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十分钟……沉默持续着。最后忍不住先开口的果然是谷米。
“老师。”
“嗯?”
“老师,您为什么不说话?”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昨晚我问的事,您也没什么好说的吗?还是您不愿意说?”
“……”
“我也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老师是个好人,像我这样头脑不好的笨女孩,您都愿意热心地教我英语和数学,我好高兴,我心想自己要更用功一点,好博得老师的称赞。真的,我喜欢您,我最喜欢老师了!”
令人招架不住的热情语气。这番话不可能是骗人的,江叶心想。当时的谷米在态度和行动上,确实曾多次向自己示爱。她在交上来的英语习作的答案栏内,用红色铅笔画了数十颗红心。还有,在秋风初吹的夜晚,江叶过了十一点才回到公寓,就在通往家门的楼梯途中,他看到谷米蹲在地上。穿着短裙的她,紧抱着膝盖,似乎非常寒冷。
“怎么了?谷米,已经这么晚了,你的家人会担心喔。”
站起来的谷米一溜烟地钻过江叶的身侧,匆匆说道:“我只是来跟老师说声晚安,再见。”
她就这样跑到夜晚的马路上。这种事大概连续发生了四、五次。他问过谷米的家人,都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不过,好像都是坐计程车回家的样子。对于她这样的行径,不管是父亲谷先生或是继母李代燕都未严加责备,因为谷米曾经有过“割腕”的记录。
而谷米会在江叶的公寓前徘徊,只限于他没去上家教的日子。
“如果老师能够每天都来的话,那孩子的心也会比较稳定吧。”李代燕说。然而,对毕业就迫在眉睫的江叶而言,实在是碍难从命。
江叶之所以辞掉家教,就是因为当时谷米的怪异行径和暧昧态度让他越来越害怕。
我最喜欢老师了。面对谷米的大胆告白,自己该如何应对才好?
仔细斟酌每个字句后,江叶以沉稳的语气回话了。
“我也喜欢那个时候的谷米啊,因为你又率真又善良,对我这样的菜鸟家教,也成天老师、老师地喊,敬重有加。我虽然觉得怪难为情的,心里却很高兴。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嘛。”
“可是,老师却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是因为我就要毕业了……”
“骗人!你一定是和那个人商量过后才决定的吧?一切都是那个人设计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
“李代燕,李代燕。”
“怎么又是她?为什么谷米要这么在意已经搬出去的继母呢?”
“老师,请你老实说,那个人是你的爱人?还是你的情人?”
“你在说什么?那个人是谷家的夫人,是谷米的母亲,就只是这样而已。说句失礼的话,要不是你一再地提起,我根本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谷米凝滞的视线笔直地盯着江叶的脸,透着可怕的光芒,江叶不自觉地垂下眼睛。
“老师,我不是在和小说家江叶说话,我现在问的是从前的叶老师。我们现在不是在编小说,所以请你说实话。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老师你是一边想着那个人一边写小说的,你是为了让那个人读才写的。讨厌鬼!小说家都是大骗子!像我就不会想读什么小说,谁会想读那种东西?告诉我,请你说实话。那个人杀了人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这种人是老师的爱人?情人?老师是为了让杀人犯读你的书,才当小说家的吗?告诉我,请跟我说。我手上握有证据,你别想要瞒我……”
支离破碎的话语滔滔不绝地从谷米口中吐出。大概是太过激动吧?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话说回来,谷米为何如此愤怒?江叶不知所措。她说的话叫人难以理解,或许她是把自己心中积郁已久的怒气全爆发出来了吧?她控制不住混乱的思绪,致使说话断断续续,一连串的问题如石子般朝自己丢来。他该如何抵挡她的逼问?
“谷米,”江叶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以温柔的语气说道,“请你冷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清楚,反正我被绑住了,哪里也不能去。我绝对没有欺骗你的意思,首先是李代燕小姐的事。我会成为小说家,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说她是我的爱人,真是天大的误会。别的不说,我们的年龄就差了一大截。”
“才没有,那个人是在二十六岁嫁给我父亲的,老师来我家的时候,她也才二十八岁。老师是大四学生,有一、两个年纪比自己大的爱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话是没错,不过,我初次见到李代燕小姐的时候,只觉得她是年纪大自己很多的端庄太太,就像是亲切、温柔的阿姨。”
“是那个女人对年纪小的男人有兴趣!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李代燕不可能从大她二十岁的爸爸那里得到满足。”
“哦?谷米对男女之间的事倒是很清楚。”
“这还用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都说完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喔,现在换你说了。”
“换我?”
