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明帝君到底是老了。开始或许他对嘉和的宠爱只是因为嘉和是萱妃的女儿，可是随着年月的增长，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敬明帝君。年老的人，总喜欢有人陪伴，更何况这些年他对嘉和的宠爱，使他们分外亲近。
这也可以算作是敬明帝君的一份独有的温情，天子之家的情谊，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总是显得那么的珍贵和缥缈。
嘉和走了，整个房间霎时候便空荡荡的，玉嬷嬷是不允许我们在嘉和不在的时候，除了打扫添置茶水而还近嘉和的房间的。这也倒是随了我的心愿，我今日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只觉得闷闷的，需要什么把困顿住我的迷雾都炸开才能索求而得痛快。
我信不走向殿外，那堆积的云层，那怒吼的狂风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向上菱帝宫扑来。我睁着眼看着，似在等着什么。等着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能等来什么。
我不知道我独自站了多久，只知道我肚子站着的时候，有人从我的身后走过，他们的脚步或是急切或是缓慢，或是轻快，或是沉重。然而，都再提不起我的半分兴趣。
等到我回过神的来时候，已经是一身易容之后打扮的夜香灰衣丑小奴小月站在我身前，唤了我好几声才将我换回神来。我似惊神一般的“啊”了一声，才问小月道：“出了何事？怎么现在都来找我了？”
小月有点儿犹豫的看了看我，似乎在踌躇到底要不要说。小月越是这般的欲言又止我便越是焦心，是不是杜想或者是安安出了什么事情？我便只能往这方面的去想了。
我不断的催促这小月快说，他还在犹豫，我都要快忍不住破口大骂或者是立马出宫去寻杜想和安安的时候。小月开口了，他说了个让我呆愣住，久久没有回过神的消息。
他说：“陛下，东沧帝君沈梦煌，神遁了。”
陛下，东沧帝君沈梦煌，神遁了。
东沧帝君沈梦煌，神遁了。
神遁了……
我的脑海之中只有小月的这这句话了，在这片大陆里面，只有帝君死去才会称之为神遁了。百姓相信，为国家操劳一生的帝君，死后一定是去天上做神君，所以帝君死去便称之为神盾了。
那个人怎么会死呢？
狡诈如狐狸，心狠手辣杀伐果断。谁死了，也不可能是他死了啊。怎么可能呢？
我闭上眼，觉得心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缓缓的淌过……
神遁了……
我可以想象，若是他知道他们用这么俗气的称呼在称呼他的离世，他也一定会不满意的。
谢自意，穿一身繁华，走一世寂寞。你终于是寂寞到头了吗？你不是说过，我若是出了你的丞相府，我们便是宿世之敌吗？是你该倾尽一生来杀的大陈帝君了吗？
如今，我还好好的活着，你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我整个人处于离神状态，我甚至不知道小月是什么时候走的。要在大陈帝宫或者是在桑台的院子里，他大抵会守着我直到回神。可是，这是在海棠宫，耳目众多，我和他终究是要躲避着的。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下着瓢泼的大雨。像是万军破冰而来，气势恢宏势不可挡。我看着那磅礴的大雨，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慢了一拍，连呼吸都感觉费力。整个人压抑得可怕，压抑到了极致，恍若最钝的斧头，在一下又一下的砍着我的心脏。极其用力，极其痛苦，极其暗伤难阻。
我在长廊之下站到了盏灯时分，大雨已经有了快要停歇的模样。我看着暖黄色飞廊宫灯照应之下的离霜树枝上长出了小小的花骨朵，然而它的叶子却是已经变黄甚至是在慢慢的凋落了。
绿叶将凋，只余霜花留晚照。
谢自意，这便是我们的现在。
嘉和找到我，我抬眼，看着她娇艳的容貌，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很容易破碎的笑容道：“公主殿下，奴婢今夜给你做菜吧。”
嘉和面上有些奇怪的神色，但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善解人意。于是，她点头道：“好，晚上我去厨房找你。”
我点点头。
嘉和走了，我转过头看向庭院之中，伸出手，在虚无的空气里想要抓住什么，却张开手，再紧紧的握住，却又什么的都没。
等到我想要离开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脚已经麻木了。就只能站在那里，走不掉，顿足在时光里，无法逃离这些或是淅淅沥沥或是直击心扉的痛苦。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好几道菜守着一盏灯，在等着嘉和。
嘉和来得很准时，她吃了几口菜，便终于忍不住的问我道：“杏娘，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勉强的笑道：“今日，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去世了。”
