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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上善若水

孤焰缓缓独行,发觉身后跟随之人始终不肯放弃,索性停了脚步,回首道:「妳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昊星鼓了勇气,道:「我不信你会害死她!」

孤焰冷笑道:「妳不信?」他随手一吸,夺了一节断竹入手,竹干断面处削尖如刃,就这么将竹尖猛力插进自己胸口!

昊星惊叫出声:「不要!小和……」眼前之人早已抛下修心,换上满身煞气,那句「小和尚」如何还唤得出口?却见孤焰拔起断竹,胸口伤痕竟慢慢愈合,只留着衣衫上的破洞!

孤焰目光清冷又似嘲笑地望着昊星目瞪口呆的神情,道:「我原本就是万恶妖魔,为自己功体杀了爱人,有什么奇怪?」

昊星倒吸一口气,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心中恐惧,仍说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孤焰冷声道:「我从前骗了妳,我就是魔界少君,已得到天应力量,将要一统天下,看在从前相识一场,我给妳三个月时间整军戒备!」说罢长袖一划,以指气在空中冷凝出一串冰晶字,乃是原来那首诗:「一夕繁华尽虚无,始悟心在云深处,清风无意兴江湖,明月依旧照千古。」即转身离去。

昊星大是惊颤:「魔君?他竟然才是魔君!明月依旧照千古?」她追不上人,仍喃喃道:「小和尚,你别走……你听我说……」她明白当魔君心底最后的一点光亮消失,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她怔然许久,才敛了心思,赶紧回转西漠。

风小刀除灭魇主之后,想天下暂得安宁,心中思念师父,便回转清水无崖,远远见到山脚凉亭内坐了一熟悉的白衫身影。

「大哥!」他惊喜万分,提气疾奔,几个起落已到凉亭内,一把抓了孤焰,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哥!这段日子你去了哪儿?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真担心……不不不!你武功那么高,原不需担心,可是你身子不好,万一又出乱子……你是特意来等我?你怎知道我会来这儿?」

孤焰只微微一笑,道:「我身子已好,再不犯病了。」

风小刀大喜道:「当真?原来你治病去了!」他抓着孤焰左瞧右看,见这大哥容光焕发,哈哈笑道:「治得好!治得好!我试试!」忽用力打出一拳,孤焰冷不防挨揍,痛得弯了腰。风小刀大吃一惊,抢上去扶他,关心问道:「大哥,你不要紧吧?我以为你身子康复,我……我太使劲了!」

孤焰挺起身、一撢衣衫,笑道:「使什么劲?像姑娘家搔痒一样!你肯定没吃饭!」

风小刀叫道:「好哇!你果然身强体壮,挨得起拳脚了!」说着又挥一记勾拳,孤焰赶紧向后一掠,叫道:「喂!你不是想痛揍我一顿吧?」

风小刀笑道:「谁教你不告而别!吃饭不能长力气,喝酒才行!要打架也得先喝几坛酒、暖暖筋骨!」

孤焰将铺在地上的帆布一掀,露出几十坛酒,微笑道:「这应该长很多力气了吧!」

风小刀抓起酒坛咕噜噜大灌入口,笑道:「大哥,我太欢喜了,先干个痛快!」他热酒才一入喉,全身都舒泰起来,就像飘浮云端,不禁大叫:「剑阁的白云醉!你怎弄来的?」

孤焰浅酌一口,笑道:「上回我们在剑阁大醉之后,已经许久不曾痛快喝一场了,那滋味令人想念得紧,我怎么也要潜进去偷它几坛出来,和你醉个三天三夜!」

风小刀想到公子益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笑道:「益前辈夸说剑阁守备森严,连蚊蝇也飞不入,大哥却是英明神武,随手就能盗出一牛车的酒来。」

孤焰笑骂道:「你拿我和蚊蝇相比?幸好有点儿英明神武,不是瞎冲乱闯的无头苍蝇,总算不是太差!」

风小刀道:「我说错话,该罚!」提起酒坛就灌了起来,孤焰笑道:「你是找机会多喝两口,我岂能让你占这便宜?」长臂一伸,径夺他的酒,风小刀回掌挡格,笑道:「还不过瘾,我再多喝一口!」孤焰右掌钻向风小刀咽喉,要阻他喝酒,左手往酒坛抓去,道:「像你这般牛饮,长江水也给你喝光!」

风小刀酒坛向上一抛,以掌刀削退孤焰袭来之掌,左手正要接回坛子,孤焰却一掌拍去,令酒水冲天成柱,同时微微仰首,酒水刚好坠入他口里。

风小刀只抓回个空坛,不禁愕然,足尖一勾,又荡了一坛酒上来,道:「好啊!地上这么多酒,你偏要抢我的……」孤焰指掌又已拂到,笑道:「你没听说宝物是盗来的好、酒是抢来的香!」

风小刀将酒坛往后一让,笑道:「要是花师兄,肯定要加一句,美人是偷来的才妙!不过我可不一样,兄弟归兄弟,这白云醉太香,给我美人宝物,我都不会让的!」他虽保住酒坛,但坛中酒水受孤焰巧劲牵引,重力全集中一点,撞得他指骨弯折、半身酸麻,险些拿不住坛子,不禁大叫道:「哇!兄弟过招,要不要这么拼命?」

孤焰冷声道:「该拼命时,自得拼命!」他有意伸量风小刀,好知道将来遇上他师徒连手时,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是以出手狠辣且变化万端。

