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帐篷外面燃起了篝火。
草原晚上风大,苏禧披了一件杏白色蜂蝶赶花纹披风,站在林子外的溪水边。
晚风猎猎,吹起她的披风和如墨般的长发。苏禧沿着溪边走了两步,扭头看了看林子,里头黑漆麻乌的,她又不晓得卫沨在什么方位,是以不敢贸贸然进去。
苏禧等了一会,正犹豫是否该转身回帐篷里时,身后有人大声地喝道:“谁?”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马蹄声。
苏禧本就心虚,听得这一声条件反射便想逃走。可是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骑马很快来到她身后,兴许是把她当成了什么贼人,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出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肩膀,肃声问道:“什么人?”
对方手劲很大,苏禧只觉得肩膀一沉,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她吸了吸气,回身对上厉衍震惊错愕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道:“厉公子,是我。”
大抵是跟卫沨在一起得久了,苏禧也学会了他说话的态度,越是生气愤怒,就越是缓慢沉稳。方才厉衍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毕竟上辈子一同生活过几年,苏禧对厉衍唯一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他低沉如磐石的声音。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为不想跟厉衍有正面的接触。只是没想到厉衍是个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竟然追了过来。自己穿着一身便服,身边又领着一个丫鬟,倘若真是贼人,也着实太明目张胆了吧?
后头听雁着急道:“快放开我家姑娘。”
厉衍震惊之余,慌忙松开了扣着苏禧肩膀的手。
厉衍如今是御前侍卫,穿着飞鱼服,腰佩长刀。今晚正好轮到他当值,方才远远地瞧见溪边站着一个身影,喝了一声后,见对方慌慌张张想逃,出于本能地,就出手将对方擒住了。
眼下他看着面前的姑娘,久久回不过神。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投下来,皎洁的光辉照着苏禧的小脸,她转身时杏眼含怒带嗔,许是被他抓得疼了,明亮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了一层水雾,粉唇轻轻地抿着,模样既倔强又不满。厉衍记得这张脸蛋,将军府的九姑娘,她小时候就生得精致,没想到长大后是这般的仙姿玉貌,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笔一划都是用心勾勒而成,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美目娟娟,芳颜皎皎,任凭谁看了都忍不住生出把她藏起来的念头,独享她的娇与美。便是厉衍这般沉稳持重的人,此时也不免怔怔地看愣了神。
这个举动明显是失礼了。
苏禧脸上一恼,踅身便走。
厉衍忙道:“是厉某冒犯了。只不过天色已晚,苏九姑娘不在帐中休息,何故要到这里来?”
苏禧回眸看着他,本来就不待见他,此刻又被他弄疼了肩膀,语气就不太好,“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倘若知道会遇见厉公子,便是睡不着也不该随便乱走的。”
厉衍听出了她话里的责怪之意,抱拳赔礼道:“厉某只是为了尽自己的职责,还望苏九姑娘莫怪罪。”
可语气却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厉衍便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事,他只会认为是旁人错了,自己不可能有错。今日的事是苏禧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冒犯了她,那是职责所在。
苏禧不想与他多说,转身便要回自己的帐篷。
恰好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异动,厉衍抬了抬眸,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前方掠过,他匆匆向苏禧告了辞,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一人一骑走远后,苏禧见这林子里有异常,一时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继续找卫沨。肩膀传来一阵一阵儿的疼痛,肯定是被捏肿了。
最后,苏禧还是让听雁寸步不离地跟着,牵着裙襕、踩着溪流里的石头走到了对岸。
虽然溪水很缓,但苏禧的绣鞋还是被水流打湿了。她刚跺了跺鞋子上的水珠,一抬头,就看见卫沨一袭墨色锦袍站在几步之外的高大樟树下。
苏禧一愣,怎么都没料到卫沨竟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林中漆黑,她看不见他是正常的,可自己就在明处,她刚刚在外头徘徊了那么久,还被厉衍差点捉住了,他应该都能看到的,为何却始终一声不响?
苏禧琢磨不透,也就迟迟没有上前。
少顷,卫沨见她踟蹰不定,终于开口:“还不过来,这回想让我等你多久?”