“公主殿下，你喜欢奴婢做的菜，是因为很像萱妃娘娘。可是公主殿下，奴婢这一生却都再也没办法从其他地方用其他途径去寻到我那样的一个故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道：“穿一身繁华，走一世寂寞。他喜欢花哨的衣裳，艳丽华贵的袍子，可是只有我的知道，他的花衣裳，贵袍子之下的身体，几乎每一寸都有伤痕。我为他包扎过伤口，带他治过伤。他为了保护我也受过伤。他总是笑嘻嘻的，那些从小对他不公的，痛苦的事情，他没有对外人说过，连我，也不过是在对的时间点刚好碰到了，他才对我说过的。”
我眯了眯眼，努力的回想关于谢自意的一切，“他城府颇深，布局巧妙，伏线千里。很多年后的事情，他可以很早就安排好。他可以在十五岁的时候便亲自设计关于自己报仇的事情。他每一次，都是把自己至于危险之地，来求一次胜利。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总是拿自己的命去搏。”
“没什么人是真心的对他好，连他的亲生母亲也要害他。他一个人便这样的孤单惯了，他经历了很多的背叛，很多的折磨，很多的痛苦。从那之后，他一步登天，再高的地位，他也不喜欢带护卫，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我知道，对于他来说，信任太奢侈。他的命可以拿去赌，拿去搏。只有信任，他宁愿自己孤独死去，也不会拿去给人糟蹋。”
“一起走过那些星月，终究再也寻不回了。”
“那一定是个极出色的人。”嘉和道。
“是啊，他很出色。出色到让人害怕。在我离开他的那次，他用了很多办法将我留下来。到最后，他没有办法了，他便只能说：我若是走了，那我便是他的敌人。”
“你还是走了？”
“走了。”我点点头道：“他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好坏。因为他，我才爱平白的蹉跎一年的光阴，甚至忘了我的性命，国家，爱人，朋友，敌人。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对于他是感激，还是仇恨厌恶。这也让我不敢轻易的再去记起他，之能安静的过我的日子。我才成亲的时候，他装扮成其他人给我带来了两份特别的礼物。很漂亮，很让人心动。可我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收藏起来了。那也漫天的流萤，却始终的在我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而岁月悄然过，直到今日，我得知他的死讯之后，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细细的回想了一路，我却是发现，我原来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他虽然做过残忍德尔事情，也曾经的不顾我的意愿，可他终究，那般的喜欢过我。说来也当真的是可笑。”我眼眶微微的湿润，“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总是怀疑，总是质疑，总是在防备。可到他死了，我却终究相信了他的喜欢，他的真情。”
“说来我也是一个幸运的人，他一个人多年，却终究把所有的喜欢珍贵的真意都全给了我。我终究是幸运的，是不是，嘉和？”
嘉和闻言，默了片刻道：“可这份情谊，却或许不是你所期望的。却又偏偏的在你的身上，因着他的死，而成为了烙印。让你一生都再也放不下了。杏娘。”嘉和语气微微惆怅，“是不是当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永久的铭记？”
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永久的铭记？
我不知道，于是我只得开口对嘉和道：“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能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永世铭记。但是我知道，当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时候，那便只有死亡，才是永恒了。”
这晚上的谈话，注定了会影响嘉和，也会低沉了我的情绪。
“只有死亡，才是永恒……”嘉和轻轻的念出来。
我轻轻地道：“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永恒的寂寞，永恒的伤心，永恒的不不甘，或者是，永恒的解脱。”
将要走的时候，我对嘉和道：“你知道我不是简单的厨娘了，你现在有想要怎么做？”
嘉和凝眸看了我一会儿，道：“我相信你，你对我没有坏的心思。这也是你不问，我便不说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便叫你杏娘。杏娘，我相信，你也有为我好的，就凭着那****劝我。可是杏娘。”嘉和微微的笑起来道：“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选择。来日因果，自有我担着。”
因果各担。
我看着嘉和无声的笑笑，终于转过身往外走去。
秋深寒重，九月的桂子终究跌落了泥土，化为来年的新泥。我走过庭院，走过长廊，走过浮光台，拂开银光花树枝。我停在一处檐下，眼睛看着眼前长繁密了叶子的留霜树下。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紫色的深衣，头发散开，一双眼利藏着碧瑶海的风和海底最深处的礁石。