「好!」风小刀本顾忌自己修为精进,只敢出三分力,岂料孤焰指劲奇强,他一时玩兴大起,也使出浑身解数拆招,但手中无刀,总落了下风,灵机一动,就挑了片树叶夹于两指之间,宛如薄刃般闪电削向孤焰夺酒的手指。

孤焰右臂一缩,避去他叶刀,左掌却已运劲拍向酒坛,酒水受他内力激荡,化成一条银炼,从风小刀颈后弯绕一大圈又射向前方,孤焰正要张口接酒,风小刀笑道:「岂有这般容易?」反手一削,一道酒水分成两柱,分向左右,那酒水分得十分平均,两兄弟各张口饮尽,同声赞道:「好酒!」这白云醉固然是佳酿,也并非真是琼浆仙液,两兄弟怀念的实是那段同饮共醉、交心吐意的情谊。

「还有!再来!」孤焰也挑了一坛酒上来,两人拳脚比划,又过十数招,却都有默契地坐不离椅。风小刀手中薄叶虽有真气支撑,但遇到孤焰这样的绝顶高手,毕竟不如真刀,眼看好酒大多入了对方肚里,地上酒坛越来越少,忍不住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手中无刀,就好像无牙老虎,实在打不过你,等铸好荒尘刀,再找你较量!」

孤焰道:「好!等你铸好神刀,咱们再堂堂较量一场!」

风小刀闻得酒香逼人,如何压得住腹中酒虫骚动,口里喊不打,仍飞叶如刀,再度割风划去,孤焰身一仰,长臂不退反进,指尖倏然点中叶缘,风小刀虽夺回酒坛,终抢喝到一口酒,那叶刀却已碎成齑粉,他一时惊喜,叫道:「大哥,你非但治好身子,武功还大进!」

孤焰满心想着自己究竟能胜过风小刀多少,闻言不禁脱口问道:「我武功好,你怎这般高兴?」风小刀反倒奇怪:「大哥武功好,我不该高兴嚒?真比我自己变好还高兴!」孤焰一时怔然,手上劲道不禁弱了。

风小刀趁机勾回酒坛,才近口唇,孤焰幻掌又已攻到,却是塞一物入他手里,笑道:「美人我可不敢给,免得遭遥儿修理一顿,但这宝物如何?值不值得你让酒?」

风小刀见是一只莹光小布囊,不觉一怔:「真有宝物?」

孤焰健腕倏翻,又将酒坛反手夺回,大喝一口,道:「这酒就归我了!」

风小刀对这布囊十分好奇,正要打开,孤焰忙阻止道:「不可打开!这是非烟雪囊,可以隔绝气流,里面的不灭火种才不会燃烧起来。」

「不灭火种?」风小刀万分惊愕,激动道:「大哥,你说里面是可铸荒尘神刀的不灭火种?」

孤焰微笑道:「阔别许久,大哥送你的见面礼。」

风小刀纳闷道:「巫祆圣火不是被圆缺师父给弄熄了嚒,大哥怎能取到火种?」

孤焰道:「我从圆缺身上取来,免得落入魔君手中。」

风小刀虽然知道大哥极有本事,但要从圆缺身上取得火种,何其困难,他既惊奇又佩服,蓦然想起魇主曾说孤焰是魔界少主,心中愤然:「魇主分明和鬼王一样,是想挑拨离间!大哥若真是魔界少君,又怎会将火种给我?幸好这回我全不相信,免得又坏了兄弟感情!」心念所及,就大声道:「大哥,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可是连一点点都没有相信!咱们一辈子是好兄弟!」

孤焰奇道:「谁说了什么?」

风小刀一拍脑袋,尴尬笑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心血来潮又道:「不止这辈子,连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是好兄弟,生了孩子也要逼他们结成兄弟、结成儿女亲家……对对对!就来个什么指腹为婚、指腹结拜!」

孤焰见了这坦率兄弟,心情总能畅快许多,可这番话却触动了痛处:「梦儿已死,我再不会有孩儿,就算有,我也绝不让他与『人』通婚,再生出人魔之子、饱尝辛苦。」他勉强一笑道:「你想到指腹为婚,该是和遥儿好事近了?」

风小刀意兴阑珊地放下酒坛,摇头叹道:「路师兄是允了我们,但我没去见她……我做了太多错事,总是令她伤心。」

孤焰道:「你觉得从前错了,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做对的事,用将来的几十年弥补她、对她好。」

风小刀大喝一口酒,怅然道:「遥儿为我付出很多,我也是真心喜欢她,可是我心中……怎么也忘不了另一个人影,我这样去面对她,岂不是害她更受煎熬?」此刻他感到自己就像迷失在雾茫茫的森林里,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越想遗忘从前的纠缠伤痛,越是刻骨铭心。

孤焰拍了拍他的肩,道:「有些事一辈子忘不了,就埋在心底。」

风小刀颓然道:「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理理心情,或许木兄弟会更善待她……」

孤焰想到自己也曾将梦初让给灭魂,却铸下大错,道:「遥儿对你十分深情,你若真的在意,就该好好珍惜,男子汉大丈夫,还承担不起一份感情嚒?只要两个人都活着,总能慢慢补偿,莫要错过了,落得一生悔恨……这坛酒就当大哥先恭喜你了!」他苦郁地拿起酒坛狠狠大灌,干尽一坛又拿一坛,却怎么也灌不醉自己。