苏禧于是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听雁识趣地留在原地。
许是因为太久不见,上回上元节见面根本没好好说话,就被他狠狠地亲了一通。这回来西北围场的路上到处都是眼线,两人更不可能有说话的机会。算起来,这还是三年之后他们俩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相见。
苏禧双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睛,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刚才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却都忘了。
就着稀疏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了卫沨腰上佩戴的香囊上头绣着月兔抱绣球,一针一线都十分熟悉。香囊的颜色有些旧了,她看见绣球周围有一圈不自然针线,那是为了掩饰当初被烧毁的窟窿,她记得当时自己瞌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绣成了什么样子,目下看来很有些滑稽。这样的香囊戴在卫沨身上,跟他金尊玉贵的形象一点儿也不相符。
苏禧没想到卫沨会一直戴着这个香囊,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苏禧鼻子有些酸酸的,还没开口呢,卫沨就问道:“肩膀疼么?”
果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苏禧低头眨了眨眼睛,没有隐瞒:“疼。”
仿佛听见了卫沨轻轻叹一口气,他俯身,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把她带到树下。树下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他抱着苏禧坐上去,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按捏,问道:“你看见厉衍跑什么?”
苏禧低着头,心虚地不吭声。总不能说她上辈子嫁给厉衍了,这辈子一看见他就不自在吧?
好在卫沨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手劲适中,恰到好处,按捏得苏禧很舒服。
本来是十分安详的时刻,苏禧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她心里装着一件事,卫沨心里也不可能没有隔阂,毕竟当初她失约在先,先是让他等了整整一天,接着又让他等了三年的。
过了一会,苏禧觉得肩膀不怎么疼了,才启了启唇,一边斟酌一边缓慢地问:“那时候在西郊别院……我的马惊了,是你做的吗?”
头顶的卫沨不说话,动作却停了。
苏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声音轻轻的,这三年她在吴郡学会了不少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像那边的姑娘,拖着长长的腔调,声音就像裹了一层蜜,又甜又软。“我听吕大哥说,那匹马身上有一种叫血虻的东西,所以马才会失控……那种东西温大夫家里也有,温大夫的药童说是你送给他的……还有当初马掉进了悬崖里,是你让人毁尸灭迹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又道:“所以我想知道,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苏禧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卫沨的回答。
她捏了捏指尖,有些忐忑不安。
就在苏禧以为卫沨不会回答时,他清冷的嗓音响在上方:“你当初不告而别,不正是因为相信了他的话,认为是我做的么?”
苏禧霍然抬头,惊讶道:“你都知道?”
卫沨薄唇勾起一抹凉凉的弧度,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苏禧的心渐渐凉了,小脸也越来越白,他都知道,却为何不找她说明清楚?难不成真是他做的?
卫沨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乌眸一沉,捏着她的肩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苏禧皱了皱眉,娇气道:“唔……疼。”
这个小傻子过了三年,为何还是不能聪明一些?卫沨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来,往林子深处带去。
苏禧踉踉跄跄,他腿长步子也大,她跟得很是吃力。“你要带我去哪?”
卫沨不言不语,终于走到一棵拴马的树下,解开了绳索,抱着苏禧坐上了马背。
由于几次出事都是跟马有关,以至于苏禧现在一看见马就本能地害怕。她两手抓着马鞍,惊慌无措地问:“庭舟表哥,你要干什么?”
卫沨道:“你不是认为我想害你么?幼幼,你认为我那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苏禧僵着身子,“为了救我……逼迫我接受你。”
“猜得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卫沨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一手环着苏禧纤细的腰,一手握着缰绳,“那我这么做不是更直接一些?抓紧了,不然掉下去我不管你。”
不等苏禧有所准备,狠狠甩了一下鞭子,马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地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急遽,两边风景讯速地倒退,卫沨骑马骑得飞快。夜晚的山林昏暗不清,好几次苏禧以为他们会撞到前方的树上,但是卫沨都险险地躲了过去。她心如擂鼓,脸色惨白,想求卫沨停下来,但是因为风声太大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冲散在了风中。
苏禧渐渐抓不住身前的马鞍,卫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又抽打了几下马鞭。她回身紧紧地搂着卫沨的腰,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卫沨低头,在她耳边道:“幼幼,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愿意抱着我?”
苏禧的眼泪刚流下,就被风吹干了。她把脸埋进卫沨的胸口,哭道:“不是的。”
他们不知不觉跑到了山林深处,前面正好是一个下坡,马驮着他们往下狂奔,风声呼呼作响。失重的感觉让人更加害怕,苏禧死死地抱着卫沨的腰,恼极了他,却又不得不抱紧他,哭腔可怜:“庭舟表哥,我好害怕……呜呜,你停下好不好?”
卫沨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苏禧,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想的么?”