“对,老师和那个人--李代燕的关系。那个女人抱起来是什么感觉?一定很懂得取悦男人的方法,所以老师才会喜欢上她,到现在都遗忘不了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骗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说真话呢?老师是骗子。没错,小说家全是鬼话连篇的大骗子,做的是把谎言写在纸上贩卖的无本生意。我已经把自己最痛苦、最难堪的事全讲出来了,但老师这算什么?光在那里装模作样。告诉我,我要听真话,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你误会了,谷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找到了证据。”
“证据?”江叶不自觉地从沙发上坐起,脚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谷米说她握有前继母李代燕与自己的证据,还认定两人之间曾发生关系,就算这些全是谷米的病态心理所勾画出的无稽幻想,江叶还是无法充耳不闻,不当一回事。
“谷米,”江叶试着调整呼吸后说道,“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我从《周刊文苑》上知道了老师的事。里面有女记者对你的访谈,还看到了老师的照片,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叶老师就是小说家江叶,让我好怀念喔。我心想老师写的不知是什么样的小说,于是跑到朝阳的大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老师的书回来。”
“哦?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送你好了。”
“我回到家后马上打开其中一本来看,结果吓了一跳。老师和那女人的关系,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心想果然是那样。为了李代燕那个人,老师成了小说家,为了让她知道,老师才写小说的……”
“等一下,谷米,你说的是我哪一部作品?”
“我记得是《苍白的密室》……”
“嗯,那本书是我写的没错,但里面根本就没提到李代燕啊。”
“小说的内容怎样根本无关紧要。翻开封面第一页的字不是老师写的吗?谨把此书献给E……”
“嗯。”
“看到这个我全明白了,E不就是李代燕(Ella)的英文名吗?”
“……”
“我试着翻开别本书,发现上面也写着相同的文字;再翻一本,还是一样。也就是说,老师的小说全都是为E写的,是献给E的礼物……”
“……”
“对老师而言,李代燕是那么重要的人,所以你们一定是情人关系。你说你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别开玩笑了!老师,告诉我,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首先,E并非李代燕小姐。”
“那么,她是谁?是何方神圣?”
“……”
“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师的恩师?还是初恋情人?”
“……”
“你说不出来吗?为什么你非要隐瞒我呢?E就是李代燕,对吧?我还有其它的证据。”
“其它的……”
“没错。”
谷米再次调换坐姿,将腿跷得老高,光溜溜的大腿连底部都露出来了。那毫无防备的大胆姿势,除了夸示自己的年轻之外,也有向江叶挑衅的意味。
“那个证据就是……”谷米的唇边泛起诡异的笑容,“老师的笔名。”
“怎么说呢?”
“笔名对作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般读者不会知道作家的真实姓名,因此,如果有一天老师死去了,会永远留在读者心中的,也只有老师的作品和笔名而已。”
“嗯,是这样没错。”
“所以,在取笔名的时候,作家都会再三斟酌。老师想必也为笔名伤了很多脑筋吧?”
“……”
“当时,老师最先想到的就是李代燕那个女人。老师的本名是叶月章二,于是取李代燕的江和叶月的叶,你为自己取了江叶的笔名。这么做,连她也会觉得高兴、满足吧?老师一定是这么想。连作家最重要的笔名都沾上了那女人的气味。怎么样?这可是如山的铁证!”
“啊……”
江叶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也算是谷米独到的“推理”吧?没错,一直以来都很在意李代燕的谷米会这么想,实在也不足为奇。
“不过,谷米,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我说的都不对?那么,我再问您一次,E是什么人?江叶的笔名是怎么来的?”
“你听我说,那是……”
眼看话就要说出口了,江叶却突然闭嘴。没错,江叶的每本着作都会写上“谨将此书献给E”的献词。这在编辑间也算是奇闻了,因此总有人问他:“老师,您在每本书的一开头都会提到E--这个人到底是谁?”这时候,江叶的回答一律是:“E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搭档,也是我人生、心灵的伴侣。我现在不能说,不过,等我不再写推理小说的时候,也就是在我的告别作里,我会把这点交代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