风小刀点头道:「大哥说得是,我听你的!不过你也需听我一言。」

孤焰停了酒,疑道:「什么?」

风小刀道:「我从前傻乎乎,许多事都不明白,可是经历这么多,也学会瞧人脸色,你明明心里有事,却只一味劝我,兄弟有这么当的嚒?」

「倘若,」孤焰精光一湛,沉声道:「我想借你的手去杀一个人……」

风小刀想当日大批鹰军前来抢人,梦初一定又回到魔界,大哥才因此愁苦,且打算邀自己连手诛杀魔君,一拍他的肩,道:「你总算说出口了!你放心,就算刀山油锅,我也陪你杀上去、将人抢回来!」

孤焰不明白他说什么,风小刀却已拍着胸口、豪气道:「以我们兄弟今时的修为,还会怕谁?只不过圆缺师父曾为我承担罪孽,我答应他饶小魔头一命,大不了,我一力阻挡千军万马,你来对付小魔头!」想了一想,又道:「大哥,兄弟向你求个情,如果能废小魔头武功,让他不再为恶,就手下留人吧,免得圆缺师父心中难过。」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为杀父仇人开口求情。

孤焰听他为灭魂求情,心中感慨,喝了一大口酒壮胆道:「倘若大哥做了错事,令你一生痛苦,你……也会原谅我嚒?」看着风小刀茫然不解的神情,一挥手又道:「算了!大丈夫敢做敢当,你不必原谅我!」

喝了大半夜酒,风小刀身心醺醺然,实不愿多费思量,想大哥是怕连累自己丧命,就举臂高指夜空,大声道:「皇天在上,我风小刀曾与月孤焰指誓要共承患难、连性命都交给他,还怕什么缺胳断腿、痛不痛苦?祢今日就再见证一次!」忽瞥见孤焰神光凄冷,他一时酒醒几分,伸臂揽了孤焰的肩,道:「大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心地仁善又事事聪明,怎会做错事?倒是我总有些傻念头,你莫要笑话我!」说着自嘲似地打了两声哈哈。

孤焰微笑道:「你有什么古怪念头说来听听,该笑就笑、不该笑我就吞回肚里去!」

风小刀反而沉静下来,道:「前些日子我在魔界军营居住一段时间,见识了魔军的强盛,也见到些灵族百姓,当时我身中魔茧,没有什么特别感动,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他们与无间岛上我们救走的那些灵族一样,都淳朴和善……」他怕孤焰不相信,加重了语气说服道:「大哥,你长年和他们比邻而居,应该深有体会才对。」

孤焰心中一动,问道:「你想说什么?」

风小刀道:「我想说的是,其实无论那一族百姓都一样,他们没有复仇的能力,也不想沉缅于往日的伤口,只想珍惜眼前安定的生活,对未来有些美好的盼望。然而一些有武力、有权力的人士为遂行自己的野心,常常用激化仇恨做为争取各方支持的手段,却反而为百姓带来更多伤害。千百年的战祸血泪是要我们学会教训,不要再举刀相残,并不是让人们以仇恨为借口,更互相伤害。」

孤焰看着风小刀眼中散发的光芒,曾经他在另一双眼中看到同样热烈的光采,他被这样的真诚和伟大理想感动,因而奋不顾身,当年他十一岁,单人离三十岁……

结果是,他一意追求心中理想国,却忽略了身边挚爱,造成一生无可挽回的遗憾……

风小刀继续道:「我想,小魔头如果能把魔界治理成这样,应该也有善良的一面,大家或许有可能坐下来好好相谈。我无力改变历史包袱,也无能号令大家放下血仇,但我们可以和小魔头订个百年之约,就像无间和巫祆订的那样,尽力阻止两界大战,一年不行、二年不行,可我们有一百年的时间,让两界人民互相认识、融合一起。」

孤焰道:「各族有自己的习性和文化,你硬是将冰与火放在一个炉子里,恐怕会乱得一塌糊涂。」

风小刀笑道:「就是越乱才越好!不过我说的可不是战争祸乱,人往往因太多误解才加深了仇怨,但从此以后大家东拉西扯,谁和谁都有那么一点关系,慢慢都变成亲人朋友,什么仇也就化了。你从前问我愿不愿意让魔界人民移居中州,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

孤焰心中一震:「他说的是人、魔各族的血缘大融合!」

他自己是人魔之子,又见过灭魂所受的排挤,深知其中苦楚,只想这世间不应该再有这样的悲剧,乍然听到这大胆至极的法子,不禁被满山遍野尽是混血杂种的情景所震骇,一时间,竟不知兄弟所言是好是坏,心中却渐渐生出感动与佩服:「当我也痛恶自己时,二弟却居然真正平等地看待我!」

风小刀瞧孤焰目光莹然,却沉默不语,颇是尴尬,自嘲道:「我早说我有些傻念头,大哥,你想笑就笑吧,你想骂人也行,不过我却是真打算这么做的!」

孤焰苦笑道:「你想做的事,九头马车也拉不回。」

风小刀道:「不错,我已让花师兄宣扬这次魇祸甚剧,中州该好好休养生息,趁大家厌倦兵祸时,我们就有多点时间说服大家放下仇恨,首先是与小魔头订立停兵之约,我知道谈判非我擅长,这事需要大哥鼎力相助才行,所以这次我们上魔界,除了带回梦姑娘,更要凭你的莲花粲舌说得小魔头无法拒绝!」

孤焰听着兄弟的鸿图大志,心中一片怅惘,曾经这是他努力许久的梦想,在此刻几乎要发芽开花,他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冷、意兴阑珊。梦初去逝后,天地一切、两界人民是生是死,如何纠缠交战,于他而言都变得十分遥远,再不重要,唯一必须做的只是救回父君,然而幽鬿回来后,魔界的态度即将改变,再不会像自己所主持时那般单纯,他怔然许久,终于道:「二弟把事情瞧得容易了,魔界此刻兵强马壮,为何要与你订约?难道我们要连手以武力胁迫小魔头嚒?」