苏禧哪里有心思想别的,摇了摇头,顺便把眼泪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卫沨哑声:“想把你揉碎了,装进我的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卫沨终于放慢了速度,骑马慢悠悠地走在林中。
苏禧却始终没有松开他,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整个身子都偎进了他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模样乖巧温顺。
脑海里仍回荡着卫沨刚才的话——
“我若真要逼迫你,当时就应该跟你定亲了,何必要等到现在?让人把马带回去是为了检查它身上的端倪,至于血虻,你倒是很相信吕江淮的话。幼幼,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就能说明他刚杀过人么?这样一棍子打死,不给我解释的余地,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卫沨腾出一只手扫了扫她浓密的睫毛,拭去她脸上的眼泪。“马已经停了,为何还不松手?”
苏禧扭头躲了躲,两只手依旧抱着他,就是要抱着他。
卫沨低声含笑,亲了亲她满是泪痕的小花脸,一路沿着往下,含住她的唇瓣,纠缠亲吻。亲了很久才放开她,道:“再不松手,就不止是亲一下这么简单了。”
苏禧脸一红,赶忙松开搂着他的手,下一瞬却又被卫沨重新按了回去。他道:“罢了,还是继续抱着吧。”
苏禧仰头问道:“那当初害我的人是谁?”
“当初你弹绿绮琴的时候,身边的人是谁?”卫沨的拇指摩挲她粉嫩的唇瓣。
苏禧想了想,“萋姐姐?”
卫沨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禧惊讶:“她为何要这么对我?”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不可思议道:“因为我拿走了绿绮琴么?”
卫沨不语。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殷萋萋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那次在西郊别院,他为苏禧放萤火虫时,一时疏忽没有察觉殷萋萋就在附近。之后殷萋萋便设计了惊马一事,想趁吕江淮在苏禧身边时,让吕江淮救了苏禧,使两人有肌肤之亲。
事后查出是她所为,她非但不惧,反而在卫沨生辰那一日,以此要挟他收下她亲手做的扇子。
“那她现在呢?”苏禧忙问。
卫沨语无波澜:“死了。”
苏禧睁圆了眼睛。虽说上辈子殷萋萋也死了,可那是跟卫沨定亲之后才死的,这回她没跟卫沨定亲,怎么也死了?
卫沨捏捏苏禧的鼻子,防止她胡思乱想,“不是我下的手。”
苏禧道:“那她怎么……”
卫沨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殷萋萋私下给他递私物的事情传了出去,先是荷包,再是扇子。因此殷萋萋的名声就不好了,晋王妃甚至公然道她“伤风败俗”。
殷家见与晋王府联姻无望,便给殷萋萋另寻了一门亲事。殷萋萋一时接受不了,投入自家后院的湖中自尽了。
此事已经过去了两年。
苏禧檀口微张,嗫嚅道:“我竟然没有听人说过。”
卫沨摩挲她唇瓣的手指压了压,眼神也一深,“你在吴郡,怎么会知道京城的事?”
苏禧自知理亏,瘪瘪嘴,反而怪道:“那庭舟表哥怎么不去吴郡找我说清楚?”
卫沨冷冷一笑,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幼幼,你轻信别的男人的话,我没怪你,你反而怪起我来了?”彼时他心中有气,明明想着不再管她,却又始终放心不下,派了两个人一路跟随她到了吴郡。
苏禧眼珠子骨溜溜地转了转,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被卫沨抱着调转了方向,与他面对面对坐在马背上。然后是一声脆响,她的小屁股就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苏禧又羞又恼,瞪着卫沨:“你、你干什么?”
卫沨不说话,又对着她的小屁股打了几下。
饶是卫沨只用了三层力气,可他是习武之人,手劲那么大,对于皮娇肉嫩的苏禧来说自然受不住。
苏禧很快红了眼眶,不知是羞愤还是疼的,“呜……不要打了。”
卫沨这才住了手,往刚才打的地方揉了揉,“这是惩罚你轻信别人的话。”
苏禧眨眨水光潋滟的大眼睛,不明所以,难不成还有别的?
果不其然,卫沨接着道:“下回再惩罚你不告而别。”
苏禧:“……”
回去时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卫沨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他把苏禧打疼了的,却还说要给她揉一揉。苏禧才不肯让他占便宜。
卫沨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需要我帮你看看么?”
那般私密的地方,苏禧怎么可能让他看,当即气恼地推了推他的胸口,红着小脸严严肃肃地拒绝:“不要。”
回到营帐后,苏禧有心看一看自己的伤势,但是又不好意思向听雁开口,只好忍了下来,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了一觉。
翌日是狩猎的第一天。统共有三天。
昭元帝亲自坐镇,并大方地允诺这次狩猎比赛谁若是拔得头筹,便答应此人任意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