,红影已然凌跃眼前,稳落船头。
沐堇秋早已震剑而出,女子却不急着进逼,只以剑怒指于他:“沐堇秋!”
饶是这船家人老耳背,也已听出她口齿间吐绽的恨意,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一张老脸骇得惨白,脑里闪过的,却是义军啖噬福王的场景!
“红夫人?”乍见红娘子,芰荷且惊且喜,却被她那霜凌般的剑气骇得不敢上前。
沐堇秋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礼节却分毫不亏。可他不愿多说话,在这样诡异莫名的气氛下,说话并不合适。
“你可藏得好,我都寻你一年了!”红娘子傲立船头,衣袂飘翻,红得耀目,似能将江河都染成丹砂。
沐堇秋微笑道:“不知红夫人寻在下,有何吩咐?”
“叫错了。”
“……”
红娘子哼道:“我如今是红寡妇了,算不得红夫人了。”
“寡妇?”沐堇秋思忖片刻,颤声道,“李兄他……”
“哼,”红娘子逼近一步,恨声道,“我救你夫妇性命,你却害死了我岩哥!你还配做他兄弟?”
“夫人此话怎讲?”沐堇秋二人面面相觑,好不纳闷。听她道出别后之事,惊痛之下,虽觉她的责难未免无理,不过,自己那巨资相助和所谓的条件终归是被人利用,方才有了日后惨祸,也伤感得连声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