风小刀摇头道:「不,小魔头若是心有不甘,就会另生诡计,这样只会招来更多仇恨,我们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订约才行,我想了一个法子,必须师父答应……」

孤焰想自己终于要面对若水这宿世大敌,一时沉默无言,风小刀见他神色阴沉,索性道:「大哥,我知道我的想法荒唐了点,你未必赞同,你帮不帮我都不要紧,可咱们说定了,等拜别师父后就一起杀上魔界抢人,你不着急,我可着急我未来的儿媳妇!」

孤焰敛了心神,奇道:「什么儿媳妇?」

风小刀笑道:「我不是说要人魔联姻嚒?咱们要说服人,总得身先士卒才行,你呢先和梦姑娘成亲,然后我们再两家联姻!这样我风家后代子孙的血统里,可就有了魔界的梦族血缘!哈!公私兼顾、一举数得!」

他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主意,就拾了一颗扁平石块,以枯枝在上面刻字,道:「你知道我两袖清风,没什么可送你的,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淡泊人,肯定不会贪财,所以,」他哈哈一笑,也不管孤焰答不答应,硬将石片塞过去,道:「喏!这给你女儿当定婚礼!」

孤焰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刻了「清风逍遥」四字,那是「风」小刀和路潇「遥」合婚之意,风小刀又拿一石块用心刻了个「月」字,他文采不彰,拼命敲着脑袋,仍苦思不出上下文,喃喃道:「月……月……月怎么配个梦字才好?」

孤焰心中感触,不觉怔怔低吟:「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却是素弦声断、红绡香陨,天涯不归路……」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只倾诉在心底。

风小刀只听见首二句,乍有灵思,赶紧刻下「明月幽梦」四字,又取笑道:「好个『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你二人当真是风流旖旎,教人只羡鸳鸯不羡仙!」说着硬拉孤焰的手指在石片底处捺下指印,笑道:「我也不贪财,这个呢,就当你们夫妇送给我儿子当做信物啦!」

孤焰回了神,不由得苦笑道:「你几时学了遥儿术法,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会生女儿,你就生个儿子?」

风小刀得意道:「我当然想得美啦!这样我儿子才可将你女儿拐带入门,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介意买小送二老,你和梦姑娘可一起过来,到时候两家口子一起住个大宅子,可有多热闹!」

孤焰见他说得兴起,不忍泼冷水,只附和道:「凭地上捡来的小石片,就想教我把全家都卖给你?」

风小刀哈哈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石片儿,上头有指印为凭,你半点也赖不了!你长得这么俊,梦姑娘又这么美丽,你家女儿美貌肯定是天下无双,到时裙下臣一定满山满海,幸好我设想周到,早早定了这门亲事,我儿子可太福气啦!他将来长大,知道老爹这么用心帮他抢门好媳妇,肯定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越看越得意,用衣袖拭了拭石块,才十分宝贝的收进怀里。

风小刀又问起别后情由,孤焰只含糊带过,风小刀心中高兴,也未在意,只滔滔不绝地说着近日江湖风雨,就这么天南地北闲聊,直到醉卧在清水无崖山下。

翌日,风小刀唤孤焰起身,道:「大哥,走!我本来要探望师父,现在多带一个人,他老人家肯定是加倍的欢喜!」

孤焰唾道:「我又不是你小媳妇,他怎会加倍欢喜?」

风小刀认真道:「打从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和师父很相似,不知道是不是这缘故,我才和你特别亲近。」他一边领路走过阵法,一边指着山崖两旁风景,道:「从前师父教我在那棵树倒吊练轻功,我总怕摔了下去,现在看来这树真矮小,就算摔下去,屁股也开不了花!那石洞是师父教我面壁背经的地方……」

孤焰问道:「上人对你很严厉嚒?」

风小刀道:「不,师父是全天下最慈爱的爷爷,石桥对面关了大魔头,整夜整夜地鬼哭神嚎,我初来时刚历经大难,十分害怕,常做恶梦,师父就彻夜掌灯陪我……」两人不禁同时心有所感,风小刀怀念师父慈爱,孤焰却是感伤父君受尽磨难。

风小刀叹道:「师父明明很好,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前的二名弟子竟都投入魔界……」

孤焰惊问道:「竟有这事?」若水弟子绝不会是泛泛之辈,他居然不知道有无欲弟子投入麾下。

风小刀道:「这两人虽不以无欲门徒立足江湖,但都曾跟着师父读书习道一段日子,一个是尹无艳,后来转入无间学剑法,另一个却潜藏在无邪偷学本事,投效魔界后,位及术师,还献计出策地残害中州,师父一定是十分痛心,才从来不提起。」

孤焰不觉握紧了拳头,暗思:「我只听说先生会投入魔界,是因为在无邪门饱受屈辱,还失去双腿,最后以两回赌局赢得父君赏识,才坐到这位子……想不到他竟然是若水的弟子!难道……」

他早猜到能交换自己和灭魂的人,必是魔界的中心人物,却因着多年师徒情谊,不愿随意断言,未料竟听到这样的事:「娘亲宁死也不肯说出真相,难道是因为顾念同门情谊?」

风小刀续道:「我思来想去,可能是师父视众生一体,并无人魔分别,他们受潜移默化,对魔界少了仇恨与隔阂,一有机缘就投靠过去。」谈话间,两人已到清水无崖洞口。

若水正在教一小童读书,风小刀欢喜大喊:「师父!小刀回来看您了。」随即奔过去抱住他。

若水笑道:「这么大个儿,还像孩子一样。」

风小刀笑道:「在师父跟前,我永远是小孩儿!」他又引荐孤焰,道:「这是我的结拜大哥,一路上最照顾徒儿。」

若水颔首微笑道:「好,你终于来了。」

孤焰微微一怔,拱手作揖道:「在下月孤焰。」

若水点头道:「既然来了,就多留些时候,好久没人陪老朽下棋聊天了。」

风小刀尴尬笑道:「师父是怪我棋奕差,我就说你二人定会投缘!」他瞧了那小童一眼,奇道:「咦?师父新收一个弟子?」

若水道:「我在路上捡到这孩子,小刀,你帮我送回芙蓉村的严姓人家。」

风小刀道:「那芙蓉村来回要五日路程,小刀才刚回来,都还没孝敬您,不如过两日再去。」

若水假意扳了脸孔,道:「我和月小兄下盘棋,一用心,就过了五日,你在一旁打扰,我若是输了,可要算到你头上!」

风小刀道:「哈!果然师父一见到大哥,就不理我这徒儿了,我快去快回,定要赶上看你们落最后一子。」

若水道:「莫急!师父还有一事交代你,这小童的师父忽然亡故,他受了惊吓,路上你好好开解他。」

风小刀见小童目光炯炯、神情怨愤,他遵命称是后,就抱了小童施展轻功飞快下山。

小童见他神功有如天人,佩服道:「大哥哥,你好厉害啊!求求你教我武功,我要替师父报仇!」

风小刀问道:「你师父如何受坏人欺侮?」

小童怒道:「师父到南疆去杀妖邪,却被坏人杀了!」

风小刀想又是魇主造的孽,道:「那妖邪已死,你不必再想着报仇之事。」

小童摇头道:「不!杀我师父的坏人还没死,是——」他抬起头,目光如火,大声道:「风小刀!」

风小刀心中一震,险些掉了手中孩童:「这小童的师父是谁?我为何没有印象?当日在南疆一片混战,或许他师父受魇主控制成了妖邪,我不得已真杀了人……」

他越想越觉得心虚,一路上只能苦苦劝慰,说什么杀人者并非故意,有时是万不得已,有时是误杀,该放下仇恨才能海阔天空,有时犯错者已痛改前非,应留给对方一条生路等等大道理,说服人之前总得先说服自己,几番言语下来,小童虽仍哭闹不休,他自己反而对仇恨一事更加豁达。

严姓人家原来是个小戏班子,有一花脸大叔欢喜地过来抱了孩子,小童笑道:「师父!这几天我去神仙爷爷的仙山玩耍,他治好我的脚了,以后什么文戏武戏可全难不倒我!」

风小刀一愕:「小牛子怎唤他师父?那个被我误杀的师父呢?」

花脸大叔道:「太好了!但上人交代的事你办妥了没有?」

小童撒娇道:「你说只要小牛子唱完这出戏,就可以继承你衣钵,唱个小花脸!」他回头嘻嘻一笑,指着风小刀道:「小牛子可演得像吧?大哥哥都被我骗了!」

风小刀如当头棒喝:「师父不知我已放下杀父仇恨,才让我开解小牛子,其实是要我开解自己!他老人家为了我当真用心良苦……」

他一路回想从前,思潮起伏,只想赶紧回转清水无崖请师父原谅自己,偏偏严姓人家为感谢若水恩情,拉着他留宿用膳,十分殷勤,小童又缠着他教武功,直折腾了二日,才放人离开,临行前,花脸大叔交予风小刀一封书信,道:「风少侠,上人交代你须回到崖顶才可开启。」风小刀想师父有事交代,为何要如此曲折,但他对师命从不违背,也只能强忍心中好奇,不敢随便阅信。

清水无崖之上,冷风习习、烟云袅袅。

若水道:「你一个人来?」

孤焰道:「我一个人已经足够。」

若水点头道:「是,你常常一个人就能完成许多事,身边好似有许多人前簇后拥,其实总是独来独往。」

孤焰冷嘲道:「前辈果然是高人,离群索居、困居小穴,竟还能知悉天下事?」

若水道:「你若不嫌老朽啰嗦,就坐下吧。」

孤焰并不理会,只立在洞口,背向着他,目眺天下。

若水一边拈花摘草、温壸煮茶,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却说道:「你看似文雅,其实眉目清峻、器宇轩昂,两肩刚毅,身形修长挺拔,可见你十分冷静有担当,这样的人原本应该交游广阔、享尽荣华,可惜你背影萧索,影子乃追随人的身后,显示一个人的阴暗面。正面或许能隐藏许多事,背影却再清楚不过,你孤身独影,与众隔离。朋友、敌人,你都没有!」

孤焰缓缓回身,却依旧立在洞口,衣发拂风,冷笑道:「想不到前辈还会为人看相?」

若水微笑道:「老朽不会相术,只不过活逾百年,看的人多了,也看出一点儿门道,人心奥秘、无相不显。」

孤焰回想一生,的确,下属子民敬仰他、敌人畏惧他,就连最亲近的先生也常常机锋相对,只有风小刀和梦初才令他暂时忘却魔君身份,偏偏天命使然,这两人却被自己伤害最深。他指向脚下万丈深渊,微笑道:「你错了!我有生死之交,」又朝天而比道:「还有个最强的敌手!」

若水知道他往下所指乃是下崖而去的风小刀,往上乃是指「老天爷」,言下之意,世间已无敌手,道:「既然如此,为何少侠眼底仍有一抹淡郁,足见你心中实有未解之结。」

孤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得到多少、付出多少,早已注定,有什么心结,其实也不重要。」

若水道:「我以为少侠这样的人物会相信『人定胜天』,想不到你如此宿命。」

孤焰微笑道:「我只是个年轻小伙子,祂可亘古长存,论经验,我怎么也输一筹。」

若水道:「少侠难道没有与祂一较高下的斗志?」

孤焰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世人总以为料敌万难,其实,聪明才智者往往不是败于敌手,而是失败在自己的错误,我并非宿命,相反的,若不认清自己的优劣长短,在动荡的局势里如何安身立命?」

若水哈哈大笑,道:「人说英雄出少年,老朽真大开眼界了!此刻你我也算忘年相交,若有朝一日,成了敌人,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孤焰遥指前方波涛不息的云海,道:「人心奥秘、无相不显,天地奥秘,也是无象不显,你我既然于此时此地相逢,正是机缘,前辈当看前方景色,便能知晓答案。」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夕阳映得满天紫金彩霓十分灿烂,这悬崖三面峰峦夹围,另有一面是深悬峭壁,两道狂瀑磅礡流泻,形成崖下大川奔腾如龙,最后如烟雾弥漫,迤逦而去。

若水微笑道:「原来少侠不会看相,倒会看象,这景象乃是峻山环绕、怒江劈峡,不知又作何解释?」

孤焰衣发猎猎,冷声道:「『峻山环绕』意指四面楚歌、逃无生路,至于『怒江劈峡』,自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若水哈哈一笑,道:「不错,少侠一身绝学我确实比不上!老夫也算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想赢得天下的同时,却又看透一个人再丰功伟业,也只是浮梦一场,我实在很想知道,究竟是谁赢走你手中那盘棋?」

孤焰傲然道:「如果连上人也自承不如,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赢我的棋?」他清澈的眼瞳里映着天际那一抹夕阳余晖,十分绚烂灿丽,却掩不住濒近黄昏的苍凉……

若水鱼尾满布的眼深深凝视着他,许久许久,才慈和地叹道:「孩子,你太寂寞了。」

孤焰面色不变,心尖却是一颤,短短几字,灵王不曾体会,兄弟不能明了,连单人离也不曾提过,此刻却让一个宿世大敌道了出来,道尽他心中苦楚。为了眼前老者,他受尽折磨,应该要万分痛恨此人,可偏偏竟是这宿敌才真正明白自己。

若水走近他身边、并肩而立,温言道:「我也是个平凡人,一生做过很多错事、蠢事,但对于你父亲的事,我并不后悔,只是很抱歉让你受许多苦。」

孤焰淡淡地道:「收起你那虚伪又无用的歉意。」

若水微笑道:「你觉得我虚伪邪恶,却对小刀十分诚挚,你不觉得自己很有趣嚒?」

孤焰冷笑道:「我不过是利用他来找到你,就算我曾帮了他,也是合则两利,你不是以为我和他有一点交往,就会放过你吧?」

若水道:「小刀耿直了些,有你这大哥在一旁提点是他的福气,我就算走了,也放心许多。他是这世上你还肯珍惜的人,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孤焰深吸一口气,道:「因为你,我和他一开始就注定了为难!事到如今,就算你自杀,他依然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你,并改变不了什么,将来他若是找上我,我是绝不会留情,是你把自己的徒儿推向死境!」

若水哈哈一笑道:「老朽爱惜性命得很,从没想过要自杀,更何况天命有时,如果老天不肯收,我想自杀也不成。」语声一沉,道:「但如果你伤了世上难得在乎的人,会不只寂寞,还更憾恨!」

那样的痛楚,孤焰才刚刚深刻领略过,但他依旧冷如冰锋地反击:「一个人会感到寂寞,不是因为孤独,相反的,是因为对这世间还有期待、还有在乎的人,却不得圆满!当我和他生死对决之后,就什么都结束了,又怎会寂寞憾恨?」

若水轻拍了他的肩,语气里有着微乎其微的叹息:「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要威吓你,只是觉得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年纪轻轻就练到这样的本事和性格,你很不容易,不该轻易毁了自己。」

孤焰虽觉得不应该,仍是任由若水靠近、甚至拍了自己,连提起真气防备也没有,只冷声道:「你夺去我父亲,却来跟我说这些?」

若水道:「看来无离费尽苦心才教出这样的你。」

孤焰沉定心思、聚功于掌,平静地道:「我问你最后一句,是你命单人离潜伏魔界、颠覆作乱?」只要若水一承认,他就不必挣扎,可以立刻为父君、为梦初,不顾一切地下手。

若水摇头道:「老朽不会做这事,你相信嚒?」

孤焰宁愿不相信,就可以尽快结束这一切,可偏偏他是相信的,眼前这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尤其在被魔界至亲背叛后,他甚至有一个荒谬的念头,觉得若水可信多了!

他微然沉默,才道:「或许不是你唆使,却是单人离秉承你的志向,妄想人魔和平共处,所以利用了我,他那个人魔之子选中了我这个人魔之子!」

若水缓缓道:「无离很聪明、很坚忍,记得他才十二岁,就大声问我为什么人和魔要一直争斗,害他无法立足,老朽识浅、无言以答,他说他定要改变这事!他有远大志向,不适合我无欲派,却可惜没有好身底,脚筋又被盗贼所伤,也不适合习武,我才送他去无邪。」

孤焰恍然明白:「原来他双足并不是被无邪所伤,却拿这当仇恨的借口潜入魔界!」不禁冷笑道:「可惜我不会当谁的棋子!他苦心孤诣二十年,甚至不惜毁去双腿,到最后却发现图谋落空,仍是魔界一统天下,你说他会多么憾恨!」

若水缓缓道:「不管无离做了什么,是什么血脉,老朽只知道他一直是个温和善良的孩子,为人师者乃是『传道、授业、解惑』,其中『传道』是首要之事,伤害门生已经违反了『道』,并不是一个先生应该做的事,我没这么对待他,更不会这样教他,倘若他还有一点感念老朽,就绝对不会做这事。」

孤焰忽然想起单人离虽教灭魂一些术法,却始终不愿收灭魂为门徒,而自己不学术法,反倒是他唯一的学生,道:「你不需为他说话,这事我总会查清楚。」

若水道:「你没发觉嚒,其实我们很有缘份、也有渊源。」孤焰沉默不答,若水又道:「我一生有三个弟子,你很像无艳,又受教于无离,然后与小刀结义!」

两人之间的微妙渊源被这么挑了出来,就像饱满的皮囊被轻轻扎了致命一针,孤焰满身杀气缓缓消泄,只能趁最后残留的恨意,一口气道:「那又如何?不该的缘份造就了苦仇深恨,就该一把断个干净。」

若水道:「但是你并不想杀我,又何必为难自己?」

孤焰凝望若水许久,怎么也无法断然提起厉掌,终是双眸一闭,沉声道:「看在小刀面子上,我可以饶你一命,我要立刻带人走,你莫阻挡!」这已经是他退让的最大极限。

若水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必交锋了,不如趁这点时间,你陪老朽赏赏花、喝喝茶。」

孤焰未料若水竟然得寸进尺,指着石桥对岸,怒道:「我父君就在那里受苦,你以为我会有这闲情陪你赏花喝茶?」

若水道:「我遣了小刀走,就是让你做想做的事,你就当陪一个垂死老人度过最后时日,替你结义兄弟尽他来不及尽的孝道。」

孤焰怒道:「你想逼我动手嚒?我已说了不会杀你,你莫要挑战我的底限!」

若水微笑道:「你父亲一旦出来,绝不会放过我,难道你真会拦阻他嚒?」

孤焰微微一愕,默然无语,心中也无法肯定。

若水续道:「从前我不过略胜他半筹,你父子连手,老朽还有半分生机嚒?你敢孤身前来,生死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嚒?来吧!」他径自酙了茶水,摆好棋盘,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你先把一切放下,小刀说你棋奕很好,老朽见了你,不免手痒。」说着就自己落了一子。

孤焰也坐下落子,明明是宿世大敌,但与面对刑无任时全然不同,他感到自己冰冷的杀意正逐渐被融化,甚至不想动手,如果可以,他也想和这老人只是单纯地品品茶、下下棋。

若水下棋很随兴,轻易就落子,不在乎胜负,孤焰志在必得,每一子都十分斟酌,但他心思机敏,也跟得上速度,两人倏忽间就完竟一局,孤焰以为该停手了,可若水兴致高昂,哈哈笑道:「过瘾、过瘾!再来、再来!」两人直下到隔日清晨,交锋几局下来,若水输多胜少,依然十分高兴:「老朽能和你对奕,实是一大快事,此生无憾了!」

孤焰忍不住放下手中棋子,喝了口茶,道:「你连自己性命都输了,究竟要下到几时?」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竟是中了毒药!

他不禁万分痛恨自己:「这老贼!装得慈祥和蔼,我竟蠢到去相信他!」历经种种争斗的他本该万分提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身处大敌巢穴、最危险的地方,他竟感到十分安心,甚至天真的以为若水并不会使卑鄙手段,以至犯了最不该的致命错误:「他会怎么收拾我?他伤不了我的身子,定会以九天玄葫收我魂魄,将我和父君关在一起……」他刚想运劲逼出毒药,一瞬间已然昏迷。

朦胧中似回到碧涛竹海,他抱着梦初不断飞奔,却怎么也寻不到前路,长路尽头都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他就坠落,却是跌入雪原小洞里,然后抱着冰冷尸身孤独地捡拾回忆,他乍然惊醒,却因迷药作用无法起身,立刻又昏睡过去,梦境一次次轮回,他一次次惊醒,一次次昏迷,直到最后一次,他从悬崖掉落,竟似被人接抱住,断了梦魇,才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真正苏醒过来,尚未睁眼,鼻中已闻到一阵花草清香。

若水道:「你醒来得刚好,老朽熬了三天的『千花百草粥』刚滚开,热呼呼的正好入口。」孤焰愕然道:「你说我昏迷三天?」

若水道:「小刀幼时常做恶梦,老朽才研究出这味粥,最宁神安心,你快来试试。」

孤焰感到自己并未受到任何束缚,只是大汗淋漓,却盖得一条暖被,正思量如何应对时,若水已笑道:「你四肢健全,再不起身,难道还要老朽再抱你过来?」

孤焰只得讪讪起身,果然见到一大锅热粥,香气盈盈。若水舀上一大碗递到他面前,孤焰望着粥汤,并不稍动,若水道:「没毒的,冷了就不好入口。」

孤焰一时摸不清对方用意,道:「你才迷昏我,又想骗我吃粥。」

若水哈哈一笑道:「就当我这个老不死的太过怕死,骗你昏迷,我才好多活三天。」

孤焰想自己若不喝,岂不更贪生怕死?他不信有什么毒是自己内力无法逼出,又何必让这老者嘲笑,一时意气,就拿起粥碗要大口吞喝,若水却又阻止道:「慢点!」

孤焰冷冷横了他一眼,若水道:「我只是教你慢慢喝,免得烫口。」

孤焰冷哼道:「我连天火都不怕,还怕这点热粥!」

若水笑道:「很多事,慢慢来,才有味道!」

孤焰暗恨自己对这老者的话总忍不住听从,他果然慢慢喝,若水在一旁道:「你心里苦,却哭不出来,我才用『五香伏神茶』让你好好睡一觉,那不是毒药,你才不能用内力逼出,反倒是你心里越难受,会放松得越快、越容易睡着,我虽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让你好好安歇,才有力气走前方的路。」

这番话再度击中孤焰深心处,那一夜之后,他依旧不曾落一滴泪,彷佛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梦初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等着他,甚至还安然睡在雪玉棺中,然而在每个深深夜里,他不断地被恶梦凌迟,惊醒之后又茫然地瞪着无边无尽的黑暗,直到天明。他强自忍抑心中颤抖,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究竟弄什么玄虚!」

若水道:「不然你说看看,一个老爷爷该怎么对待一个小孩儿?」

孤焰一时愕然:「小孩儿?」

若水微笑道:「你和小刀差不多年纪吧,无艳和无离都是我徒儿,你是他们晚辈,难道不是小孩儿?若非诸多因缘,你实在应该唤我一声太师父,我知道你不会唤我,那也罢了!」语气中颇是惋惜,又道:「你醒着时比冰还冷、比剑还利,倒是睡着时可爱多了,才有几分小孩儿的模样,也才会吐几句真心话……」

孤焰不知自己作梦时说了什么,应该是与梦初有关,才让这老者有机会来嘲笑自己,不禁俊脸通红,赶紧拿起大碗喝粥,好遮住自己窘迫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偷眼瞧向若水,见他灰旧的上衫微有水渍,孤焰心中纳闷,却不愿再开口相问。

若水微笑道:「你不必难为情,每个爷爷看到小孩儿吓出一身冷汗,都会去抱抱他、哄哄他。」

孤焰忿然放下粥碗,怒道:「你竟然碰我?」

若水哈哈笑道:「你又不是姑娘家,抱一抱有什么打紧?」他瞧孤焰脸色苍白、目光如火,几欲气炸,只得敛了笑容,温言道:「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看着眼前的孩子挣扎受苦,不管他是人是魔,你都不会吝啬给予一点温暖。」

孤焰低吼道:「我和你人魔不俩立,不须你的施舍!你怎不趁我昏迷时,干脆一刀杀了我!」

若水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任性发泄的孩子,许久才问道:「你很想死嚒?」

孤焰一愕,想不到自己在这大敌面前竟如此失态,轻易流露各样心思,不禁涌上一阵苦涩:「这世上恐怕没人比我还想死,却求不得……」口里却依旧逞强道:「这三日里,你应该已经试尽各种法子杀我,却没得手,反而吵醒了我吧。」

若水静静地拿起他喝空的粥碗,再舀满递了过去,温言道:「喝吧。」

孤焰承受不住那关爱的眼神,更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只得又拿起粥碗遮掩、缓缓喝起来。

若水道:「天下间谁都能说人魔不俩立,可是你能嚒?你虽有你父亲的果断刚毅、心计手段,却更像你母亲,无艳看似冰冷,其实十分深情执着,你真像她……」

孤焰忍不住又大声反驳:「你胡说!她背叛了我父君!」

若水道:「以无艳那么骄傲的性子,如果跟了你父亲,必是爱之极深,没有人可以逼迫得了她,她师父也不行。」他斟茶入杯,又递了过去,孤焰一愕,却仍是伸手接了杯。

若水哈哈笑道:「我太多话了,可是我终了之时能和你下几盘棋、品一盏茶、为你热一锅粥,听你吐几句心里话,我真是太欢喜了,小孩儿,多谢你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个老不死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多』,还多如牛毛,哈哈哈!」

他以掌心拍着膝盖击出单调轻快的节奏,唱吟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茶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小孩儿,你唱歌嚒?你母亲很擅音律,歌声也好,我想你应该也是。」

这曲谱并不复杂,孤焰立刻就能抓到音韵,擅诗词的他,对这阕名词更是熟悉,尽管心中已不自禁地唱和起来,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听若水这么一说,反而将口唇更紧紧抿住,或许是不愿承认来自母亲的音律天赋、不愿与仇敌合唱,更或许是不想再被敌人透析的倔强。

若水也不在意,又开怀唱道:「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盏茶、一溪云。」歌声旷达悠远,许久才渐渐止息……①

孤焰一时怔然,从小母亲远离他,父亲又十分严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必须坚强地武装自己,好符合万人的期待、依赖,甚至得一肩扛起魔界重担,他的确不知道一个爷爷会怎么对待小孩儿,又或者说,他从不曾被疼爱过,剎那间,似有一股苦涩的温暖随着粥汤入口,流至心底脆弱处又涌上来、暖遍全身,当若水笑声顿止,洞穴里乍然冷冷清清,他感到四周再无半点生息时,几乎难以自持,视线已逐渐模糊,却不知是不是粥汤热气迷蒙了双眼……

(注①:「清夜无尘……梦中身,虽抱文章……一溪云。」取自苏轼「行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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